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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狡狐 ...

  •   无论世间如何纷乱,雾失楼台始终如静止一般,人面依旧,四处陈设也不曾变。凫徯走在廊下,依稀穿越时光,回到数年前初临山巅之时。

      那时苍兴致正好,指着一间厅堂道:“此处便做诊室。”
      正是眼前这一间。

      推开门,地面覆着厚厚一层旧尘,轮椅车辙来来回回,一旁留着几道脚印。按道理,这不会是他那足不沾地的前辈所留,按大小,也不符合。

      似是许久前的痕迹了,脚印上覆了层浮尘,新近的车辙像是有意避开般,明显绕过那几道陈旧的脚印而行。
      凫徯按耐下心中躁动迈入堂中,依样绕开了那道脚印。

      他说不清此刻心绪,短短几步像是身负山岳,走得格外艰难。

      榻边垂着一层纱幔,隐约可见其中人影,凫徯指尖微颤,撩开面前白纱。
      骤然缩小的瞳孔中,映出一张少年面容。

      榻上人雪肤如瓷,红唇乌发,周身暗香氤氲,俊美非常,与往昔那个遍身疮痍的稚童相比,实在天差地别,换个人来,怕是不敢相认了,但凫徯知道,这少年正是他留在此处的人。
      对他来说,这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他伫立在榻边,手中提着纱幔,所见是少年的睡颜,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另一张脸,那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除了与此时的苍庚年岁不相当,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青年时而志得意满眉开眼笑,时而眉头紧蹙神色严峻,浮光掠影恍然如梦。

      凫徯轻叹一口气,榻上少年仿佛被吵醒似的,应声睁开了眼。

      山巅另一侧,空旷的正堂许久没这么热闹过,因为多了个话多的丹苏,一室寂寥被填满了大半。

      丹苏坐在桌前,对镜拆开发髻,随手将头上粗陋的木簪丢到一边。他面前镜匣中暗格一字排开,苍先拿出一把玉梳递到他手中。

      丹苏一边梳理发梢一边透过镜子看向药师:“苍君这具人形化的真好,竟丝毫察觉不出是何族类。”

      “丹君数百年道行,你我修为自然不能同日而语,或许因此才察觉不出吧。”苍温和笑道,“依我看来,丹君化形之术才是巧夺天工。”

      于妖族来说,化形如匠人雕塑,修为高深者才能在如瞳孔、发丝、睫毛这样的细节上任意发挥。丹苏貌美,一向以化形术自傲,这夸赞正中其下怀。何况是药师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一口一个丹君唤着,没过一会儿,一条瞧不见的狐狸尾巴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狐狸摆了两下手,心满意足道:“哪里哪里,苍君谬赞了。”

      两人言语间,丹苏将一头掺杂着赤色发缕的黑发打理妥当,苍从镜匣中取出一支玛瑙簪比对一下,正与其发色相得益彰。

      丹苏接过,状似无意道:“苍君在此居住多久了?”
      苍道:“近十年。”
      丹苏点点头,眼睛一转,先向门外看了眼,确认没人,凑到苍身边小心翼翼道:“那么苍君对此处应是极为熟悉了?”
      他拉住青色广袖,半蹲在轮椅前:“本狐与苍君一见如故,同为妖族,苍君无论如何也要帮我这一回——”

      狐狸没明说意图,一双丹凤眼意有所指,不断望向石阶方向。
      须知,这外出的机会可不常有,他在凫徯手下忍气吞声多年,为的就是这重获自由的一刻!
      凫徯若真以为他是只愚蠢又卑怯的狐,那可就大错特错,谁当初还不是个作威作福的山大王来着!

      ——这狐狸果然有趣。成了精的筠灵立即心领神会,悠悠点头道:“我明白了。”

      丹苏双眼一亮,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苍叹道:“唉,可惜——”
      “那九百九十九阶悬梯变化莫测,世间除了我与凫徯君二人,旁人是无论如何寻不得路的。”

      狐狸贼心不死:“不如苍君替本狐引路——”
      苍拍了拍腿,表情落寞道:“可惜老人家腿脚不便,有心无力。”

      丹苏暂时没了声音。

      苍忍着笑,自上而下打量这狐狸,想看他还有什么后招。片刻后,丹苏目光逐渐坚定,抬起头望向药师:
      “若是本狐直接从山巅边缘跳下去,能否落到山脚?”

