《戏剧冲突》白天下雨晚上打伞

4、第 4 章

　　易臻在厕所洗脸。
　　冷水被一捧一捧地泼到脸上，仿佛一个个冰冷的耳光，把他脑海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清得少了些。他抬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面色灰白，眼下灰青，唇色惨白，还愁眉苦脸的，实在是像个命不久矣的。
　　暂时别想了，易臻告诫自己，又往脸上呼了几捧水，勉强露了个笑。

　　出门前，荀未给易臻塞了个口罩：“外面有点风沙。苏朗说他骑车来接你，”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易臻，“你会不会穿得有点薄？”
　　易臻回房拿外套，边找边问：“骑车？”
　　“电动车吧。”荀未在回消息，头也不抬，不假思索，“你蹲前面。”
　　易臻抱着外套，走过来的脚步顿住了。
　　荀未收起手机，抬头看见易臻欲言又止，忍俊不禁：“开个玩笑。要守交通法，我知道。”他一边换鞋一边解释，“我先过去餐馆那边排队，你们后面过来吧。”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易臻手无意识地捏皱了怀里的衣袖。
　　“没事。你过去玩玩吧。”荀未无所谓地拆了个口罩。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问：“你不会是担心到时候车坐不下吧？没关系，离得很近。而且，”他大拇指冲门一指，“苏朗自告奋勇要来接你，估计快到了。”
　　几分钟后，易臻在楼下等到了来接他的苏朗，以及一辆小电驴。两人看见这辆小电驴像喝多了一样，东倒西歪地爬过来，一时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荀未捂着脸：“我后悔了，你跟我走吧。”
　　“但是他都来了，不太好吧。”易臻害怕地搂紧了怀里的衣服，口头上仍在于心不忍。
　　几秒后，他缩着腿坐在后座、双手无处安放时，易臻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软是坏事。
　　荀未咽了口唾沫，问正在劝说易臻抱住自己的苏朗：“你这头盔质量怎么样？”
　　苏朗给了他一个“你在胡说什么”的眼神：“刚才巷子太窄了，而且还没习惯，过一会儿就好了。”
　　荀未再次捂住了脸。

　　事实上，苏朗的“过一会儿就好了”也不算嘴硬。在启动那一段分外惊险的骑行后，到了马路上时行驶已经平稳了不少。反正易臻的手也可以不用死死扣住座位了。
　　“小易，我说吧，现在是不是好多了？”苏朗在前面爽朗地笑。
　　易臻的第一遍回答被风吹散了。他不得不也扯着嗓子喊：“现在好多了！”
　　“今天的风好大啊！”苏朗张嘴喝了一大口风，不满地嘟囔道，“骑个电动车还整出风驰电掣的感觉来了。”但他不死心，呛风也不放弃和易臻聊天，“你知道我要带你去找桉哥吧。桉哥他在帮忙排话剧，就在那边，有个……咳咳咳……”
　　“哥你别说了，看前面，看前面啊！”易臻一只手帮苏朗拍后背顺气，另一只手又扣住了坐垫，“等会儿说吧。”
　　苏朗呛了个半死不活，闭嘴了，心里在怨荀未怎么不给他也带个口罩。

　　小车在马路上一直平稳，倒是在最后拐进巷子后又开始歪歪扭扭。
　　易臻连忙下车，原地蹦了蹦，缓缓发麻的腿，跟在车后面慢慢走。
　　苏朗也抓住机会继续之前没说完的话题：“就在前面楼上，他们借的一个舞蹈教室。严格来说，桉哥是被请过来帮忙的，结果，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活。”说到这里，他撇撇嘴，“到了，就是这个上面。”
　　易臻站在昏暗的杂货店前，抬头，先是对上了字都模糊不清的店铺名，然后看到了贴着红色大字的蓝色窗户：“舞蹈，拉丁，芭蕾……”舞蹈的“蹈”字左边的“足”掉了一半，“丁”的那一竖还歪了，其余几个字也是各有各的缺胳膊少腿。
　　“我第一次来也很以为找错了。找到这个地方的人真是个人才。”苏朗停好了车过来，拍拍易臻的肩膀，“周围这一圈都是老房子。这个地方以前是兴趣班，现在没什么人报班了就空下来，专门用来出租了。走吧，楼梯在店里面。”
　　易臻跟在苏朗后面，穿过了灯光暗淡的店铺，爬上了黑洞洞的楼梯，然后推开年纪不小的玻璃门，越过面前的小厅，看见了一条细而窄的走道，一边是并排的教室，一边是落满灰的钴蓝色玻璃。墙上还贴着发黄的贴纸，还涂着不少简笔画，中间夹杂着裸露的灰色墙体。
　　“前面第三个教室，直接推门进就行，在排练也没关系。”苏朗掏出正在响的电话，嘱咐了几句，在背后轻轻推了易臻一把，挥挥手让他先过去，自己转身往楼梯间走。
　　易臻捕捉到了刹那间的烦躁，在原地站了会儿，见苏朗没有回来，自己数着教室往前走。第三个，易臻企图透过门上模糊的玻璃往里面望，什么也看不到。好吧，他遗憾地想。
　　深呼吸半天，易臻握住把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进去一个脑袋，扫视一圈，发现室内空无一人。
　　下一秒，门被向内拉开，易臻踉跄地扑进去。
　　“进来吧，就我一个。”穆芮桉走回自己的原位坐下，拍拍自己旁边，“过来坐会儿？”
　　原来在视线盲区。易臻想着，轻手轻脚踏上了看起来饱经风霜的木地板。教室里面有三面墙都是大镜子，镜子前面都立着栏杆，很标准，也很熟悉。穆芮桉靠着门边那面墙坐，刚好被门挡住了身影。
　　“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穆芮桉给坐下来的易臻递了瓶矿泉水，“外面风很大吧，听见窗户一直在响。”
　　易臻拧开瓶盖，拉下口罩抿了一小口：“苏朗在外面打电话。荀未先去餐厅了。”他环视了一圈教室，终于发现了角落里的小窗户，“排练结束了吗？”
　　“结束，算吧。”穆芮桉把曲起来的腿伸出去一条，中途踢到一块翘起来的地板，便用脚跟去压，“只练了一遍，就喊他们先回去了。”
　　“本来要排很多遍吗？”
　　“计划是这样。”
　　易臻捏着手里的瓶子，边捏边转，转了一圈，才轻声问：“是为什么呢？我可以问吗？”他话问出口时脑袋里思绪很乱，随即把一句道歉压在舌头下面，一旦发现气氛不对就抛出去。
　　那边一时没有回应。
　　易臻有些心慌了。他不敢抬头看，手里还在转那个水瓶。他担心这问题太过唐突，生怕道歉也不管用，纠结之下哑口无言了。内心还有小人抱着脑袋尴尬地打滚，边崩溃边冲他吼，骂他瞎说，说他们根本不熟、不该多问。易臻一愣神，没控制好手里的劲儿，不小心把水瓶捏出一声尖鸣，顿时头垂更低了，不得不连忙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问的。
　　穆芮桉打断了他：“没事，别紧张，我只是在想怎么说。”他靠在玻璃上长长叹了口气。
　　易臻颤颤巍巍地说：“那，那你慢慢想，不着急。”然后灌了口冷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嗯。”穆芮桉没忍住，笑了声。他伸手拍拍易臻的肩，调侃道：“你别紧张，不会杀人灭口的。”
　　易臻又把瓶子捏尖叫了。

