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清羽习习

4、四

　　奚南廷准备的客房最终没有用上，奚老夫人已先一步为他们安排好了：在奚南廷的床上又添了一个枕头。

　　手捧绸缎、灯烛、香料、甚至还有花瓣的侍女鱼贯而入，妥当且快速地将少爷的卧室布置成了差强人意的婚房。奚南廷皱眉抱胸，立在门口，兰郁茫然且诧异地看着房中忙碌。三元四喜侍立身后，悄悄挤眉弄眼。
　　奚南廷无奈，只有顺着祖母心意，将人安置在自己院中。卧房里立了一道花鸟绘绢素屏风，兰郁睡床，他睡在屏风外的罗汉榻上。

　　兰郁的目光透过屏风的镂花，灯烛哔剥声里，奚南廷双手枕在脑后，不知是梦是醒。
　　罗汉榻寻常用来待客，比床榻窄小不少。兰郁心想二人换个位置，试着唤道：“夫君……”
　　奚南廷转身过来，朝着屏风道：“没有外人的时候，不必叫我夫君。”
　　兰郁只好道：“奚将军。”
　　奚南廷这回没反对。
　　也没有同意换床的事。

　　翌日，果然有大夫过来为他看腿，又诊了脉，瞒着奚老夫人开了几剂诊治离魂症的药。
　　大夫道，公子需静养。
　　兰郁也无事可做，在奚府住了几日，每日按时吃药，除去给奚老夫人请安时陪老夫人聊天，其余时候都待在院中。奚南廷虽赋闲在家，每日还是定时去军营里，天黑了方回来，平日里几乎见不到人。故而院中除了扫洒下人，少见人影，很是安静。

　　奚府西南角修的是个园子，天气好的时候兰郁也会去园中走走，在亭子里看书饮茶，或与自己对弈。桃树枝头的花苞日渐增多，待开放还有小半月。鸟雀停在檐下，叽叽喳喳，胆大的会踱步过来，一跳一跳啄食兰郁撒在石头上的糕点。
　　兰郁看着微笑。他闲来无聊，又什么都没想起来，脑内空空荡荡，只有与花鸟为伴。

　　一日，三元告假，兰郁不欲麻烦侍女，自己前去膳房取药。
　　膳房里正忙忙碌碌准备晚膳，厨工大都是第一次见到少夫人，对兰郁很是殷勤。药汤还在炉上煎煮，兰郁闲来无事，温和问道：“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厨工连忙摆手，笑道：“哪里需要少夫人帮忙。”
　　兰郁瞧见案台上摆着些压制糕点的模具，思忖着又问道：“你们老夫人和少爷喜欢什么口味？”

　　晚上奚南廷沐浴毕，换完衣服从屏风后转出来，小厮端着茶水和糕点上来。
　　奚南廷随手捻起一块莲子糕尝了一口，手里捏着糕点问四喜：“这是谁做的？”
　　四喜笑嘻嘻道：“听说今日少夫人去膳房了。”
　　奚南廷慢慢地将手中糕点吃完了。
　　四喜问：“少爷，少夫人做糕点的手艺如何？”
　　奚南廷摇摇头，道：“太甜。”
　　四喜揶揄：“少爷尝到的真的是糕点的甜？”

　　奚南廷瞥他一眼。他出征时随行小厮只带了三元，四喜对京城发生之事并不知情，只以为奚府少夫人是真的少夫人。
　　奚南廷伸手往他脑门不轻不重敲了一记，道：“胆肥了？”
　　四喜笑着捂住脑袋退下，临走前还不忘把盛了糕点的餐碟往少爷面前推了一推。
　　奚南廷独坐在桌前，缓慢饮茶，注视着面前花样精致的甜点。
　　半晌，自言自语道：“什么都不记得，口味倒是没忘。”

　　睡前，兰郁观奚南廷坐在案桌前夜读，犹豫问道：“奚将军，明日我能否出府去走走？”
　　奚南廷一口回绝：“不行。”
　　说得毫无犹豫，兰郁一顿，微微叹气，心想果然是这个答复。
　　他本想既然待在奚府中想不起来，若在城里逛逛，见到的景物更多，或许能想起些什么。只是奚南廷回绝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道出缘由，现下再提未免尴尬。

　　气氛一时安静。
　　奚南廷目光不经意落在桌边空空如也的瓷碟，四喜怕打扰二人，之后并未进来将茶盘撤走。
　　奚南廷放下手中书卷，念及那盘莲子糕，似乎也意识到方才回答得太过不近人情，又补充道：“你身份特殊，你现下身处留云郡的消息很难瞒住。此地虽避世，但城中难免人多眼杂，你独自出门风险太大。
　　“过几日军营休假，我带你出去。”

