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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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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月十六,大雪封城。钱府锣鼓盈天,热闹了半壁江宁城。府上门楣悬着红绸,十分喜庆。
阿娘拉着我的手,脚下步子迈得极稳,她面上带着端庄妥帖的笑,不动声色嘱咐着我待会儿见了钱太夫人不要失了规矩。我兴致缺缺应了,瞭眼见阿娘目光如刀死盯着我,顿时觉得后脊梁一阵阵冒凉气儿。
忙指天发誓,我必定装的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阿娘气了个倒仰,作势在我手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过了影壁,只觉眼前一花。一个颀长身影横在我们跟前。我正恼怒是什么人这么唐突,抬眼就看到柴意那张笑吟吟的脸。他意味深长瞥我一眼,躬身向阿娘问礼。阿娘温和笑道:“你母亲可来了?前几日听说她身子不大爽快,康健了?”
柴意直起身,暖绛色长衫衬得脸色越发莹白俊朗。“劳夫人挂心,家母已无大碍,不过还是听郎中嘱咐不宜出门见冷风,所以今日才特意叫我代她来问候钱太夫人。”说完缓了缓,目光又落在我身上。我只觉得脑门子发突,生怕他倒出什么惊人言论来。
正紧张,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笑声。钱夫人带着七八个丫头款款迎上前来。她年纪与阿娘相仿,不过府里却不省心,早早生了华发。年轻时也曾是名动四方的美人,时光倾轧,难逃与日衰老。两人相携,热络叙话,我默默跟在后头,因对钱夫人有些了解,难免感叹。
却听身后柴意低低发笑。我瞄着阿娘,见她实在没功夫留意我,这才回转身瞪着柴意。“你别跟着我。”柴意敲着折扇,摇头晃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谁跟着你了?”杜嬷嬷侧过头,掩着手帕轻咳,我知道她是在提点我,越发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尴尬笑笑,压低声音道:“柴意,你要害死我了……”
谁家好好的姑娘身后像长了尾巴似的跟着个男人?
柴意却面色坦然,环目四顾只仿佛在观景。口中却低笑道:“叫我不跟着你也行。你回答我个问题。”阿娘仿佛留意到了我这边的动静,但碍着钱夫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意味深长瞥我一眼。我抹一把冷汗,咬牙道:“说!”
柴意神色微变,笑容消退。虽然仍闲散逛着,周身却仿佛笼了一层低沉的压抑。他斜着眼珠正色道:“你把屏风塞库房里是什么意思?”我一愣,然后回过味来。一定是大哥这个大嘴巴告诉他的。笑了笑,只得把对付大哥的说辞拿来对付他。不料这俩人却都不是那么好骗的。
柴意一甩衣袖,冷哼道:“我当真是小瞧了你。如今说起慌来脸都不带红的。”他话音方落,我们一行人已经到了梅园外。园里搭了戏台,台上小生唱得正酣。台下小楼披红挂绿,钱太夫人众星拱月般坐在铺着虎皮的椅子里。柴意冷冷一笑,“回头咱们接着掰扯。”说罢,大步流星朝钱太夫人走去。
我暗暗吸了口气,心说惹不起我总躲得起。回头你找不见我,看你跟谁掰扯。只不过眼前危机虽然解了,可阿娘那总还得预备好一套说辞。不过瞧着近两日发生的事,阿娘人虽精明,可但凡挤出两滴眼泪疙瘩她还是会心软的。我也不必费脑去琢磨怎么说她才会信,总归到时候下下狠往腿上掐一把,飙出眼泪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这么想着,心里总算安稳几分。理了理神色,跟着阿娘到钱太夫人面前福了个礼。钱太夫人是个面相非常慈祥的人,拉着我的手问了许多话,我也都合着规矩乖乖答了。她这才招手叫过立在一旁的钱家大小姐钱蓉蓉,叫她领我去吃席。
钱蓉蓉身量纤长,模样多是随了她母亲,明眸皓齿中隐隐还透着股精明。今日太夫人大寿,她该是着意拾掇了一番,火红的百蝶穿花罗裙越发衬得一张俏脸明艳动人。她笑盈盈对着太夫人拜了拜,对我热情道:“晏妹妹你随我来。各家姑娘都在后头绣楼坐着说话,可热闹啦。”
我笑了笑,与各家夫人告了退这才随着她走出花厅。
出了花厅,我俩不约而同揭下了面上的和气。
钱蓉蓉微微仰着脸,讥讽道:“人都说晏家小姐乐善好施,侠肝义胆。若非生在了晏家,定然是个驰骋江湖的女豪杰。哎呀,这么个心怀坦荡的人竟然也表里不一,做作要命的很,真是叫人恶心倒尽胃口。”
我与钱蓉蓉交锋也非三回两回。她一向自命不凡,口齿虽然比别人凌厉几分,可到底还是脸皮薄。我也不动气,只是将身上的披风裹得紧了几分,抬眸看到钱蓉蓉身后,颔首道:“师棠见过太夫人……”钱蓉蓉立时脸色大变,一阵风似的低埋着头旋身拜倒在地,我瞧着她露出的白皙脖颈都涨得通红。她结结巴巴,手足无措。“祖母,孙女儿……孙女儿只是跟晏姑娘开玩笑……”
话没说完,只看到面前吊着一截儿青灰色衣襟儿。抬起头,撞上客人惊慌尴尬的脸。
客人似乎是想扶她起身,却又仿佛拿不定主意。一对手在空中诡异划了道弧,试探道:“平……平身?”
