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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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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堤?
决堤!
谢和翻身而起,厉声道:“当真?”
“白马津渡口处已有流民逃窜而来……夜中哭嚎不已……”
谢璇拉住了谢和。
“你去哪儿?”
如今之时,他竟极为平静。
“我去渡口看看情形,”谢和压下堂弟的肩,不似平日嬉皮笑脸,他嘱咐道,“你好好待着,先收拾行李,若是有事,不必管我,直接回雒阳。”
谢璇不肯放手。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流民逃窜必生乱。”
“阿蝉,”七堂兄说道,“毋忧。”
指尖不自觉的微微痉挛着,谢璇安静的垂下手,宽袖掩住指尖,他沉默的应是。
“切记小心。”
他说道。
暴雨整整下了一个晚上,直到清晨时才稍稍小了些,空中仍然飘着若有若无的细雨。
北方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还真不常见。
河水倒灌进了城,城里的积水都能没过脚踝,湿漉漉又泥泞,百姓们怨声道载的抱怨着。
谢璇又一次碰上了昨日大堤上的少年。
这次二人都很是狼狈。
因为马厩被淹了,谢璇不得不去伺候他家的马儿,又兼后半夜就没有睡了,弄得一身泥水。
那少年也是一身泥,但脸上倒是干净,似乎是刚洗了把脸,露出了姣好秀气的面容,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感觉。
此时他正扛着一袋沙袋,瘦弱的肩看上去有些不堪重负。
“郎君还在?”
他有些惊讶。
谢璇帮他把沙袋挪了下来,又从袖中取了一张胡饼出来。
那少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沙袋,还是选择了接过食物,他跳到一块石墩上,蹲在上边吃。
“郎君可唤我阿英。”
他一边吃一边说道。
谢璇很耐心,他待幼子一向耐心,而此时尤甚。
他沉溺于安宁平静的生活,但此时却不得不面对外界的风雨。
他说道:“雨真大啊。”
阿英小心的舔去落在手指间的饼屑。
他没有说,他是看到了这位姓谢的小郎君,特意往这边走的。
他从未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人,他见过郡中的贵族郎君,不过尔尔,可这位谢小郎君,即使一身布衣,浑身和平民一样一身污泥,也显得那般不同,一眼便能望见。
“你是为哪家做工的?”
谢璇的目光落在了少年袖口下半露着的红痕,那是鞭子抽打出来的伤痕。
阿英站了起来,他高高的站在石墩上,遥指着东方。
“喏,是孙氏,”他说道,“濮阳城,乃至于大半个东郡,当以孙氏为首。”
“他家在城中的宅子昨日也被淹了,一大早管家就叫着他们家的奴仆去打扫,还嫌不够,又叫了不少外边的人。”
阿英笑道:“管饭呢。”
谢璇微微侧头,他又问道:“他们家不止城中的宅院吧。”
“是,濮阳以东三十里处,是孙氏的坞堡,那儿比之濮阳城都不小,地势还高。”
阿英答道。
他不自觉的看向了谢璇身边的佩剑。
士人佩剑,许多时候,一把剑就能最粗陋的区分出身份的区别了,那是普通平民可望而不可及的,杀人的利器。
他的目光中倏而流露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渴求与期望。
谢璇忽然觉得他的目光很熟悉,但又说不出是哪里熟悉。
他看着少年过于纤瘦的身形与骨骼,问道:“你会用剑吗?”
阿英说道:“我很会杀鱼。”
“我没见过,”谢璇慢慢说道,“小姑娘,你想要一把剑做什么?”