　　又过了旬日。

　　一日清晨，兰郁醒来，闻见空气里有隐隐约约的花香。
　　那阵清香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像勾人心魄的丝线从半开的窗扉漫进来，无声无息浸润了整个卧房。
　　兰郁坐在床上，不由叹道：“好香啊。”
　　奚南廷绕过屏风走过来，道：“桃花开了。”

　　兰郁闻声抬头。奚南廷今日换了一件黑锦袍，银线织着麒麟纹，显得尤为挺拔英俊。心情看起来也不错，平日里冷淡的脸色今日看着柔和不少。
　　奚南廷将手里一叠衣物放在床边，是奚老夫人给兰郁准备的新衣，道：“起身吧。今日花朝，城里过节，我带你出门。”
　　兰郁眼前一亮，惊喜非常，起身洗漱更衣。

　　奚老夫人送来的新衣由上品蜀锦裁制，玉白色布料上以浅金线绣了朱雀，和奚南廷身上的麒麟袍相配，二人走在一处时便显得颇为登对。

　　二人单独出府，身后没跟着侍卫小厮。
　　奚南廷道：“每每过节，奚府会给下人放一日假。”
　　兰郁点头以示理解。

　　说这话时他们正经过一个集市。春日里集市行人众多，熙熙攘攘，沿街两侧是各式各样的摊贩。大小孩童脸上戴着面具、手中举着风车或是纸鸢在人群中快活穿行，年轻男女则三三两两，笑语连连。
　　兰郁头一次见识这样满是人声烟火气的集市，十分新鲜又很是喜欢，路过什么摊子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奚南廷兴趣不大，只抱臂跟着他。兰郁时而看上摊上的小玩意儿，正犹豫，奚南廷已将碎银丢在摊上，帮他付完了钱，时而还给他讲解两句。
　　经过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奚南廷主动停下来，挑了两个面具，递给兰郁一个，示意他戴上：“避免有心之人认出你。”
　　兰郁顺从戴上面具。面具盖住他大半张脸，也挡住了些视线，他需得抬头看奚南廷，仰头时正好露出浅红薄唇和线条分明的下颌。
　　奚南廷瞥了一眼，移开了视线。

　　前面忽传来喧闹之声，兰郁望过去，是游/行表演的队伍鱼贯而来。一时人潮涌动，都朝着这边奔来，他们二人倒像是逆流而上。
　　两旁不时有人擦身经过，人潮摩肩接踵。奚南廷皱眉，将兰郁护在内侧，又嘱咐道：“跟紧我，别走丢了。”

　　兰郁正饶有兴味地看敲锣打鼓手舞足蹈而来的游弋人潮，分神应了他一声，手指下意识牵住奚南廷的衣袖。
　　奚南廷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兰郁骤然回神，方察觉到大庭广众之下，二人动作显得有些亲昵。想起奚南廷对自己的排斥，兰郁自觉收回手。
　　手臂上的温度突然消失，奚南廷望向他的目光复杂莫名。
　　兰郁心里奇道：是隔得还不够远？
　　面上仍不显：“奚将军不必如此担心，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没这么容易走丢。”同时往边上移开半步。

　　正巧旁边有个顽童蹿过，一下将他撞了个踉跄。
　　那小童似乎也知道自己撞了人，隔了几尺远还不住回过头来对他喊对不住。兰郁自然也不会和一个小童置气，也冲他笑了一笑，示意自己无碍。
　　再看向奚南廷时，兰郁讶然发现：对方的脸色变得更冷了。
　　仿佛屏风边一眼瞥见的柔和又重新结成了冰霜。

　　奚南廷慢慢重复道：“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观兰郁面上茫然神色，他忽的哂然一笑，道：“原来是我多虑。”
　　兰郁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奚南廷已甩下袖子，转身而去。
　　他步子走得快，游/行人潮又往来纷杂，兰郁愣在原地，下意识想喊住人，但目光追逐的那道挺拔背影很快就融入熙攘人群里，消失在视野之外，了无痕迹。

　　兰郁诧异非常，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四周欢欣人潮来去，兰郁停顿片刻，顺着人流，往奚南廷消失的方向寻去。
　　约摸走过大半条街，面前突然豁然开朗。
　　兰郁下意识抬头。

　　面前是一棵参天的桃树。
　　枝叶遮天蔽日般延伸，满树灼灼繁花如灿烂烟霞，花香扑面而来，清新怡人。

　　他蓦然想起奚南廷那一句：

　　“桃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