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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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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君欲亡濮阳乎?”
“何出此言?”
“今日之事,府君敢说并未刻意引导?”
“何谓引导?”
“束手旁观,观百姓民变。”
屋檐上的雨水又落了下来,淅淅沥沥的落在缺了口的陶盆里。
钟微伸手接过雨水,冰冷,温柔。
“你当众杀他,孙氏余党必然要来寻你。”
他说道。
“我若不杀呢?”谢璇反问,“任由城中百姓暴动?任由他们来承受孙氏的怒火?”
他若当时不动手,必然有人会动手,还不如由他来给个利索。
钟微叹了口气。
他说道:“我朝之制,十五税一,又兼苛捐杂税,孙氏门下有佃户门客上万,终日劳作,一年到头勉强果腹,无有余粮,前两年陛下大兴土木,加征税钱,豪强大族亦往下加征,我不愿如此,为上所恶,尚能留得性命,百姓可能留得性命?”
谢璇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心下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他开口道:“大父可……”
“小郎君,”钟微打断了他的话,“太傅老了。”
这位平日里温柔随和的太守看上去这般麻木冰冷。
“他已经老了,管不动这些事情了,河北、兖州之乱已有数年,他或许知道一些,却也无能为力。”
“黄河沿岸之地,谁人不是清河贼?”钟微甚至轻轻笑了笑,“水患多年,朝中无力治理,大族却能横行无忌,时至今日,人人都能是清河贼。”
“府君,今日之言我可当作未听过,”谢璇平静说道,“朝廷虽无力,却仍有重兵,待得水患稍平,姜大将军必然南下平乱,如今起义军声势浩大,却终究是必败之局。”
东郡太守冷冷看着面前的少年许久,方才摇了摇头。
“谢氏有佳儿,”他说道,“我在东郡,常闻谢氏九郎有姿容,好酒斗鸡,见面方知传言不可尽信,汝之杀伐果断,颇有乃父之姿。”
谢璇:……
他真是谢谢了,他这张脸竟然都传到东郡来了?还有什么斗鸡,这绝对是七堂兄的锅!
他突然有些欲哭无泪。
自抵达东郡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河北之乱,黄河水患,再到兄长失踪,射杀孙栢,于他而言,像是突然进入了地狱模式。
“早知如此,我就该求着大父怎么也不来!”
他不无赌气的说道。
钟微略为诧异,转念才恍然眼前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有怨言,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廊道上突然响起仓促的脚步声。
他那年幼的孩子六神无主的哭着,他跑过门前的柏树,险些踩空一个台阶,头上的小啾啾一晃一晃的。
“阿翁——”小钟郎君喊着,“外面都说濮阳堤要决口了!”
决口。
两个字眼沉重得几乎能将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钟微心下一沉,四肢都像是僵住了。
他能想着法子对付豪强,对付大族,想办法劝说乡亲迁徙,但人类,又该如何应对天灾呢?
谢璇拔腿往外跑。
街道上人人惊慌失措,有的在抢粮食,有的在临时将屋子造高,还有的背上包袱直接南行。
马儿不安的嘶鸣着,谢璇颤抖着手,执起缰绳,向堤坝的方向去。
他想,他应当也是有些害怕的。
人群在逃,他在逆流而上。
大堤上已经没什么人敢待着了,混浊的黄河在不断冲击着大堤,那一处决口相对整段大堤而言实在微小,可此时,江水如失控的野兽一般顺着那条裂缝喷涌而出。
必须堵上!
谢璇脑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他回头搬了一袋被落下的沙袋,很沉,他努力的扔进了那条裂缝。
沙袋一瞬间就被卷走了。
几个还没有离开的掾吏不知为何踟蹰,见状竟是上前来,一个个搬起了装满沙土的袋子。
“君乃此地水吏?”
那小吏不知为何有了胆气,他大声应是。
谢璇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说道:“请君多寻一些人,此地决口不大,若再耽误下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今尚且能够挽救!”
小吏听罢后离去。
过不了多久,混乱的大堤上竟多出了不少人。
有士兵,有文吏,有普通平民……
他们一个个惊恐不安,却又强自上前来。
谢璇来不及解释更多,只来得及大声喊道:“一起扔,我下令后一起扔!”
