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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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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左腿是跛的。
我17岁那年第一次做手术,徐医生在我的左腿膝盖里挖出拇指大的囊肿,并烧死了膝盖周围的组织。手术非常成功,切除了我体内最大的肿瘤,即便代价是从此以后我不能再跟正常人一样走路。
我摸着发肿的左手臂,在身体的完整和生命的自保里,我竟然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如果可以保住我的命,把我左手砍断也行。
意识到我竟然有这样的想法,我对自己失望起来,要说我一个将死之人,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执念,固然是有的。
我敢用我的生命打赌,在我确诊绝症之前,我的爸爸一定是爱我的,即便我成绩平平,长相平平,可在他眼里我就是全天下最优秀的小孩。直到那天我晕倒在操场,学校通知我爸赶紧去医院,他到时医院宣布我已身患绝症。
在确定我的病无法根除后,奶奶在家又哭又闹,我不知道她找了林女士多少麻烦,因为林女士每次来见我都假装无事发生,要不是姑姑告诉我,我也不会知道原来为了凑齐我的最后一笔手术费,林女士同意离婚,从此之后,爸爸很快地跟奶奶介绍的一个女人结婚,并在我出院前生下来一个男孩儿。
奶奶很高兴,爸爸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我究竟是被奶奶抛弃的,还是被爸爸抛弃的,我不知道,可是一条会影响生命的胳膊,我是会毫不犹豫地抛弃的。
这一刻,我终于跟他感同身受了,但我就是如此地不讲道理,依然不甘心他就这样把我舍弃。
江教授建议局部放疗,按照癌细胞扩散的速度,很快癌细胞会布满我的全身,我的生命,又一次迎来了倒计时。
化疗的药吃了就反胃,我常常蜷缩在病床上发抖,我的眼睛时常失焦,这滋味不如直接晕倒来得干脆,连寻死都如此折磨,我想不通上天为何对我如此不公。
上手术台前,我问祈白:“二月我就满26岁了,我能等到二月吗?”
“可以的。”祈白拉住我的手说:“放心手术,你一定可以的。”
我又被扔上了手术台,左手没被砍,只是被轻轻地割了一刀,我感到有一股热流抚摸我的左臂,试图撕裂它,许久,又恢复平静。
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我回到病房,病房关着灯,林女士端着生日蛋糕站在病床前,那一刻,我卸下所有的伪装,蹲在原地嚎啕大哭。
我害怕了。
我害怕有一天我真的会安静地死去。
祈白将我扶到病床上,我才看清林女士脸上也满是泪水,“蜡烛要灭了,你快许愿。”
我在她期盼的目光下,双手合十。
“第一个愿望,妈妈要永远健康、快乐地活着。”
“第二个愿望,我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希望妈妈在未来能有一个听话又体贴的孩子。”
“第三个愿望,26岁,我要爬泰山、要潜水,我还有好多好多梦想没有实现,我希望老天爷能通融通融我,让我多活一段时间。”
林女士悲惨地哭了起来,“我的女儿,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女儿...啊!!!”
蜡烛被吹灭,我在内心悄悄地说:要是老天爷能力有限,帮我实现前两个愿望就可以了。
没等来爸爸,却等来了姑姑。
她如同六年前一样,风尘仆仆地推开我的房门,用一种愤怒又怜悯的眼光看着我妈。
我不知道她们之间的故事,姑姑从我记事起就很少见到,林女士也很少跟我提起过她们的往事。
这次姑姑再没避讳着我,当着我的面问林女士质问:“他给钱了吗?”
林女士看了一下我,回答道:“他现在也不容易,孩子刚上小学,费钱…”
“祝麟凯是他孩子,祝云希就不是?当初你怎么瞎了眼就嫁给他了呢?”
“不怪他,祝婷,都是我一厢情愿。”末了,大家一阵沉默。
是啊,我得了病,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我摸着心脏,垂下了头。
姑姑走过来,抚摸着我的脸颊,她与我妈同岁,却一直未婚,前几年去了国外闯荡,后来发现还是家乡的月亮更圆,又回国重新发展事业。
她比六年前更果敢,对视时,我甚至可以看清她眼底的游刃有余。
姑姑说:“小希,好好接受治疗,钱的事不用担心,姑姑会帮你解决。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就说出来,大家帮你实现,这样你妈妈才会好受,知道吗?”
夜里,我问起了林女士与姑姑的故事,林女士眼神悠长,第一次轻松地与我讲起那段还没有我的青春故事。
她和祝婷姑姑是高中同学,那个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读高中需要倒腾七个小时到隔壁镇的学校读的,异地求学的林女士就跟叛逆期的祝婷成为了室友。
林女士的成绩一般,甚至可以说偏下,她喜欢算数学,也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辅导过我的数学作业,虽然每次都被我气得双眼通红。她的“假努力”与祝婷的“真学霸”形成了对比,一次期末考试,祝婷跟家人闹别扭,直接旷考,她打包行李要离家出走,可假期学校寝室不让住人,林女士背着背包,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
两个女高中生兴致勃勃地买了回家的车票,大巴车开过蜿蜒的小路,抖得祝婷脸上的肉颤抖,祝婷觉得好玩儿,让林女士看她的脸,一个小时后她就撑不住晕车吐了。
到了邻镇,林女士的爸爸,也就是我姥爷借了一辆三轮车来接她们,这才节省了时间,终于在晚饭前赶到家。
听说祝婷成绩好,还是林女士的室友,姥姥姥爷更加热情地招待了她,晚上,祝婷躺在床上问她:“你的父母都支持你读书吗?”
