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清羽习习

5、五

　　干霄凌云遮天蔽日的古木枝头除去开得正好的灼灼桃花，还悬挂有无数绯红丝带，丝带末端绑着钱币或铃铛，在春风里发出琳琅声响。
　　众多年轻男男女女围着桃树，正尝试着往树上抛丝带。

　　兰郁环顾四周，身边好心人看他茫然，热情与他介绍：三百年前，有一公子在青陶山中救下一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子。公子将人带回家暂住，时间长了年轻男女难免暗生情愫。
　　这本来只是一桩寻常的风花雪月，无奈公子出身名门望族，家族长辈早已做主为公子定下门当户对的亲事，公子不从，长辈见女子无父无母，便计划将人送走，哄骗公子那女子家人将她接回。公子信以为真，虽失魂落魄却无可奈何，听从长辈选了良辰吉日迎娶富家小姐。
　　成亲那日，迎亲队伍走到此处，却被一棵桃树拦住前路。公子一见那树便明白女子身份，也明白长辈欺瞒自己，便一头撞死在女子化成的桃树上，殉情去了。

　　百年前的传言做不得真，但久而久之这棵桃树便被当作姻缘神树，渐渐演化为留云郡特有的风俗：
　　年轻男女春日踏青时，往往会同来此处求神树庇佑姻缘，纤长轻薄的红绸缎带写了男女二人姓名，若是顺利抛到树上，则这段姻缘可成，丝带系得越高，就证明二人越有缘分，日后必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和煦日光温柔铺开，早春东风还带着些许凉意，轻拂在游人脸上。
　　梢头金铃叮当声响中，桃花随风纷纷扬扬，兰郁伸手接住一片，花瓣洒金，传闻里是公子殉情时将血溅在桃花上。

　　兰郁垂目拂去掌心花瓣，若有所忆：
　　奚南廷曾提起，他年少时曾在留云郡小住。少年十二三，正是爱看热闹的年纪。既如此，某年春日，花朝集会，他是否也来过此处、抛过红带，而被掷上神树的丝带经过多年风吹日晒，是否依旧还挂在枝头呢……
　　兰郁不自觉仰头望去，满树繁花似锦，轻纱翩然，枝头闪烁的灿烂金光让他眼前一时晕眩。
　　恍惚间，脑中隐约闪过零星断续的片段。

　　按住额头，兰郁脚步不稳地往后踉跄了一步，恰好撞进一个人的怀里。回头的瞬间，面具从他脸上跌落，露出白皙面上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惊色。
　　——初至异乡，身边无熟识之人，又被独自丢在茫茫人海之中，漆黑眼中神色无措而又讶异。

　　奚南廷静静注视着他。

　　八年前，春日宴，兰郁被送至奚府，体弱多病的小公子与桀骜不羁的小将军也是在这样一个尚未褪去寒意的早春时节相遇。
　　初见时，小将军少年心性，不情不愿陪小公子出门看集会，没注意就弄丢了人。
　　小将军四处寻人，兜兜转转，遍寻不得，最后正是在桃树下和迷了路的小公子重逢。
　　小公子也是这样仓促回过头来，一瞬间，兰郁的神色和八年前重叠。

　　奚南廷眯起眼抬头，问道：“你在看什么？”
　　他语气平静，似乎已经忘了方才负气走人的场面。兰郁揣摩不透他的神情，也没有提起，顺着他的问话答道：“奚将军你曾说，我幼时来过留云郡，不知当年的我是否也往神树上掷过飘带。”

　　当然是有的。
　　好不容易找到小公子的小将军松了一口气，别扭地讨好面前的漂亮弟弟，问他要不要参与这一风俗。
　　小公子面上明显心动，犹豫道，可我肯定抛不上去呀。
　　小将军自告奋勇，道，我来帮你，你要在丝带上写什么我给你写。
　　写了保佑平安的丝带毫不意外地被小将军抛上了最高处的枝头，缀着的流苏和铃铛随风琳琅飘动。

　　奚南廷没有回答，反而问道：“那你现在要试试吗？”
　　兰郁无奈地微微笑，道：“奚将军看我这样的臂力，能将飘带抛上枝头吗。”虽然他也没有需要展示男子气概的对象，但要在周围一群兴致勃勃互相攀比的年轻男子中丢脸，还是大可不必。
　　奚南廷道：“我帮你。”
　　兰郁只犹豫一会，便同意了：他确实对这项风俗颇有兴致，尤其奚南廷还告诉他此处不止于求姻缘。
　　按他如今处境，能求个心安也是好事。

　　摊前，兰郁借了笔写下平安祈愿，将丝带递给奚南廷。手中丝带柔软轻盈，哪怕两端系了金铃坠子，要抛掷上高处仍是不易，周围人少不得试了一次又一次，桃树底下也落满了花瓣和缎带。
　　但对于习武之人，这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奚南廷掂量一番手中分量，左右寻了一处游人少些的空地，只一下轻轻松松的抛掷，便将之送上最高处的枝头。
　　桃枝轻颤，绯红丝带缠绕其上，迎着东风和桃花拂动，将夭夭桃瓣洒得人满头满肩。
　　树下一片哗然。叫好声里，众人争相来看是哪家儿郎有如此好臂力或是好运气。

　　其中有眼尖的立马认出奚小将军的身份，这下人潮更为热闹，争先恐后围上来，意欲一睹传闻里的奚府少夫人的真容。
　　奚南廷反应极快，将面具重新扣在兰郁脸上，拉住他的手，道：“跟我走。”

　　说是走，实则是跑。
　　奚南廷是地道的留云郡人，闭着眼都能摸清街头巷尾四通八达的路径，寻了几条鲜有人至的小巷穿梭其中。
　　二人很快远离神树和人群，等停下来时，兰郁已呼吸急促，脸色绯红，发丝被薄汗沁湿。
　　奚南廷还牵着他一手，兰郁以空着的手掀下面具，喘息不止。

　　奚南廷正欲开口问他身体如何，兰郁却正好抬起头来。
　　鸦羽长睫下，一双漆黑眼睛明亮喜悦。
　　奚南廷还没出口的话一顿，兰郁先笑起来：“贵地风俗确实有趣，百姓也很有意思。”竟会追着堂堂大将军满街跑，他还是头次见到奚南廷如此狼狈。
　　在留云郡住了这么些时日，兰郁难得有如此轻松畅快的时刻，眉眼弯弯，笑得真心实意。

　　美人破颜，兰华含笑。
　　奚南廷呼吸一滞，拉着兰郁的手一时之间难以松开，眸色深沉，久久地凝视着他。
　　面前人一无所知，一颦一笑却与当年别无二致。

　　——仿佛是上天与他开了一个经年的玩笑，在他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之后，又以另一种奇异难料的方式将他的小公子完完整整地交还到了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