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杀》墨十一

5、第四章

　　眉川果然去求了阿娘。晌午刚过就挪窝搬到了我对面的那间耳室。丫鬟进进出出替她扫尘洒水，知道她畏寒，又在屋子当间儿拢了一大盆炭。眉川换了身鹅黄裙衫，半倚在幽香扑鼻的红梅树下，娉婷感叹，“二婶子待我忒好了。”

　　我团了写糟的纸丢她脑门上，不忿道：“是你二婶子忒好骗了。”眉川美目流转，哼一声，扭身回屋去。原以为她是恼了我，不料才两个时辰，她又耐不住，暗搓搓拎着一包糕点赖到我屋里来。边蹲在地上烤火，边啧啧称赞：“一品楼的如意糕果然名不虚传。”

　　我住笔抬头，见她膝头纸包已被剥开，白嫩嫩的如意糕正是昨晚柴意塞给我的。眉川囫囵把嘴里的糕点吞下肚，又压了两口温茶，趴在桌上打量着我。打了个飞眼，蛊惑道：“小棠，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对柴大公子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我暗暗叹了口气，无奈看着眉川。“你对柴意又是怎么个意思？”眉川一愣，身子微微抬起些许，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我？我对柴意能有什么意思？”我一摊手。“那我对柴意又能有什么意思。”说罢，细细将纸上墨痕吹干。

　　意思来意思去，眉川不负所望绕迷糊了头。攅着眉想了会儿，觉得不对。“你到底什么意思？”微微停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单相思？”我着实不乐意继续跟她分辨柴意，起身坐到圆桌边，笑道：“还听不听西厢记的故事了？”

　　眉川素来是个心比窝瓜大的，闻言立时将柴意丢到脑后。“当然听啦。”我净手煮了壶新茶，这才缓缓说道：“要讲西厢记，必须得提到普救寺，崔相国故去后，只留下夫人与小女儿莺莺，莺莺随着母亲送爹爹灵柩回故土，路上受阻就只好借住在普救寺。就是在这普救寺，她遇到了此生挚爱张生……”

　　眉川点头。“可见佛寺果然是花前月下的好地方。”

　　我：……

　　日光西斜，不知不觉天色已经转暗。我正讲到莺莺循着琴声将要与张生见面，只听窗外传来一声闷笑。眉川吓了一跳，慌忙理好裙裾，端坐得脊梁笔挺。煞有介事摸过扔在一边的《女则》，柔声诵读起来。

　　我给她噎的胸闷。起身推了窗，一把揪住躲在窗根儿底下的大哥，“好好的晏大公子也学人家听墙根儿！”大哥从怀里摸出来许多好吃的零嘴，趴在窗户上幸灾乐祸道：“进了祠堂还不消停，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好歹收收性子。”

　　眉川见来人是大哥畅快松了口气。打我手里夺走零嘴，笑道：“咱们祖爷爷祖奶奶整日板着也怪累的，难得能听一回故事呐。大哥哥你进来坐呀，小棠说故事可好听啦！”嘎嘣掰开一个核桃丢进嘴里，盈盈望着我，道：“你接着说，莺莺循着琴声过去瞧见什么了？”

　　我把核桃从她手里夺回来，微微一笑，“瞧见鬼了。”

　　眉川：(⊙o⊙)

　　大哥：……

　　***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眉川伴着，大哥又隔三差五送过来些吃食，陪着插科打诨倒也不觉得难熬。如此三日，阿娘打量着阿爹差不多要南归回庄，终于将我们放了出去。我们三人去阿娘跟前问了安，又听了训，这才各自归去。

　　出岫阁红梅绽放，傲然依旧。屋里的陈设也都没有丝毫变化。才短短三日，与天地沧海一粟相较，不过渺渺，可我却莫名生出隔世的错觉来。琴菁叫人抬了热汤伺候我沐浴，数九寒天泡在热水里，舒服的骨头都快酥掉。朦胧着，生出一丝睡意。

　　恍惚中，却仿佛卧在藕花深处，枕着细水长流。三五好友举杯相邀，银月铺撒，一池温柔。

　　“……就是这样，您跟眉川小姐进了祖祠隔天夫人就命冷玉姐送了药膏给我，还命我趁着这几日好生养着。”

　　我略略定神，凝着屋里新添的那张炕屏。

　　“阿娘素来眼里不揉沙，她未必不知道你冤枉。不过是抻着你提醒我。说到底是我连累了你。你别因这点事儿生怨怼寒了阿娘的心。”琴菁忙摇头，低声道：“奴婢不敢。夫人和小姐待我好，我这一辈子都不敢忘。”我轻笑着点点头，默了片刻，复又指着那炕屏问道：“谁送的？”

