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清羽习习

6、六

　　正是午时，奚南廷带兰郁穿过繁华长街。路上行人往来，大都是从集市回来，兰郁脸上面具也不显得突兀。
　　半晌，奚南廷停下脚步，道：“到了。”
　　兰郁抬眸，面前是一座雕栏玉砌的建筑，共有三层，重檐飞翘，匾额上书“锦香阁”。

　　朱红正门大开，内里装饰富丽堂皇、雕龙画凤，客人进出众多。二人甫一进门，就有年轻貌美的少女来迎，客客气气地将人带入厅堂之中。兰郁略感诧异，奚南廷却目不斜视，要了一间包厢。
　　便有少女将二人引到楼上，素手推开天字号厢门，现出临街热闹景致，又可见远处河畔柳暗花明，屏风后有幽幽丝竹之声。
　　二人落座后片刻，又有莺莺燕燕依次鱼贯而入，端着精致漆盘上菜上酒。位列最后的两个姑娘两手空空，兰郁正疑惑间，两女走到二人身边，行了礼，熟练地跪坐服侍。

　　兰郁这才恍然，无奈望向对面：“这‘锦香阁’……是个青楼？”
　　观其互动，奚南廷显然不是初次来此。兰郁不由想起友人信中所言：在京城时，奚南廷成日流连教坊花阁。
　　……竟是千真万确。

　　奚南廷手中握一白玉瓷杯，未阻止少女为他斟酒的举动，并不否认，反而道：“你也是个男子。”言下是他大惊小怪。
　　兰郁一时无言，他原以为奚南廷是带他去酒楼用膳，方才便没有多问。

　　身边锦衣少女闻言掩唇微笑，欲给兰郁斟酒。兰郁伸手虚虚盖住杯面，避开如玉柔荑，温和拒绝道：“我不饮酒。”又看一眼对面气定神闲之人，道，“我不需要服侍，你也可以去对面。”
　　奚南廷笑了笑，见好就收，道：“你们不用伺候了，将他的酒拿下去，换一壶茶过来。”
　　少女们盈盈笑道：“是，小将军。”合上门时，又大胆多嘴留了一句玩笑话，“少夫人息怒，小将军从未留宿锦香阁。”

　　最终喝上清茶，兰郁道：“奚将军，这又是什么玩笑？”
　　奚南廷把玩掌中酒杯，道：“锦香阁虽是青楼，但这里的菜品也是一绝，凡来留云郡，不可错过。”
　　兰郁尝了一块虾炙，烤制虾肉鲜嫩可口，确实不凡。其余菜色也都是样式精巧，滋味缤纷，盛在纹样华美的碟中，色味俱全。

　　奚南廷饮下杯中酒，又道：“也是赔罪。”
　　兰郁一愣，明白奚南廷所指是方才无故抛下他之事。

　　奚南廷坦然，淡淡道：“我不该迁怒于你。”
　　兰郁琢磨其中两个字：“迁怒？”既然是迁怒，这股怒气必然有原本的目标。
　　“那奚将军原来是想对谁发火？”

　　奚南廷望了他一眼，道：“你。”
　　“……”

　　兰郁很快领悟：是失忆前的自己。
　　他不由失笑：“那也算不上迁怒。”毕竟也是他自己。
　　“何况，”兰郁指指桌上琳琅餐碟，“我还白赚一顿珍馐美馔。锦香阁的菜品每一道都对我胃口，多谢今日奚将军带我来此，我亦大饱口福。”
　　奚府中亦有大厨，但念在老夫人和兰郁身体都需要调养，平日里的饮食大都清淡，以药入膳，很少有如此大烹大煮的美味佳肴。

　　奚南廷不置一词，只慢慢饮酒。
　　八年前，小将军为赔罪，同样带小公子来锦香阁用饭。物是人非，昔年阁中少女早已嫁作他人妇，但大厨的手艺依旧，他点的每道菜都是小公子曾经爱吃的。

　　饭后消食，二人沿河而行。两岸杨柳依依，新生的柳芽一片青葱绿意，掩映着宽阔河面上三三两两游船画舫。
　　兰郁并不艳羡画舫中丝竹歌舞之声，反而眺望远处，长河悠悠，一眼不见尽头，问道：“这条河从青陶山里来，又会流往何处去？”
　　奚南廷反问：“想亲眼看看吗？”
　　兰郁犹豫，摇头：“若是源头很远，恐怕我体力不支。”
　　奚南廷道：“那便是想看。”

　　奚南廷就近借了两匹马，二人往河流下游方向大约行了半个时辰，渐渐不见游人，河两岸是齐整田地，春种的作物已冒出绿意。再往前，只余十里堤坝，横亘在二人面前。
　　风也比城中大许多，拂动鬓边发梢，迎面送来淡淡的腥气。
　　兰郁微微睁大眼，吃惊道：“是海？”
　　奚南廷颔首，将马匹拴在一旁，回身冲兰郁伸出手，拉他一同拾级而上。甫一登上海滨堤岸，猎猎海风毫不留情从二人袖间吹过，惹得衣袂翻飞鼓动。

　　兰郁眺望远处宽广无垠的深洋，又回头望远方青山，方知留云郡背山面海，地势得天独厚，易守难攻。哪怕外界战火纷飞，也影响不到留云郡中半点，称一句世外桃源不为过。
　　只要奚家愿意，大可以占山为王，在留云郡当个土皇帝，将边境之危抛于脑后，而不是先后两代人以身殉国。

　　兰郁若有所思，瞥了一眼身边的奚南廷。
　　而如今，奚家三代人都立下赫赫战功，奚南廷年纪轻轻便是当朝大将军。若他是天子，必定会想方设法将人留在京城，一旦奚南廷回留云郡，天高皇帝远，难免有放虎归山之患。
　　提到此处，不免想起二人之间那桩荒唐亲事。
　　……若奚南廷是为了逃避他的纠缠才离开京城，天子若要迁怒，第一个要杀鸡儆猴的不就是他的家族？
　　兰郁眉心一跳，一时间深陷自己的假设里，沉默无语。

　　浪潮无休无止地翻卷扑岸又退去，远处海面停着三两渔船，周围空无一人，一时只听得浪潮海风之声不尽。
　　奚南廷忽然开口：“在想什么？”
　　兰郁回神，顺手指了一个方向：“那是什么？”
　　大坝两端各建有多座塔楼，漆成醒目朱红，塔楼上旗帜随风招展，人影隐约。奚南廷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是海防守卫驻扎之处。
　　奚南廷双手抱臂，迎着风，道：“现在太冷，下次天热了再带你来此。驻军会定时在海滩上练兵，也会有人来海边玩耍，还有捕鱼采珠人，会更有意思些。”

　　兰郁心下一动，忽然记起已经上路半月有余的信使，不知是否已经到京城将信传达。
　　也不知，等到天气回暖之时，他是否还在留云郡。

　　奚南廷又道：“我每月唯有初一十五休假，明日要回军营。你若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带你过去。”
　　兰郁摇头。
　　半晌又想起什么，道：“奚将军，明日我可否随你去军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