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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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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整整下了十日,谢和渺无音讯,连雒阳那儿也没有动静。
谢璇曾冒雨往渡口去,在其东五十里处便看到了握着刀与斧的百姓。
他们也许曾经是终日忍受一切的乡民,而今却拿起了武器。
听闻,白马津的守将选择了屠杀河北难民,那夜的渡口被血色染红,于是民变就发生了。
或许是积压太久的怨愤,也或是是兔死狐悲的悲凉,如今白马津已彻底脱离了掌控。
谢璇是后来才知道的,东郡一脉世家在白马津渡口搞奴隶贩卖,被戳穿以后直接被举起武器的民众打破了大门。
战争,似乎第一次如此接近。
那家世家摩拳擦掌的准备收拾这帮刁民,谢璇提心吊胆的琢磨自家兄长的安危,钟太守也日日焦头烂额的与各路豪强周旋……
但很快,他们都不得不放下了手头的事情。
大雨连下了十日,泡坏了多少庄稼,这都算二话,令人提心吊胆的却是暴涨数米的黄河水线。
那条大河的水线本就很高,如今更是比堤坝后的土地高出了近四五米,两层楼的高度,令人头晕目眩,那几乎是一条空中悬河啊!
久治水事的水曹老吏只一眼,便吓得惨无人色。
“往年从未有过这般情形……”
他失声道。
“曹掾是觉得,有决堤之患?”
他身旁,姿容秀绝的少年冷静的望着翻滚的黄河,他问道。
“这……不好说,不好说……”老吏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理来,“或许会,或许不会,总归应当早做准备。”
面对如此天灾,凡人能够做什么准备?
谢璇默默收回了视线。
家族的庇佑外,人间处处是炼狱。
他如今最好的选择,大抵是疾驰离去,可他却仍然站在这里,脚下的泥土变得泥泞而松散,大堤之下是高涨的巨浪。
“我读书时学过一些水事,却皆是纸上之谈,”他忽而恭谨的问道,“先生可愿为我解惑?”
那一辈子没咋升过官的老胥吏惊讶难言,又有一种莫名的暗喜,他平日里少言寡语,如今却说得头头是道。
从如何测量水线到如何测量沙量,又到平日里是如何治理水道。
那世家郎君听得认真,也没有寻常贵族子弟的坏毛病,他喝了口水,平复了心情后忍不住心生感慨,不由多说了几句。
“这恐怕是龙王爷发怒了。”
“何出此言?”
“前些年,便是孙氏的坞堡,当年他家怕遭水患,特意将地基造得极高,后来又把堤旁的一片树林都砍了,去做棺材,龙王爷必是看不过眼了。”
谢璇顿时无言以对。
提前做棺材,嗯……倒也算不得奇葩,毕竟社会风气如此,只能说他家人口怕是挺多,又比较奢侈。
但砍了堤旁的森林,那是招惹阎王爷啊!有点常识都得知道植树巩固水土啊!
“先生觉得,如今应当作何准备能抵御洪灾?”
那从小到大生在河边的老吏沉默了许久,终于艰难的说道:“迁民。”
迁民。
人类面对天灾,唯一的自救方法唯有逃,逃得越远越好。
在这个潮湿而混乱的时节里,濮阳的豪强大族第一个开始了迁徙。
那日谢璇刚从驿站回来。
七堂兄的信送出去有一阵子了,快马加鞭,理应是到了雒阳,可雒阳却迟迟没有回信。
他难免,有些过分的焦躁不安了。
他出身优渥,幼时母亲宠爱,年少时有祖父兄长庇护,他也确实下意识的会依赖这些长辈。
而今他站在濮阳泥泞的大地上,身边没有兄长也没有长辈,唯有一个个惊恐不安的乡民,与流离失所的难民。
兄长下落不明,不知是被贼子掳获还是困在起义军营中不得出。
百姓们叫那些揭竿而起的反贼为清河贼。
听闻河北那儿,清河贼声势颇大,连带着河南这儿都有不少自称清河军的势力揭竿而起。
谢璇素来知道大周是个烂摊子,自先帝起就有颓败之气,但却也是第一次知道会是这等烂。
若非实在活不下去了,谁会抛却良民身份落草为寇?