阿英的笑意突然凝固在了面上。
他其实生得不错,洗干净脸以后白净清秀,眼睛出奇的亮,而此刻,这双明亮得出奇的眼眸紧紧盯着谢璇,继而慢慢的落到了那柄剑上。
剑不是什么好剑。
谢璇不怎么会使剑,这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剑器,但这仍然是一件利器。
她轻声说道:“我本该有一把刀的。”
秋风吹起一片片的雨水,女孩站在泥泞不堪的街道上,平静的讨要着那把剑。
陌生而隐秘的情绪自心底滑过,他看到衣不蔽体的妇人不耐烦的扫着积水,看到豪强的家丁抽打着偷懒的佃户与工人,看到赤膊的男人们扛起沙袋……
“要还的。”
谢璇将自己的佩剑借给了阿英,没有再问做什么。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兴于微澜之间。
小人物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奋力去做些什么,以抵抗那无尽的绝望,微风会变成狂风,微澜会变成巨浪。
孙氏的家丁骂骂咧咧的冲了过来,赶在他到之前,阿英接剑,将那把剑藏在衣下,踩着水花离去了。
再回住处时,太守府上的郡吏正等在门前,见到谢璇归来顿时大喜。
钟微召集了郡中才俊,以商讨郡中大事。
很荣幸的,谢璇竟也被归在郡中才俊这一类中。
他到时,堂上竟已是人满为患,钟太守坐在主位,一身玄色深衣,无声无息的喝着茶。
他身旁,不知哪家的大族代表们正热烈探讨着,气氛非常之活跃,更显得钟太守毫无存在感,仿佛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艾特全体成员一样。
他们商讨着河北来的流民该如何处置,讨论着渡口该不该封闭,讨论着那些命大的河北人是怎么逃出一条生路的……再到朝廷今年的赋税,今年该进贡些什么。
谢璇几乎是惊愕的听到有个瞧上去一把年纪的老头儿说着什么……黄河水涨游出一只金龟,乃是祥瑞……
“胡言乱语。”
他发出了真挚的问候。
他的声音不大,但那老头竟精准的从一屋人里定位到了他。
“小儿辈无知,岂能胡言乱语,”老头冷冷道,“此言实在冒犯神灵。”
“听公所言,莫非所谓祥瑞,当冲了你家祖坟?”
谢璇沉吟道。
“噗——”
堂上不知是谁没有忍住,发出一声闷笑,继而便是忍不住的断断续续的低笑声。
老头儿面子挂不住,顿时勃然大怒。
“你是哪家的小儿,你家长辈何在?何以派一小儿前来?”
瞧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容色昳丽,听罢也不恼,反而展眉一笑,他从容的说道:“我家长辈身居要职,自然比不上公清闲无事。”
是的!他可是能够理直气壮的搬后台的人!
一旁的人眉毛一抖,这不是指着孙公的鼻子说你尸位素餐不干人事么?
“唐氏?”
老头儿目光似箭,回头看向一个中年人,中年人顿时连连摇头。
谢璇道:“我姓谢。”
堂上突然安静了一瞬。
若论门阀高第,谢氏纵是算不得顶级门阀,也算得上第一流,虽说在地方上大抵是比不过地头蛇,但也足以称上一句过江龙。
“可是南阳谢氏?”
“是。”
“谢郎如何至此?”
“我若不来,岂知君等在东郡何等肆意快活?”谢璇笑吟吟说道,“家君在长安,定是不知东郡这般繁华。”
堂上一位华服中年文士笑了起来,他温声道:“谢小郎君年幼,又初来乍到,不知郡中民生也是常事。”
“敢问此君姓甚名谁?”
“在下孙氏孙栢。”
谢璇整袖长揖,不失恭敬之色,叫屋内气氛顿时为之一松,大家的面上又带上了那轻快的笑意。
是啊,他们之前不过是不知这小郎君身份,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好吵的呢?
那少年的声音清润,他问道:“敢问孙君如今所任何职?”
孙栢的面色微微一僵。
“在下……曾任郡中功曹。”
“那便是如今无官职在身?”
孙栢不语。
他如今,确实身无官职,但有无官位在身,旁人皆须尊敬他,他也不曾在意,而今却被人活生生拎出来说了。
谢璇又问:“孙君既曾为郡中功曹,我不通东郡民生,还请君为我解惑。”
“请言。”
“郡中有户多少?郡兵几何?亩产如何?四季播种有何讲究?仓中可有存粮多少?河南多水患,堤坝可有专人维护?城中百姓每年寒冬饿死者几何?”
他每问一句,孙栢的面色就沉上一分,连边上那老头儿都面色不佳,竟是忿忿起身。
谢璇却柔和一笑。
他生得太好,纵使年少,这般一笑已觉是能晃了人的眼睛。
他说道:“孙君竟是无一知晓,那如何来此议事?”