      “……”
      苍失笑:“恐怕会落入悬梯缝隙中,上不去也下不来。何况,即便落到山脚,外面还有百里迷雾,不辨方向,绝难脱逃。”

      “……”狐狸再次沉默片刻,缓缓自地上起身,重新坐回桌前,泄了气似的伏在桌上,忧伤道:“看来是真的没办法。”

      其实是有法子的,苍想,他若是狐狸,面前放着个看起来软弱可欺的向导,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必会不择手段挟持此人引路。
      不过,狐狸若真如他所料想一般行动,那恐怕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他摇轮椅过去:“丹君?”

      狐狸不用旁人安慰,忽地抬起头,双眼重新燃起斗志:“无妨,来日方长!”
      不知是不是错觉,苍似乎从他眼中看见了一圈熊熊火焰般的红线。

      药师道:“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

      丹苏在镜匣中挑挑拣拣,试了数十根簪,最终还是戴上了苍递给他那支,自我安慰道:“本狐寿元绵长,不怕日后没有机会。”

      苍自然没忍心告诉他,境及近神的凫徯,寿元也绝不会短到哪去。
      而狐狸显然对凫徯的境界没有正确的认知,否则,此时他便不会絮絮念叨着凫徯的坏话了。

      “……又抠门又无趣,整日板着一张脸,分明是区区几十岁的小子!”丹苏刚好细数到凫徯第十项罪责,眼睛向镜中一瞧,便看见药师笑眯眯望着他,心中一动,后知后觉意识到当着人家前辈的面说人坏话似乎十分失礼。于是,他忽然住了嘴,哂笑道:
      “方才本狐似乎听见凫徯称呼苍君为前辈。”

      “……”
      真不知这狐狸是心思豁达,还是心如针眼,又或者脑中回路过于长了,苍礼貌地笑笑:“痴长年岁而已,不值一提。老人家与凫徯君一处生活过,他与人为善,才称一声前辈。”

      丹苏嘴角一撇:“与人为善?”
      他本想克制一下,但没忍住:“若是他真正与人为善,本狐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凄惨的田地——”

      苍道:“何出此言?”他见狐狸面含疑虑,便凑过去低声道,“放心,我不与凫徯说。”
      ——当然,不代表他不会以此为自己找些乐子。

      丹苏积怨已久,就等着这一问,立即跟着放低声音,大倒苦水:“唉,此事可说来话长。”然而,嘴上倒是不含糊,三两下便交清了底:
      “自打本狐化形入世,便顺遂人间的规矩,做了些……咳,找了些养活自己的营生。原本自由自在,快意妖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撞到凫徯一个损友,名叫昙光的,从旁多管闲事,非强加一个妖物惑众的罪名,要将本狐收走。想我丹苏,是一只多么本分的狐呵!勤勤恳恳,从不害人,尽管挥霍了一点旁人的家财,也是那人心甘情愿赠与的,本是你情我愿的事,竟平白无故受人诋毁,实在过分。你我同为妖族,苍君应看得出,本狐身上可有一丝血腥气,可是那等害人性命的妖怪?”

      苍心道:“哦,是昙光君。”面上微笑着摇摇头。

      丹苏委屈地揪着发梢:“奈何昙光那厮法术高强,本狐不是对手,只能委曲求全受他驱使。许是苍天有眼,一日不知为何,那昙光竟修为全失,那时正是大好机会,眼看本狐大仇得报,正要给昙光些颜色看看……偏又撞上了凫徯!”
      “昙光那厮也是可恶,本狐只想教训他一番,不会当真害他性命,他却在凫徯面前搬弄口舌,使得本狐法力被封,只能维持个人形。自那时起,本狐便落到凫徯手中,整日被关在那个月、月什么渡——”

      苍从旁道:“月迷津渡。”

      丹苏恨恨道:“是了!月迷津渡那鬼地方,终年不见半个人影,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整日看人脸色也罢,还要照顾小毛孩!枉费狐大王百年修为,到头来竟成了个老妈子,那小鬼脾气又差得要命——苍君识得吗,凫徯的师弟,那个叫伏兔的?”