自古以来,那些默默无闻的百姓向来是最能忍受苦痛的。
他看到城门大开着,看不见尽头的车队在一辆辆的向外驶去,轺车的伞盖下,贵人端坐于其内。
他们就要离开东郡避难了。
大族并非皆是蠢人,他们比谁都清楚那座大堤能否抵挡住洪水。
危及自身,即使心痛难忍,损失再多,也不得不放弃一些,先去避难。
酒肆旁的百姓沉默的望着那些车队。
他们当然看出来了。
清河国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而今,濮阳的堤坝也有倾覆之危。
城中的贵人都一一离去了,他们放弃了这里,他们难道能跟着离去吗?
钟微还没有放弃濮阳。
这位政令难出城的太守亲自挨家挨户的敲门。
濮阳的户口,远比上报的数目要多。
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所谓的隐户,也就是大族世家的佃户部曲。
钟太守被砸破了脑门。
“不走!我们不可能走的!”北三街最泼辣的寡妇叉着腰怒道,“我祖辈与夫家,世世代代生于此长于此,就是洪水来了,我也不可能走的!”
“若是堤溃,尔等皆要丧命。”
钟微抹了把额头的血,竟未见气恼之色。
屠户冷冰冰说:“我家的猪都在这,要我弃之而去,不若让我淹死算了。”
钟微辩驳不过,他垂手独立于街道之上。
直到他的老管家慌慌张张的跑过来,面上的神色被复杂而剧烈的情绪扭曲,他附耳说道:“府君,谢小郎君与孙氏的家仆起了冲突。”
“他们要将城中粮仓的粮食运走。”
只短短一句话,钟微的眼神顿时冷得吓人。
他左右踱步,最后一摆衣袖,嘱咐道:“将此事告知城中百姓。”
老管家惊愕,他想问,却在东郡太守抑制至极的眼神下逐渐没了声息。
“唯。”
粮库之外,谢璇正与数人对峙。
他这人呢,本质上是个独善其身的性格,如今因为种种原因不曾离去,可这也不代表他没有最基本的底线。
郡中粮库之内的存粮,都是濮阳百姓辛苦一年积累的,若逢灾年,那都是救命的粮食,谁都不能动。
“汝非本地之人,何以多管闲事!”那管家怒目而视,忍无可忍,“你们谢氏,莫非当真手要伸得这么长?”
“我非东郡之人,亦非朝廷官员,却也读过书,也算是士人,”谢璇冷冷道,“今见尔等为此暴行,若不出面,枉读这十三年圣人之言。”
“哈!”管事的讥讽一笑,“今若不取,来日堤溃,皆为一场空,何以至此!”
谢璇正欲开口,却突然背后一凉,他敏锐迅捷的往边上一避。
砰——
一块石头就正正好好的砸在那孙家管事的鼻子上,当场血就流了下来。
谢璇转头望去,见到一对夫妇面有怒色,抓着石头正欲再扔,而在他们身后,竟还有无数的百姓飞快的向这里跑来,将本就不宽敞的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这是我们的粮食!谁也不准动!”
那妇人尖叫着。
“庸奴!”
管事的怒不可遏,捂着额头连连呼痛,他怒道,“将这个泼妇给我弄死!”
他身旁的小奴不敢动手,他自然看到了那些愤怒的百姓,他们正往这里围来。
见势不好,他连忙令人趁着人还没有那么多,赶快混水摸鱼溜出去通风报信。
这是第一次,濮阳城的百姓正面与世家大族的部曲发生冲突。
那些平日里沉默而无言的男人与妇人,拎着木棍与锄头就来了,谢璇甚至看到了城里卖点心的小贩。
他咽了口口水,往边上站了一些,又琢磨着钟府君何时来。
他感觉,这战况俨然是要升级的模样……他们如何这么快知道的?瞧这架势,他刚和人在这儿对上,还没一个时辰,大半个濮阳城的人都来了。
那管事的也被吓着了,气势顿时怂了下去,他好言好语解释着,又挨了几个石头,他勃然大怒,正好见着后头有人开始疏散人群。
是孙氏的部曲来了。
那些私人的家丁一排排站开,硬生生挤出一条道来,手中的武器精良而崭新,比之郡兵的装备都要好得太多。
“都聚在这儿闹什么呢?”
轺车上,世家的郎君端坐在伞盖之下,扬声问道。
“你们孙氏如何能夺我等存粮!”
“是啊是啊!”
“这是要杀我等!”