孙栢怒而起身,面有不忿。
“我好心照看于你,何以如此羞辱于我!”
“谢小郎君,莫要这般咄咄逼人!”
堂上诸公七嘴八舌的吵嚷了起来。
谢璇似是恍然般,又开始向孙栢道歉,只是此时便显得讥讽非常。
喝茶的府君似是终于回过了神,他咳嗽了好几声,几乎像是得了什么肺病一样,这才把众人的注意力叫了回来。
“今日所商议之事,还是河北流民之事,”他说道,“此外,我听闻河北多有民反,只怕殃及东郡。”
“升斗小民!生了反心又能如何?”孙栢皮笑肉不笑的甩袖起身,“该杀便杀,有何好商议的,我先走一步。”
他竟丝毫不给钟微面子,甩袖就走,连行个礼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他一走,其余人似是得了什么讯号,也纷纷起身告辞,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的落在那旁若无人吃着糕点的谢氏郎君身上。
谢璇毫无怼了一屋子人的意识,他礼数丝毫不差,是被谢家长辈一手调教出来的从容有度,唯有看向钟微时略微带了些歉意。
对不住了府君。
没有忍住。
“谢郎何必如此?”待得众人离去,钟微叹息着,他问道,“汝兄为何不在?”
“七兄昨日惊闻河北之变,连夜前往白马津一观究竟,至今未归。”
谢璇答道。
嘀嗒——
屋檐上的雨水打在了花盆上,又顺着陶瓷滚落下来。
平民出身的府君收回目光,他说道:“东郡已非安生之地,河北有流民起义,自前日至今,白马津的守将再未回过我的信。”
谢璇蓦的抬眼,他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那双桃花眼便显得格外冷淡与锋锐。
“府君是何意?”他问道。
钟微正欲开口,但见府上的仆从连滚带爬冲了进来,还踩着了一簇花花草草。
“府君!府君!”
那仆从面上竟不知是喜悦还是惊恐,复杂的情绪混合成了一种极其怪异的神色。
“孙公,孙公去了!”
孙公?谁?哦,是孙栢他爹,孙氏的当家人啊!
那仆从说道:“听闻今日孙氏召壮丁大修宅院,其中竟是混入了刺客,那人当众一剑穿胸了老孙公,人当场就不成了,孙君还没到家就听得了噩耗,恸哭不已,誓杀此恶贼!”
他一边说着誓杀恶贼,一边眼中又闪着兴奋的光,实在幸灾乐祸得太明显。
谢璇摸向了腰间,那儿空荡荡的。
他在早晨时,将自己的剑借给了一个彷徨又孤注一掷的小姑娘。
“刺客何在?”
他问道。
“说是跑了,”钟家的仆从嘀咕着,“孙家人正满城寻呢,指不定还要搞一出封城。”
“确实是明目张胆,”钟微不咸不淡说了句,转头又与谢璇说道,“如今时局混乱,我虽为郡守,手中无权,难以保一方平安,还请郎君早日离去,归还雒阳。”
“我兄长尚在白马。”
钟微沉默了一会,他说道:“那便请谢郎再等上几日,我派人前去寻他。”
谢璇起身长揖。
“我虽尚未及冠,却也读书多年,若有能为之事,请府君嘱咐便是。”
钟微仍是那副沉默而谨小慎微的模样,他摆手谢过,起身望向天边又一次阴沉沉的乌云。
这个时节,下雨不是好事。
“谢郎可愿与我同行去看看大堤?”
钟府君问道。
走在路上,百姓之间似乎变得有些惶惶不安了起来,他们偷偷摸摸拜着河神。
清河决堤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这儿来,那些河北难民的模样也在一张张口口相传的嘴中变得扭曲,怪异,使人心生畏惧。
生活在河边的人,岂会不敬畏那条大河?
孙氏的家丁正在家家户户搜查着,绫罗绸缎的郎君恨恨踢开每一扇门,令人翻箱倒柜,像是人人都是杀夫仇人。
百姓们噤若寒蝉,唯有无知稚子还会笑着到处跑。
谢璇听到了街头巷尾的孩童在唱着童谣,唱着那古老的词句。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用乱之故,民卒流亡……”
以人寿之长,可能等来黄河水清那日?
谁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