　　事实证明。冷水降温是有效的。易臻冷静下来了，跟穆芮桉安静地并排坐着。
　　室内很静。易臻能听到外面的风声，还有窗户被撞的响声。他一双眼睛四处打量，发现虽然走道灰扑扑的，但室内很明亮，很干净，而且没有风渗进来。他坐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脱掉了外套，抱在怀里。后脑勺枕着墙，他能听到隔壁练习室传来隐隐约约的响声，有人声，有音乐声，还有地板被踩的“咚咚”声。在跳舞吗？易臻想。
　　是啊，跳舞的地方。他看着地板上的污渍和划痕，心里猜测有多少人曾在这个地板上翩翩起舞，然后，便想到了当时他呆过的练习室：灯光比这里更亮，甚至亮到晃眼了；镜子更干净，能更清晰地照出他的样子；地板更平整、更光滑，这边摔上去应该更疼一些吧。对了，还有更好的隔音。
　　易臻抬头看向对面的镜子，看到了靠坐在镜子里的自己，缩成一团，不禁想笑：自己怎么还是以前的样子。他耳边又响起了仪态老师恨铁不成钢的念叨，以及，对林筱的表扬。
　　林筱，对，林筱。
　　易臻突然想到了昨晚，本来舒展一点的身体又缩了回去。但是，他对自己说，林筱当时在练习室一待就是一夜，他只是努力，然后得到了属于他的东西而已。
　　而你呢？
　　他在镜子里面看到了站在前排的林筱：一曲下来，汗滴到下巴尖，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在被老师骂的他。
　　易臻恍惚了一阵，回到现实，发现镜子里面只有他，还有，一脸平静的穆芮桉。
　　这时，穆芮桉开口了：“我想了半天，最合适的说法是，我排不下去了。”
　　易臻侧过头去看他，发现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虚空中。易臻突然开始在记忆里面翻找，他想知道从他进门时穆芮桉的神态。好像，一直都是这般平静。
　　不是自暴自弃那种死一般的平静，而是坦然接受现实那种平静，不，宁静。
　　“明明没有问题，但是我就是觉得古怪。然后我就喊他们走了。“穆芮桉的语调没有一点起伏，说起自己的感受像是在讲一个客观事实，“我想了很久，觉得应该是我的期望太高了，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我觉得不够。我把他们对标于世界一流的演员，但他们只是业余爱好者。所以我觉得古怪，排不下去。”
　　“世界一流演员？”
　　“嗯，找了视频做参考。”穆芮桉把另一条腿也伸出去，俏皮地晃晃脚，说话又恢复正常，“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有点故态萌发。”
　　“难怪上次你走的时候苏朗的脸色不太好看，今天还那么说。”易臻小声嘟囔，但两人的距离足以让穆芮桉听清。穆芮桉无奈地笑道：“是啊，吵了太多架，毕竟是发小，他看出苗头了有些担心。”
　　“那你上次脸上的伤……”
　　穆芮桉摇摇手指：“这是别人的故事，我不好讲，只不过我是替人受过。”他冲易臻挤挤眼，“你可以去问问苏朗试试。”
　　易臻摇摇头。知道了是别人的隐私，他没有那个胆量再打听。
　　“那你呢？盯着镜子若有所思的，要讲给我听吗？”
　　易臻抿紧嘴唇，犹豫片刻，道：“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个，嗯，同事，然后……没了我拖后腿，他现在过得很好。”
　　“哦，这样。”穆芮桉起身，整理好衣服后，向莫名其妙的易臻伸出手，“这个室内有太多不好的思绪了，待久了不好。出去吧，我们去看看苏朗怎么接一个电话接得人消失了。”
　　易臻看着伸过来的手，眨巴眨巴眼，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