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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上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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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间,又过了数年。
雾失楼台外,无边云霞弥漫,两道人影穿行其中。
两人皆一袭白衣,仿佛与沉雾融为一体,如若不是破云而行,带起雾气流变,根本看不出人迹。
人影间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随着脚步前进,雾气渐稠,后面的人几乎看不清前方背影了。
“凫徯君、凫徯君——”后方那人扯开嗓子,打破雾中静谧。
前方没有回应,他嘀嘀咕咕又向前走了两步,冷不防撞上一个瘦削的后背。
那人揉了下额角,抱怨道:“凫徯君架子忒大,听到了也不应,本狐还以为你走丢了。”
那道背影不动如山,不发一言。
后面那人习惯性作死,手指伸出想戳一戳白衣包裹的紧致腰线,想了想,又惜命地缩了回来,不厌其烦道:“凫徯君凫徯君,你怎么不说话?天呐,难道——”
他绕到前人的正面,凑近了一瞧,眼前是张清正俊雅的颜面。
两人身长相仿,几乎贴上脸,凫徯眉头轻蹙,向后退了半步。
那人嬉皮笑脸道:“雾这么大,凫徯君又不爱讲话,本狐还以为前面的人被掉了个包,还好还好。”言罢傻乐两声,略显细长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缝。
——说是狐吧,更像一条傻狗。
凫徯习惯了他这幅德行,不置一词,绕过他接着向前走。
那人又贴过去,进了一步,口中絮叨道:“雾越来越大,走散了就麻烦了——”
他伸手捉凫徯的袖子,凫徯仿佛背后长眼,广袖一挥,从那人手中扯出一片衣角。
男子撇了撇嘴,坚持不懈地追过去,凫徯突然停步,两人又堪堪撞上。
从前方伸过一柄长剑,剑鞘古朴无华。
男子楞了一下,喜滋滋抓住剑鞘一头。
两人一前一后,分别握着剑柄与剑身,继续行进。
后面的人安静了有一会儿,酝酿半晌,突然道:“凫徯君,你可知牵红是什么?”
沉雾中没有回答。
那人十分鸡贼地一笑,握紧了剑鞘:“你见过拜堂没?新郎用一根系着大红花的红绸拉着新娘子,那根红绸便叫做牵红。”他扯了扯手中寒锋,“诶凫徯君,你说咱们这样像不像……”
前方脚步一顿。
两人牵着同一柄剑,凫徯刚一转身就被察觉了,身后那人登时收声往地下一蹲:“凫徯君饶命!小狐再不敢造次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这样的场面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凫徯俯视着地上为老不尊的一团,一时无言以对。
好在此人不是完全记吃不记打,暂时安静了些。
雾中没有参照物,不知走了多远,后面深一脚浅一脚,抱怨连天,倒也不至于无聊。凫徯不知以何种方法判断方向,每走一个时辰左右便稍作停歇,从袖中取出一本有些厚度的古书,翻上两页,再继续行路。
此乃凫徯占卦时所用之物,名曰三世书。背后人不懂推演之理,在旁边纯粹看个热闹,顺便吹捧凫徯君术法高明。
走着走着,看似无边无际的云雾终于到了尽头。
凫徯停步,背后男子隔着他肩头看了一眼,前方横陈着一道坑洼不平的天梯,不知数有几何,凭着山体蜿蜒向上,蔓进沉雾中。
凫徯回头示意一眼,后面的人立即跟上。他在雾中走得厌烦,一见到石阶,新鲜劲上来,又犯了话痨的毛病,虽然无人应答,仍自言自语好不热闹。
石阶犹如海上浮木,一脚下去似乎踩不实般,飘飘忽忽。每隔九十九阶,便有一个角度极大的转弯,前后左右可见范围不过五步,既看不到上下,亦看不见左右景色,仿佛永远走不到头。后面人走了一会儿便厌了,耳朵尖儿竟如兽类般轻轻动了动,却未听到一丝鸟鸣虫喃,周围死寂一片。
他扯一扯剑身问道:“凫徯君,已经快千阶了,这路究竟有多长啊。”
他也是无聊到某种境界,竟走一步数一步。
若是接话,不知后面又有多少问题等着,凫徯再明白不过,因此并不答话。
那人也习惯了被无视,又走几步,长长叹了口气:“唉——,我说,凫徯君,你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原以为得不到回答,过了片刻,前方传来一声简短回复:“九年前。”
男子故作大惊小怪道:“九年?!难怪这么久还走不到山巅,我说凫徯君,咱们会不会是、迷那个路了——”
凫徯忽然收回手中剑,轻声道:“安静。”
那人听他语气肃然,应声闭嘴,紧走几步,面前忽然平旷,已然身在山巅。
男子四下打量,不远处,一道清癯身影坐在青竹轮椅上,手持玲珑玉壶,只能看清一个衣袂飘飘的轮廓,宛如雾中仙。
凫徯微微欠身:“前辈。”
青衫银发者颔首:“凫徯君,好久不见。”正是苍。
他将二人登顶前对话尽收耳中,眼光先落在前,七年前凫徯年方弱冠,眉梢嘴角既有晚辈的温和,又有敛不住的少年意气,举止虽从容却不能完全隐藏心意,如今身量略增,长身玉立,整个人样貌不变,平添了一分皎月般的清冷。
至于后面那个,外貌与凫徯年龄相当,同样一身白衣,不过是劣质的粗布料子。他本来整个人藏在后面,只露出一点身形,听见苍声色温和,便悄然从凫徯肩头露出一双赤褐色眸子,悄然向外打量。
苍对此人兴趣更甚,毕竟与凫徯君这般语气说话的人寥寥无几,说是友人,未免卑怯,说是仆从,又过于轻浮放肆。
且这人方才语气随意,此时却怂成一团,实在有趣。
不对,不是那人,或许应该称为那妖。
药师缓缓道:“这位——莫不是吾之同修?”
