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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   一路人烟稀疏。叶叶攥着我的手飞奔向前院。她的掌心冰凉,自己并未察觉,却将我手指箍得生疼。我被她落下半个身位,瞧不清她脸上是什么神情,可是她裙子上压的禁步却如珠落地般响彻一路……

      分明咬着牙拼命恨着,偏又揪着心沉重爱着。

      绕过一座假山,落地穿花门便映入眼帘。两名官兵持刀守在门口,隐约可以听见前院嘈杂吵闹。我打量着这两人身上的衣服有几分眼熟,略一细想,不由大惊。叶叶见我神色有异,拉着我躲进假山,低声问道:“你认得?”

      我忙简略将那日遇到巡抚的事说了一遍,又将玉楼春警醒我的话告诉叶叶,“这两人该是巡抚带来的。我原想着玉大人在一日,他们总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可如今居然敢大闹太夫人寿宴,可见已经急不可耐了。”

      叶叶沉着脸,咬牙道:“我只怕今天的事不过是杀鸡儆猴。”她说完,转头看向我。目光中满是忧虑。我心中又凉了一大截,“你是说……”叶叶扯着我,郑重说道:“他若一早盯上了江宁这块肥肉,只一个钱家又怎么能满足他的胃口。不论江宁城,就是整个江南,还有谁能同你们晏家相提并论。我只怕,下一个就是你们了。”

      她趴在石头缝里悄悄观望前院的动静,声音逼得细细的。“你的事若是不急,且放一放吧。我带你从后门溜出去,你先回去跟你大哥通个风,免得被打个措手不及。若是……”她紧咬朱唇,心里仿佛十分挣扎。俏脸从青白转涨红,又从涨红归于平寂,突然转身朝我拜倒。

      我吓了一跳,扶着岩石躲开她这一跪,赶紧伸手扶她。可叶叶却死犟着不肯起来,抬头望着我,虽然神情镇定,眼圈儿却微微泛红。我叹口气,在她身前蹲下,无奈道:“你我之间既然谈谢都多余,你又何必多此一跪。”叶叶戚戚笑道:“只因我也晓得求你的事太过艰难。”

      我摇头,手上加了几分力气强把她拽起身。“我知道你的顾虑。只是依我猜想,巡抚今日不过是敲山震虎。他手上虽有权,可玉石生意却不同寻常,寻脉采玉他未必懂得,没的还落了欺民恶名。总不如留一线余地,日日都有银钱进账。今日之后,他大约还得留给我阿爹一段时间考虑。”

      微微停顿,又道:“你将心好生揣着,若是……若是钱家果真遭了难,我必定拼尽全力替你家人周全。”

      叶叶紧紧握着我双手,良久,终于低声道:“劳你费心了。”侧过头理了理思绪,毫不犹豫说道:“我听前院还很混乱,只怕他们还来不及顾虑后门,你跟我来,迟了就出不去了。”说着,也没出假山,反而寻了里头一条细窄小路,悄悄穿了过去。

      后门外已经备了一匹白鬃小马。我接过马鞭戴上风帽,翻身上马。低头看一眼寒风中的叶叶,不放心道:“我阿娘还得劳你照顾。”叶叶回头张望着院子里的动静,飞快说道:“你放心,速去速回。”

      马踏青石,因大雪淤积,声音十分沉闷。风却如刀般凶猛,吹得我脸颊生疼。我抽出手将领口紧了紧,夹着马腹向城外飞奔而去。

      ***

      城郊,风陵渡。

      一间黄泥小酒馆。

      我伫立在风雪中,仰头望着门上悬着的旗子。灰白底色,缝一圈豆绿花边。上面龙飞凤舞书着一个“酒”字。这字出自玉楼春之手,六年前他初来江宁,年少豪情全都融汇在这一撇一捺之中。怎奈黄粱梦短,英雄蛰伏,仍不得安。

      我正望着,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就晓得在这里一定能等到你。”

      我回过头,见一人牵着头小毛驴立在风雪中。他缠裹着厚厚青袄,头上斗笠压得极低,几乎瞧不见容貌。约是见我没能认出他来,这才缓缓从袖中抽出手,摘了斗笠。我望着那张枯瘦的脸,倒抽一口凉气。“你……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玉楼春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如今只胡乱用树根簪着。两腮胡茬青葱,遍布青紫伤痕。他嘴角抽痛笑了笑,道:“说来话长,咱们进去聊。”说罢,过来替我牵了缰绳。

      酒馆内除了我俩,只有一个白衫男子。趴在桌上已经醉得人事不省。

      玉楼春把斗笠挂在墙上,笑道:“我在这里住了三日,他在这里喝了三日。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有人酒量这么好。”说着,又将青袄脱了下来。原本十分匀称的身量,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腰上玉带仿佛再紧上几分就能将他拦腰勒断。我心中酸痛难忍,拉住他衣袖,几乎说不出话来。

      玉楼春却仿佛浑不在意,一味淡淡笑着,语调轻快叫老板娘端锅子涮肉。他屈膝跪坐,仍不忘将衣衫整理整齐。我在他对面坐下,捏着酒碗的手指止不住颤抖。“有匪君子,如圭如璧”,却生生被消磨成这个模样,怎叫人不悲,怎叫人不怒……