　　炕屏十分精巧，远远瞧着仿佛是上好的沉香木。屏面上勾描着大片荷叶，一只小舟静静穿梭在水面上。舟上坐卧着几人，举杯邀于明月，豪情颂之清风。

　　琴菁替我擦拭身上的水痕，又拿了衣裳披在我肩头，扶我在梳妆镜前坐下，这才笑吟吟道：“前儿大少爷叫人抬过来的。”我一怔，笑道：“他眼睛倒是毒。”这张炕屏与一品楼的屏风意境相仿。当日我虽没言语，但心里却是极喜欢的。大哥一向疼我，倒腾点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总惦记着先送我屋里来，不过品位不同，倒很少能送到人心窝子里去。

　　琴菁挖了一块玫瑰脂膏到我掌心里，一边指使小丫头把浴桶抬出去一边摇头道：“东西是大少爷抬过来的，不过据说是柴家少爷送的。”我一怔，“柴意？”琴菁点头，又拿木梳替我梳头。“我听大少爷说，这么好的沉香木很难得，再配上特定的意境更是难寻。仿佛是费了很大功夫才找到这么一张。”

　　我默默垂下眸子，默默听着琴菁唠叨。直等到发髻挽好，这才轻声吩咐：“把东西抬下去吧。”
　　琴菁不解。“这好好的东西收到库里，被虫子咬了老鼠嗑了多可惜……”约是见我面色不善，赶紧闭了嘴。招呼着两个丫头一溜烟儿把炕屏抬了下去。

　　这些年来，柴意送的玩意儿差不多能堆满一整个库房。波斯的猫眼石，古越的青花瓷……他的心意我并非不知。从最初骄傲的公子哥到如今磨得完全没了脾气，人非草木，若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才子佳人的故事看多了，心也养的野了。我已经不再满足于一生一世一对人，更奢求着两情相悦，白首不厌。

　　而我与他，总差那一份心动。

　　正低头想着，却听院里有人拔高声音问道：“嘛呢，这好好的东西不给糟蹋了！”我推开窗，见大哥裹着大氅堵在库房门口。他看见我，逐渐回过味来，气恼恼进了屋，一屁股坐在圆凳上。“姑奶奶，为了把东西悄悄给你送过来我费了多大劲，你这说不待见就不待见了？”

　　我叫人给他端果子，又倒了茶，笑道：“搁在这哪天撞进阿娘眼里又是桩事。”大哥鄙视的看着我，“拉倒吧，你糊弄阿娘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是真喜欢，说什么也舍不得丢库房里去。数九寒天的，里面也没个火龙，冻了一冬明年红漆还不都裂了。”剥了个龙眼，瞄着我道：“你老实说，你是不待见东西还是不待见送东西的人？”

　　我呛了个大红脸。平常阿爹总哀叹大哥愚钝，可他偏偏在男女之情上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大哥见我这幅模样，默了默，扑哧笑了。一边嚼着龙眼，一边得意道：“得嘞，你甭说了。我就说嘛，我妹子哪能瞧得上柴意那混小子。我妹子！那非得是人中龙凤才配得上。”

　　底下丫头终于有人忍不住，闷闷笑起来。哪有人这么抬举自己人的！

　　我给闹得越发坐不住，拿了甜橘丢他，恶狠狠道：“吃你的吧！”大哥嘻嘻抬起头，轰丫头下去玩。仔细把橘子剥了皮塞到我手里，突然正色道：“哥有事求你。”我打量着他这神情有几分眼熟，心里没来由一紧，“你又想让我替你相看谁家姑娘……”

　　大哥一愣，下意识道：“沈家……”说完，回过神来，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我搓着脸郁闷道：“熟能生巧……”忽觉痛心疾首，一脑袋撞在桌面上，吓得大哥险些掀了果盘。他揉着我脑袋，两道剑眉乱七八糟攒成一团。微微沉默，开口道：“二丫头，原来在你心里，她们那些庸脂俗粉也是配不上我的，你也舍不得她们糟蹋了我是不是？”我倒咽一口老血，有气无力拂开他的手，趴在桌上真是一个字也不想讲。

　　大哥厚着脸皮干笑两声，绕过来蹲在我跟前。“好妹子，你万万要帮我这一回。听人说沈家姑娘性子烈的很，我心里没着落。后天钱家太夫人生辰，沈小姐也会去拜寿，到时候你替我多留意？”

　　我原还想拒绝。先头两次的记忆实在不美好。可一听说钱家太夫人的寿宴，心却腾地跳起来。我上回见玉楼春还是好几日前，那时他说要辞官，也不知事情进展如何。偏偏出了西厢记这一茬，阿娘恨不得在出岫阁门前栓两条狗，我想像往常一样溜出庄子难度极高。然而寿宴上人多眼杂，阿娘既要与其他夫人应承，再想看住我除非把眼珠子嵌在我身上。

　　默不作声想了片刻，眼看着大哥眼中希冀光芒逐渐减淡，恐他变卦，这才故作为难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