她怔了怔,顿时恼羞成怒。嘴里发狠叫着我的名字,只恨不得与我拼命。可我已经疾走两步到了绣楼下,她就是再不甘心,总也不敢在全江宁有头有脸的小姐跟前儿撒泼。攥着拳头恶狠狠瞪了我几眼,终于还是赌气的去了。
我却没往绣楼上走,叫过琴菁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叶叶怎么没出来?”琴菁领命掉头往外走,却跟一个丫头实打实撞了满怀。两人一个跌在地上一个撞在门框上,“哎呦”声此起彼伏。声响惊动了绣楼的管事嬷嬷。她打楼上快步下来,将我们几人飞快瞄了一眼,随即朝我福礼问安,拎着小丫头的耳朵低叱道:“走路没长眼睛的,脚底下踩了风火轮啦?”
小丫头给她捏的泪眼汪汪,也不敢喊痛了。琴菁揉着肩膀忙陪笑道:“嬷嬷别怪她,方才我也是急了些。瞧她来去匆匆,定然是着急办差。”管事嬷嬷也陪着脸笑了回,这才松开手,厉色问道:“来办什么差?”小丫头却着手,规矩答道:“二小姐差我来请晏姑娘。”
我微滞,这才细细瞧她眉眼,果然有几分脸熟。笑道:“这可巧了,我也正要找你们二小姐呢。”管事嬷嬷也笑弯了眼睛,对小丫头讲话倏忽温和下来。“那你就服侍姑娘过去吧,只一样,千万别再毛毛躁躁。若生差池,仔细夫人剥了你的皮。”
小丫头打了个哆嗦,连忙应是。垂着衣袖将我们往碧霄堂引去。我记挂着叶叶,虽然她是钱府庶出,可到底钱太夫人做寿,没道理她不露面。一出梅园就忙不迭打听道:“你家姑娘怎么没到园子里来?”小丫头脆生生答道:“我们姑娘病了。一早儿去给老夫人祝了寿,这会儿已经回去将养了。”她声音清亮,拔得老高,仿佛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我打量着来往还有不少宾客和仆人,不便多问,只点点头,催她脚程加快。
江宁素有南城晏庄北城钱府之说,晏庄自然是我们庄子,钱府说的就是钱家了。钱家底子虽然不如晏家,但钱老爷却极好奢华。越是往后宅走,越是觉得内里大有乾坤。雕梁画柱,鬼斧神工,处处都露着大手笔。远远瞧见一座灰墙黛瓦的院落,我这才又问道:“你们姑娘什么病?”
小丫头呲牙一乐,露出两颗俏皮虎牙。歪着脑袋想了想,为难道:“姑娘待会儿自个儿问她吧。”说着,在院门上轻叩三下,微微停顿,又叩两声。我见状,止不住笑。叶叶到底在搞什么鬼,难道还要对一句“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院里窸窣一阵响。接着被人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叶叶的贴身小婢趴在上面往外面张望。见是我站在门外终于放松警惕,甜笑着打开门。门一开,我立时就被迎面扑过来的浓烟呛得咳嗽起来。琴菁吓了一跳,忙拉着我后退几步,一把拦在我身前。
浓烟慢慢散去,院里隐隐露出几个人影。钱叶叶持着卷书倚在轩窗里,对着我轻轻笑起来。
我扇了扇空气,慢慢走进碧霄堂。只见院子当中围了只红泥火炉,四周还散落着几只红薯。两个丫头被熏得小脸漆黑,见到我露出要多丑有多丑的笑容。叶叶与我隔了扇窗,笑道:“我算着你今儿也要来的,早备下了候着你呢。”
我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笑道:“先是门缝里看人,接着又想用烧焦的红薯招待我吗?”掀开门帘,只见屋里还坐着一位身着桃粉裙衫的姑娘。眉目清秀,顾盼生姿。虽然容貌上不及叶叶这般明艳动人,但也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味道。她见我进来忙站起身,羞怯笑了笑,互相问礼。
叶叶丢下书,叫婢女换茶端点心。又往我后头张望了几眼,问道:“眉川没来?”我一面不动声色打量着那位姑娘,一面轻笑道:“慈云庵叫人送信说大伯母这几日过了病气,眉川赶去侍奉了。”微抿一口茶水,道:“这位姐姐我瞧着眼生呢。”
叶叶在我们茶里点了几滴茉莉香露,笑道:“瞧我这脑袋,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沈家姐姐,这位是晏家妹妹。”我心头一震,暗呼道:沈清雅!前夜大哥还央着我替他相一相对方秉性,今儿居然不等我去寻机会,竟然已经有人替我牵了线。瞭眼看向叶叶,只见她虽然面色如常,两道柳眉却得意的飞挑起来。
三人在一处左不过是聊一聊衣料首饰,另再附一嘴城里的趣事。沈清雅性子温婉不爱说话,可是却听得极认真。偶尔发表一两句看法也极有见地。我心中暗暗盘算,若是大哥这样的愣头青真能娶了沈家小姐,也算是有福气了。
又坐了会儿,沈家丫头寻了过来,沈清雅与我俩告了辞,娉婷而去。我握着茶杯站在窗口目送她远去,嘴角含笑对叶叶道:“今儿多谢你安排了。”叶叶倚着轩窗,一对水眸透着亮亮的神采。“你我何谈言谢。成日关在这宅子里,我倒乐得整日做这样的事呢。”我道:“可你怎么知道我家属意沈家姑娘?”