孙栢温声道:“非也,近日阴雨连绵,仓中粮食也要受潮,我是叫下面的人先拿出来晒一晒……”
他说得冠冕堂皇,竟还真糊弄住了几个老实人。
谢璇挑眉,刚上前半步,身边不知何时挤进来了一个身形狼狈的人。
他无言的看着这二千石府君衣裳凌乱,发髻不整的站在这儿,喘了好一阵气。
“我来晚了,来晚了。”
钟微还连连道歉。
那边孙栢的演讲还在进行,那些愤怒的民众似乎略微被他安抚住了一些。
别的不说,他这鬼扯水平可是在行,真是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谢璇忍不住回头看钟微,想看这位府君会如何应对,却见那清瘦的中年人正专心致志的扶着自己的发冠,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面前的事情。
他突然有些讶异,又有些说不出的迷惘。
府君大人突然看了他一眼,朝他微微一笑。
刺耳的尖叫一瞬间划破了空气。
那一直彬彬有礼,人模狗样的孙氏当家人竟捂着□□,从轺车里跳了起来,差些把伞盖都顶掉了。
谢璇瞠目结舌,周围一片哗然,他敏锐的循着轨迹望去,看到了趴在石墩上拿着弹弓的小姑娘。
小姑娘有些眼熟,挽起女郎的发髻后显得清秀可人,却又少了几分温婉,但她腰边所悬的剑,实在眼熟。
他必须承认,这路边捡到的小朋友,搞事能力实在过于出众了。
孙栢的痛叫狼狈而惨烈,但凡是个男人,恐怕都会有半点同情。
那射中他那儿的石头,瞧上去个头挺大的,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了。
“鼠辈!庸狗!”孙栢怒极,他声音都在颤抖,“是何人!给我站出来!”
无人应答。
新仇加上旧恨,孙栢已然口不择言。
“日前刺杀我父,今日又戕害于我!贱民无知,安敢为此事!今日若不交代清楚,莫怪我格杀勿论!”
那些百姓们微微骚动了一瞬。
谢璇看到,一位妇人紧张的将阿英掩在了身后,一旁的几个汉子也微微侧身,挡住了那个小姑娘。
他又看到,边缘的那些庶民们,手中不知何时拿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武器,安静的站在那儿,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
孙栢还在破口大骂,已然放弃了自己先前怀柔的应对手法,转而变得强硬而蛮横。
那些百姓眼中的神色逐渐变得熟悉,异常的熟悉,像是在哪儿看过。
谢璇慢慢想着,他想,那是无数个阿英的眼神。
无形的气似乎在这条街道上酝酿着,他突然转头,钟微正认真的看着这一切,他似乎有些释然,又有些放松,他甚至嘴角含笑。
他似乎又听到了街头的女童在唱着古老的歌谣,唱着那首‘俟河之清’。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清河贼在哪里?
谢璇猛的回身,挤开了钟微,在边上几人诧异的眼神中,他夺去了不知谁家侍卫背后的弓箭。
“孙栢!”
他厉声喝道。
孙栢捂着裆回头,一下子一动不敢动了。
那容色昳丽的少年郎挽弓搭箭,箭锋所向,是他所在之地。
“谢郎……”
他尝试交流。
谢璇清楚,他虽那日讥讽孙栢身无官职,可他家中确有人在朝高位。
招惹,翻脸,并不理智。
可如今他却不管不顾了。
民变,已然就在咫尺之间了。
他厉声道:“孙氏世代居于濮阳,不思报效国家,造福百姓,反而屡屡为祸地方,罪不容诛!”
“我乃当朝太傅谢昀之孙,奉命前来取此狗贼性命!”
箭风如期破空而起,随着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贯穿了那位孙氏贵人的胸膛,也贯穿了那股凝聚的气。
一道道的视线惊愕又诧异,欣喜间又是不知所措。
强大的惯性让身体不由自主向后倒去,孙栢直到临死前都眼眸大睁,不知这谢氏子为何会突然暴起反目。
谢璇抿着唇,指尖微微颤抖,但却格外的坚定。
血流到了地上。
原来,那贵人的血竟也是红色的。
不知是谁喊了声好,在场之人竟狂欢了起来,甚至将一些个魂不守舍的孙氏部曲都带得喊了声好。
谢璇虚喘了一口气,他放下了弓箭,耳边似乎依稀听到了钟微极轻的叹了口气。
“何必呢?”
那位府君不无遗憾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