凫徯背后又露出眼睛,犹疑地望过来。
苍道:“这具身躯乃化形而成。”
他听到那妖悄声问凫徯:“凫徯君凫徯君,果真如此吗?”
嘴巴距离耳朵太近,凫徯眉头微蹙,只答一字:“是。”
苍道:“吾名为苍。”
背后人一改唯唯诺诺的姿态,从凫徯背后走出来清了声嗓子,拿腔作势道:“幸会幸会,吾名丹苏,丹桂之丹,复苏之苏。”
世间多有关于妖魔精怪的故事,仿佛随便一只飞禽走兽都能成精得道,其实不然。须知妖类想要修出灵智、脱离走兽之流,是十分不易的。若非天生血统高贵、种族珍奇,则必有大机缘,或得奇珍异宝辅之、或受高人提点,否则以寻常兽类灵智能踏上妖修之路者,不出万之一二。
因此,丹苏见苍仙姿飘逸,原以为是个得道的高人,谁知竟是妖族同修,不由大喜过望,简直像见了亲人。他将手放在头顶作耳朵状,双手一摆,亲亲热热道:“狐族。”
凫徯似乎对他这幅热切样子很看不下去,一眼横过去,丹苏立即规规矩矩放下手,在旁边噤声不语。
药师如同没留意到两人间诡异的氛围,自顾自道:“素闻狐族爱美,品貌风流,丹君为何这般着装?”
丹苏生着一张尖下巴的小脸,细眉薄唇,比寻常男子清秀精致许多,丹凤眼顾盼生辉,笑起来分外勾人。正因颜面过分妖冶,裹在粗制滥造的素衣中显得十分违和。
对此,凫徯铁面无私道:“妖物惑人,必严加规束。”
丹苏听闻妖物二字,不满地努起嘴,即使如此,并不显得矫揉造作,倒有几分过火的娇俏。
——小凫徯有些不同寻常。苍在旁察言观色,很快得出这个结论。
这孩子是在他身边长大的,性情虽冷淡,却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然而不知为何,他对这只狐妖甚是苛刻,甚至透露出一丝诡异的紧张。
“这就是凫徯君不对了。”苍笑了笑,轻轻摇头道,“狐族爱慕美貌,本意并不是迷惑人类,只是为了满足天性罢了,以人之道德定义妖族,不该不该。”
丹苏一见对方是站在他这边的,立即一溜烟小跑到药师轮椅后,附和道:“就是就是。”
凫徯冷眼看过去,丹苏心中打了个颤,仗着靠山在前,强自挺直腰板,有恃无恐。
狐狸的“靠山”稳坐轮椅之上,岿然不动。
凫徯有些头疼,摸不准药师究竟打什么主意:“那前辈以为应如何?”
然而有的人做事仅凭“有趣”二字,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这种性情便是所谓“唯恐天下不乱”。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妖精微微一笑:“这话不应问我。”
丹苏把握机会,立即见缝插针:“苍君有所不知,本狐法力尽数被封,根本不能施展——”
凫徯打断道:“封印绝不可解。”
是毫无转圜的语气,药师觑了凫徯一眼,适时作出让步:“好好好,但总容许丹君换一身衣服吧,老人家的贵客可不能受如此轻慢。”
凫徯蹙眉:“现在?”他愈发不明白前辈的想法,换衣服什么的……和他此行目的到底有什么关系?
苍背后,丹苏大喜过望:“现在现在!事不宜迟!”
凫徯还想说些什么,苍却道:“老人家的事,凫徯君就不要管太多了。”随即回身对丹苏客气道:“劳烦丹君与我前往正堂。”
丹苏一刻也不耽搁,推起轮椅,二人转身便走。
凫徯又开口:“前辈——”
药师明白他的心思,并未回身:“你若要问苍庚,前往诊室即可。他还未醒,莫要吵着他。”
苍庚……是前辈为他起的名吗?
凫徯站在原地,细细品味了这二字一番,隐约觉得明白了什么。
再一抬头,那两只大妖已有说有笑走远了,隐约传来苍的嘱咐:“丹君小心路旁花草——”
他摇摇头,压下心头诸多疑问,沿着青石路走向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