叶叶看着院子里的丫头又开始鼓捣那几只红薯,笑道:“上房那位什么不是跟人比着来。沈家姑娘那可算得上是芳名远播的淑女,谁不眼红。一听说你家有意要说媒,早都炸开了锅。我这儿虽然人烟稀疏,可到底也不是铜墙铁壁,想不知道都难。”
我望着叶叶,其实她的模样跟钱蓉蓉还是有几分神似的。甚至更加艳丽。只可惜两人性子却是南辕北辙。钱蓉蓉凡事争强好胜,而叶叶偏偏淡薄得什么都不爱放在眼里。一个生在上房,享受了众星拱月的宠爱,一个却长在偏院,看尽人间冷暖。想想,直替她不值。
“你是用什么理由把人请过来的?”我回到桌边坐下,夹了一块豌豆黄。叶叶摇了摇头,道:“你怎知是我把人请来的,而不是对方特意来寻我呢?”见我困惑,她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弹,笑道:“可不是只有小姑子要瞧瞧未来嫂子彪不彪悍,人家姑娘也得掂量掂量这未来小姑是否好相与呀。”
我一琢磨,还真是这么个道理。方才沈清雅明里暗里可也没少打量我。抿嘴笑上一回,复又看向叶叶。“你丫头说你病了。我瞧你气色红润,是装病?”叶叶一撇嘴。“我是真病了。”摊手,笑的无比狡黠。“我是懒病犯了。”我怔住,丢下糕点呵着手掌,“好哇,你吊着我白担心了!”
叶叶给我闹得咯咯笑起来,终于恢复了几分十四岁的姑娘该有的灵气。她捉住我的手,叹道:“好容易有个机会能在江宁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露个脸,上房的那位早都急的乱转了。我何必这时候出头跟她抢风头。更何况……”她凝着茶杯,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拍拍她的手臂,低声道:“今儿我瞧着夫人憔悴许多。美人迟暮真令人伤感。”叶叶冷冷笑道:“算计的多了怎么能不憔悴。”我知道这么些年叶叶母女没少被钱夫人整治,叶叶自己不在乎,却总想为她娘争一口气。叹道:“好歹太夫人还很看重你。”
叶叶这下笑的更厉害了。“可真是看重我。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人是蓉蓉,我是叶叶,生来陪衬。所谓看重,就是做给旁人看的。”细指摩挲着杯沿儿,吸气道:“好容易见一回,不说这些了。前儿我听丫头说城里死囚给人劫了,你可知道这事儿?”
我抿着茶水没做声。叶叶点点头道:“那我就知道了。这人一定不该死。”停顿片刻,起身从梳妆匣里拿出一张银票。我一怔,没懂她的意思。叶叶目光灼灼看向我,道:“你救人少不得打点,天大的金矿也总有掏空的一天。我的情况你晓得,也掏不出太多银子来。总归算我一份心意吧。”仰头看着院子里的高墙,咬牙道:“可恨我迈不出这牢笼,不然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安身呢……”
我鼻子一酸,将她的银票又推了回去。叶叶转头看着我,微露悲愤。我忙道:“银子我还不缺,你若要尽心力,我倒有一件事求你。”叶叶琢磨了会儿,将银票放回梳妆匣,道:“你说。”我站起身,拉着她的手,附耳道:“你想办法把我放出府。”
叶叶侧头看我半晌,郑重点头。“好!”她到外面低声交代了几句,复又转回头来拉我走出院子。不料我俩刚走出几丈远,却见前院飞奔过来一名小厮。他见到叶叶,忙指着前院,上气不接下气道:“二小姐,官兵上门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