林女士刚洗完澡,擦着头发回答:“我们村还没过大学生呢,他们想让我考个大学出去炫耀。”
不过以她现在的成绩,恐怕很难上大学。
“你们村都支持女孩子读书?”
林女士不知道怎么接。
“你是因为读书的事情才跟家里人闹别扭的吗?”
祝婷犹犹豫豫,第一次说起了自己的家事:“我有个哥哥,今年考上大学了,我妈就不让我读书,让我回去相亲嫁人,她说老家跟我一样大的女人都结婚生小孩了。拜托,我才17岁!”
村里也有很多女人早早就嫁人了。要不是她运气好考上了高中,估计也会走上那条路。
“我哥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大学里的女同学很多,为什么别人家的女孩子就可以读书上大学,我家就不行?”
没几天后,祝婷的哥哥,也就是我爸翻山越岭来接她回家,那是林女士第一次与我爸见面,从此种下了恶果——在我看来的恶果。
祝婷不负所望考上了大学,意料之中地跟家里人闹了一顿,最后是她哥哥借钱替她交的学费,保住了她的入学名额,她妈妈也就是我奶奶知道后,打了她一顿,完事又拿钱给我爸去还钱,虽然这件事闹得鸡飞狗跳,但好在她有学上了。
祝婷考的是省里最好的一所大学,而林女士就只考上大专,林女士跟我爸在同一座城市,有祝婷的这层关系,两人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也萌生了爱情的情愫。祝婷知道后很不开心,她很喜欢林女士,也正是如此,她不想让林女士嫁到她家。
我爸年轻的时候还算意气风发,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整日如胶似漆,林女士很快就怀有身孕,奶奶嫌我妈条件差,瞒着我爸拉她去打胎,林女士感到失望,跟我爸提了分手。
祝婷在大学期间一门心思地想要赚钱,她做过家教,也在校门口摆过地摊,除了我爸偶尔对她的资助,读大学的费用都是她自己挣的,没有花家里的一分钱。
得知林女士被拉去打胎,她回家大闹了一顿,从上到下,包括我爸,都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她来到医院,哭着跟林女士道歉。
“我们去广东吧,我认识那边做生意的朋友,我们一起去挣钱。”
林女士跟着她去广东飘荡了一年多,挣了点小钱,好景不长,姥爷的病来得及,她急匆匆赶回镇上,就看到在医院帮她打点一切的我爸,最后姥爷还是没能挺过去,葬礼上,姥姥跟她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也挺不住了。”
“女人一定要有一个孩子,父母陪不了你一辈子,孩子就是你的希望。”
她选择原谅了我爸,两人重新在一起,她赚的钱买了套房,两人不顾家人反对结了婚,不久后就怀上了我。
“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调皮得很,我常常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林女士轻轻拍打着我,就像我小时候缠着她讲睡前故事那样。
“不过,我每天都在期待你的降临。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你要是女孩儿,生下来也这么皮,我可受不了。”
“好在你平安出生,你出生的时候才这么小一个,”林女士比划着,“可就是这么小的一个你,带给了我好多好多惊喜。”
我翻过身抱着她,她细心地帮我理好输液管。
“那你跟姑姑后来怎么闹别扭了呢?”
林女士叹气。
祝婷在广东等了她很久,等来了她结婚的消息。
虽然祝家重男轻女,但我爸对她还算有恩,她回去参加婚礼,问林女士会不会后悔。
林女士摸着肚子里的我,摇了摇头说:“祝婷,我现在很幸福,我们以后都会越来越好的。”
祝家是怎样窒息的地方,她太清楚了。
林女士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继续说道:“我们买了房子,他进了单位,以后就是我跟他两个人经营生活了。”
“你都嫁人了,还这么天真。”
她早就料到我妈的结局,她还是心软地给家里打了一笔钱,大概的意思是要替我妈撑腰,林女士后来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祝婷很忙,常常到处出差,很少回家,她也并非一帆风顺,做生意被骗钱、投资失败是常有的事,不过她倒是乐观,亏了钱就打工补,机会来了眼都不眨地要抓住,“她这一生倒是风风火火。”
“后来呢?”我问。
林女士动作一顿,“后来就是你检查出生病,需要很大一笔手术费,你奶奶用离婚作为条件交换,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你姑姑知道后,气得骂了我三天三夜。”
奶奶从小就不怎么喜欢我,我能感受到。意识到我的失落,林女士抱紧我:“小希,这不关你的事。你要知道有些人就是重男轻女,是改变不了的,不要跟她多做计较,就随她去吧。”
“我跟你姑姑只是观念不同罢了,她是一个好姑姑,你们相处时间比较短,你不用怕她。”
我忽然就释怀了,我不会再去纠结那些不爱我的人为什么不爱我,不管他是何身份,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爱那些爱我的人,同样不管他是何身份。
爱一定能让你感知到讯号,因为爱会传递给你幸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