      苍摇头:“只知其人,未曾会面。”

      丹苏揉了揉眉心,似乎想到那小鬼就头疼:“那还是不见为妙。伏兔那小崽子——”说到此处,他忽地缩了缩脖子,四下看看,看来没少因为这称呼受罪,顿了一顿,又道:
      “伏兔那厮,年纪不大,脾气倒大得什么似的——”
      他怨气颇重,说得急了,呛了一声,苍早备了一盏清水递过去,丹苏毫不拘礼灌下一大口,“当”的一声将翡翠杯放回桌上,一抹嘴巴,“罢了,往事不堪寻!”

      药师是个再好不过的听众,大部分时候只是手捧茶盏微笑着听话,时而点点头,附和两句。此时丹苏诉完了苦,药师便回身打开柜子,取出一袭青衣。

      狐狸的脾气如一场暴风雨,来得快去的更快,此时发泄够了,心情立即转好,打量着镜中影子长出一口气:“呼,总算痛快了些,苍君真是凫徯身旁为数不多的正常人——诶,这身衣服是为本狐准备的吗?”
      他从镜子里看到苍手中衣物,回头问道。

      苍笑道:“正是,丹君看看是否合意。”

      丹苏从鼓凳上起身,拿过衣服比量一下,侧首道:“合身,但素了些。”

      苍又递过去一件外衫:“这一件如何?”

      丹苏接过去,怎么看都觉得两件并无区别,不过衣料颜色一浅一深罢了,回身问道:“还有其他样式吗?”
      苍打开柜门,丹苏近前一看,其中堆叠的衣物,除了中衣,无一例外,一水的苍青翠绿。

      药师茫然道:“当年老人家在人间时,才子佳人都是喜爱这一款的——”

      那是像苍这般极清雅的人才适合,与丹苏遍身秾艳的气质却不相配。狐狸眼神在药师身上梭巡两圈,自然落到某处:“苍君穿青色的确好看,换支竹簪就更合适了。”

      苍伸手拂脑后珠翠玉簪,笑道:“唯独竹簪不可。”
      丹苏奇道:“为何?”
      药师温和答道:“老人家本体为灵筠,与竹有渊源,佩竹簪岂非残害近类。”

      丹苏忙道:“原来如此,是我冒犯了。”

      药师摇头:“无妨,只是委屈了丹君,只能从这清汤寡水中挑选一件。”

      丹苏左看右看,最终望天叹道:“自打到了凫徯手中,穿的是粗布,吃的是素食,事事都寡淡的要命,唉,罢了——”他缺的是件衣服吗?是自由!
      狐狸愤愤难平,伸手捏了个诀,却并没有变出什么名堂来,握拳道:“本狐若是能破了这封印!”

      苍想了想,从旁悄声道:“封印并非不可解。”

      丹苏自凳上跳起:“苍君有什么办法?”

      苍微笑道:“办法谈不上,借地利之便罢了。”

      丹苏忙道:“怎么说?”
      苍指向门外:“雾失楼台灵气化雾散于空中,或许可借来一用。”

      丹苏闻言,恍然大悟。自进入雾气中,随着步步深入,他肺腑间不知不觉升腾起说不出的清凉快意,仿若鱼儿入水、悠游自在。但他过去修的是不入流的野狐禅,对灵气感知十分迟钝,因此直到苍点破,才察觉此地妙处。
      他不由喜道:“事不宜迟,咱们现在便试试!”

      苍又摇头,细细端详丹苏一番:“不过,凫徯君术法高明,老人家也只能使封印松动少许。”
      狐狸倒是十分容易满足:“少许就足矣!”

      于是,在狐狸期待的眼神中,药师手上结印,片刻间汇聚起一团金光灿灿的雾气,向着丹苏额上一点。房中登时红雾蒸腾,床边纱幔无风自动,桌上几支簪子相互叮当碰撞,最外边一支眼看要滚落在地,忽被一只修长的手接住了。

      苍抬头,满眼如火般赤红。

      丹苏随手将玉簪佩在发上,一撩衣摆,红裾翻飞,先在镜前转了足有十圈,赏够了自己的美貌,终于转身道:“苍君,如何?”

      狐裘上毛茸茸的白色镶边雍容贵气,整只狐气度与先前大不相同,苍打量他一番,含笑道:“好看。”

      丹苏闻言,又在镜前孤狐自赏一阵,忽地一转身,如风般卷出了正堂:“本狐去给凫徯看!”

      “丹君且慢!小心——”狐狸跑得急,药师刚直起身,小路上已经空无人影。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所以不要老是吐槽主人公永远穿着同一套衣服,其实不是不换衣服,只是有一衣柜同款罢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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