黄河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几十只沙袋的落下似乎堪堪,将那处不大的裂缝堵住了一会儿。
钟府君又一次来晚了一步。
这位东郡的太守呆呆看着摇摇欲坠的大堤,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璇没有忍住,踹了他一脚。
不为别的,就是单纯看他不顺眼。
钟微吃痛一叫,他说道:“此天命也,为今之计唯有尽快撤民矣!”
“钟微,”谢璇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他的眼中有一些不符合年纪的冷酷,“来不及的。”
“你懂水利与地势吗?”
“略懂一二。”
不须纸笔,谢璇直接在泥泞的沙土上作画。
“堤坝、东郡、黄河……尔今离去,若大堤一破,你逃得过洪水吗?”
钟微无法作答。
谢璇继续边画边说道:“濮阳若破,百姓能逃去哪里?洪水会顺势吞噬方圆百里的一切,顺流而下,会淹没南方数十个郡县,你逃无可逃。”
钟微静默了一会儿,他颓然问道:“那该如何?”
“堵,”谢璇道,“今年雨水虽多,汛情严峻,然清河决堤,黄河已然分流,整个河北皆是分洪区,东郡未必会失守。”
“你在东郡这些年,是有些人的吧。”
他陈述道。
钟微几乎是第一次,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面前提不起气势,他顿了下,应是。
谢璇道:“尽快。”
黄河亘古的咆哮从未间断,天边的乌云几乎令人心生恐惧,脚下的大堤似乎也变得松软无力,那是河水在冲击堤坝,带走土壤。
领着人临时填上了几个管涌的口子,谢璇回头,看到钟微灰头土脸领着一群人站到了堤坝上。
那是濮阳的士兵,是濮阳的百姓,也是更多谢璇完全不知道是谁的人。
水声浩大,谢璇站在那些人面前,头脑中却有一瞬是全然空白的。
他本来,不该待在这里的。
可他能够心安理得的离去吗?
他做的决定,就一定是对的吗?
黄河决堤,将是千里的洪水,生命、庄稼,都不复存在,肥沃的土地从此变得贫瘠,热闹的村庄从此再无人烟,那是生命的逝去。
天地间唯有浊浪的咆哮,站在大堤上的少年说道:“若濮阳决堤,今日在场之人无一生还,若有惊惧者,可速离去。”
似乎,人群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
站在第一线的人,总归是最危险的。
东郡的太守不知何时抢了执旗兵的活,他把旗子往地上一插,道:“如今尚有退路,只需弃家乡,一路离去……”
他这般说着,那些人反而不动了,他缓声道:“大堤之后,是尔等家乡、亲人、妻子……在家是亡,修堤亦亡,汝等如何选择?”
如何选择?
那些生于此长于此亡于此的人似乎做出了选择。
谢璇深呼一口气,他看向钟微,问道:“您信我吗?”
钟微深深看了他许久,随后微微退后一步,将主导位让给了那身无官职的少年。
濮阳的百姓不认识谢璇,但他们却都认识孙栢。
于是那站在大堤上的少年身上就贴上了砍了孙栢的天降猛人标签。
潮水再一次席卷而来,不必多说,谢璇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教会这些民众最简单的手势和指令。
井井有条是没什么可能了,他既没有对讲机也没有扩音器,执旗兵就成了最好的传声筒,他站在高坡上,喊得嗓子都快哑了。
“男人到前面去!二十人一组!有职位者出列!……扛不动就去运沙袋,队形!队形!别挤着人!”
他只有这些人,他们不够精锐,也足够松散,可他们如今是上下一条心的,他必须合理安排好所有的资源。
钟微又匆匆领着东郡的郡兵前来,那些士兵不比普通百姓好到哪里去,但如今也默不作声顶了上去。
决口又一次被撕裂,洪水如野兽般露出獠牙,瞬间卷走了站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尖叫声被江水淹没。
只需短短一秒,就能彻底带去一个人的性命。
“一队!二队!三队!扛沙袋!堵!”