      玉楼春将青菜煮进锅里,抬眸看我,“啧”了声。我仰头狠狠灌了口烈酒,哑声道:“你……”玉楼春摇了摇头,“我卸任了。”他淡淡笑着,我透过雾气却仿佛看到一张笑容扭曲的脸。我不知道,在他这张笑脸背后,究竟藏下了多少不甘,多少辛酸。

      他从前殿试是皇帝钦点的探花,也曾红花骏马得意一时。怎奈遭人妒恨,一路贬谪。他曾说,心怀天下,处处皆可作为。可如今,这最后的作为也要被人抢夺干净了。我提着酒坛为他倒酒,红眼问道:“你这一身伤,全是娄大人所‘赐’?”

      玉楼春噙着烈酒,叹道:“……是拜我自己所赐。”我望着他,胸口堵着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玉楼春见状又笑了笑。与我推杯换盏,轻声劝道:“你不必为我难过。我授业恩师曾教导我,为官者当为民请命。我如今虽无官职在身,但若心怀百姓,仍可教书育人。往后,肆意山水,纵情余生,岂不快哉!”

      我望着他的笑容,晴朗如风,全无痛楚。恍然间终于明白,我的千言万语再不必说起。

      江水戚戚,荒草离离。风陵渡的客船即将远行。

      玉楼春又裹上了青袄,戴起斗笠。他负手望着我,朗笑道:“多谢你送我一程。”我吸了吸鼻子,也强扯出一丝笑容。“得友如你,晏师棠此生无憾。”说完,将一只牛皮袋子挂到毛驴的脖子上,牛皮口袋里塞了一叠银票,可保三五年内吃穿不愁。想想,玉楼春的品性却未必肯受,又从头发上取下一枚玉珏。丝带缠成一枚结扣,挂到毛驴的耳朵上。

      我朝他笑笑,“我平生最大志向就是游历山川,只可惜太难实现。往后这枚玉珏代我上路,一路还要烦你多加照顾。”玉楼春望着我,松怔间露出无奈笑容。朝我抱拳,点头应下。他背过身去,牵着毛驴一步一步踏上客船。

      江畔雾气缭绕,我隐隐听见有人唱歌。“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我胸中感伤难叙,合着那人唱下去:“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歌罢,只听一声舒朗长啸,惊起白鹭无数。

      而玉楼春,始终没有回头。

      ***

      钱府归来,我发急热昏睡了一天一夜。等到人变清明,钱府“藏匿凶匪”的风波已经悄无声息掩了下去。后来听大哥无意中说起,似乎钱府也为此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江宁北城五间商铺全都更名易主,成了娄巡抚的私有财产。

      大哥吹着茶水,厌恶道:“嘛,根本就是明抢。”突然四下打量一圈,凑身向前压低声音问道:“你同玉大人一向要好,怎么他事先也不跟咱们通个气。这突然间换了父母官,可真够大家喝一壶的。”我裹紧夹袄,脑中浮现出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样子。

      瘦得皮包骨,还惹一身伤。想必是娄巡抚先下手为强,完全没给他任何透露口风的机会。江宁的天牢,又阴森又湿冷,也不知都有什么手段,竟能将人在短短时日内消磨至此。

      我端起发汗姜水啜了口。皱眉道:“新上任的县丞可有什么动作?”大哥仿佛也觉得不解。摇头道:“钱家之后倒是消停不少。我本以为他们会趁着阿爹不在,先办了咱们家再说呢……不过,这样也好。等阿爹回来,天大的事都不用怕了。他们想从咱爹身上割肉,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这话原本是为了宽慰我,可不知怎的,我听了却越发觉得紧张。大哥见我这幅模样,抬手在我眼前打了个指响。“嘛呢,大夫可说病中戒忧思。回头阿娘知道我招你,又不知道怎么拾掇我了!”顿了顿,仿佛觉得好笑。“你一个丫头片子,外头着火有阿爹扛着,烧到前院那还有我堵着呢,十几岁操尽了几十岁的心!你可得学学人钱家大小姐,钱家刚放了血,人该吃吃该喝喝,预备的嫁妆更是毫不含糊,痛下黑手啊!”

      我一愣,接口道:“钱蓉蓉?她几时要嫁人了?许了谁家?”

      大哥亦是一愣。仿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只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忙火火起了身,搪塞道:“你管她许了谁,打小你就跟她不对付,管那么多呢!”理了理衣摆,也不敢看我,道:“时候不早了,你歇了吧。我坊中还有些账没对好,先走了。”言罢,一溜烟儿跑掉了。

      我送他到门口,仰头看天,只见焦黑如墨。往日璀璨星子也不知都藏到哪里去了。琴菁立在我身后,喜滋滋道:“钱大小姐最爱打压叶叶小姐,她这一出阁,叶叶小姐好日子可算要来了。只是不知道,是谁那么倒霉要娶了这个刺儿头。”

      我抿嘴淡淡一笑。

      能叫大哥如此难以启齿,出了柴意还能是谁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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