谢璇立时说道。
方才还信心满满的人没一个动弹的,他们都被吓傻了,唯有一个瘦伶伶又矮小的身影背着一个和人差不多大的沙袋往前冲。
谢璇一把拎住了她,他冷厉的看向没有动作的人。
“今日救险之人,我当作主,免除三年田赋!”
停下来的齿轮终于又一次生涩的转动了起来,如今,已经不是能够停滞的时候了。
上百的沙袋扔进裂缝里,却不比先前填的容易。
大堤上的土地不断冒出管涌,水呲得到处都是,身上脚上都是湿漉漉的。
有经验的水吏或是乡民都知道,这是最危险的征兆。
管涌意味着地基正在被洪水破坏。
谢璇拉住了又想跑走的小姑娘,他看上去瘦瘦弱弱,手劲却格外大,阿英丝毫动弹不得,她怒目而视。
“你能扛得了多少?”
谢璇道,“你若有空,就去安排妇人去装填沙袋,这里迟早会不够用的,此外还需准备饭食,能填肚子就行。”
这场战斗,不会那么快结束的。
阿英沉沉看着他,她说道:“沿河西南六十里,有一采石场,或可用之。”
“多谢。”
谢璇思忖着该如何利用,身边的少女抓住了他的衣袖。
她祈求的说道:“您会守住的,对吗?”
谢璇突然和触电似的撒开了手。
他突然有些说不出的惊慌,可面前人哀求的眼神,以及那些正在拼了命填决口的百姓们的信任让他无法做出任何拒绝。
天色是昏暗的,几乎分辨不出何时日落。
谢璇寻了数辆车,填满沙袋与那些沉重的巨石,让牛与马奋力拉车,老牛哀鸣着,蹄子深深陷入软烂的烂泥地里。
主人家哭嚎着,眼睁睁看着他们连牛带车跑进那条吞噬一切的裂缝之中。
水势似乎慢慢变小了。
牛的主人,那平日里乐呵呵的富农终于崩溃了。
“我家五代人啊,五代人才得了这些牛,平日里就靠它们过活,如今一朝全没了!全没了啊!”
“清河都决堤了,何况我等?若有天谴,我等何辜!”
“待得什么也没了,郎君是否也要用我等性命来堵这条裂缝?”
他的质问声未停,谢璇却感到脚下一空。
他是站在决口旁指挥众人的,脚下的泥土早就被水泡得又绵又软,如今潮水一来,连人带土的全被掀进水里。
视线一瞬间黑蒙蒙的,身体像是被疾驰中的马撞翻了一样,巨力将他掀翻,天翻地覆间完全失去了意识。
泥腥味的水灌进口中,冰冷而扭曲的坠进脏器里,他猛的惊醒过来,他奋力抬手,却连这个动作都难以完成,底下的暗流紧紧吸附着他。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岸上的人在惊恐的喊他的名字。
该结束了吗?
他还没把七兄找回来,还没去看望宛姊,还没完成祖父交代的事情。
他还想吃祖母的零嘴,和侄儿斗嘴,再去挑拨挑拨春生,去逗逗那只叫作阿花的公鸡……
不知哪儿来的意志,他竟奋力抓住了一块浮木,努力浮出了水面。
有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他隐约间似乎看到了钟微赤红的双眼。
……要他说,这副形容真不适合这位文邹邹的郡守。
“咳咳!咳……”
谢璇俯身吐着水,颤抖不能自抑,身上的衣袍浸满了水,沉甸甸的坠在身上。
“我先前就说了!不能站那么前面!”
钟微的声音都有些变音了。
也亏得是幸运到家了,人虽然掉水里去了,但只是被卷去了侧面,一边十来个人拉成人墙,玩命似的才把谢璇捞了上来。
谢璇吐了老半天,全是带着腥气的沙子和泥水,肺腑间迟来的痛几乎令他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咳——”
他呛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水,一抹嘴巴竟什么也不顾,兀自站了起来。
他腿还是软的,如今站着几乎全靠意志力坚持,他甩去钟微的手,竟又一次冲到了最前面的堤坝上。
“我今日就站在这里!”他厉声喝道,“人在堤在,若到了要用人命来堵的时候,那便先拿我填了!”
钟微顿时眼前一黑。
他怎能忘了,这瓜娃子再稳重再聪颖,终究是个年轻气盛的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