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盟》殷子期

8、第八章

　　第八章
　　此时已过了三更天，悠长的街道被残月惨淡的笔锋渲染成了一种无底的深灰色。两旁有浓黑勾勒的树影绰绰，像无数只枯瘦的手，伸向一顶青色小轿。寂静中只有轿夫踏在青石板路上的踢蹋声和小轿吱呀呀的轻响分外清晰。
　　洛似尘缓了一阵子，乱跳的心渐渐静下来，方才觉得指尖的利痛。十指连心，手疼的一抖，一直紧紧捏在手中的小刀啪哒落到座上。他取出手帕来将伤口包上，低头整理凌乱的衣衫，却有一件东西自衣褶中掉出来，原来是宇文昱的那块玉佩。洛似尘将它拾起来放回怀中，谁料指尖却触到一个硬物，摸出一看，竟也是那块玉佩！
　　他惊异的将两枚玉佩执在手中，一个寒彻似冰，一个温润如水，大小形状却完全相同，连上面用丝线打的结子都一模一样。
　　撩开身侧的垂帘一角，苍白色的雾轻曼的沁进来，在修长的手指边缘无力的氲开。洛似尘借着月光仔细辨认，这才看出端倪。怀里的玉佩才是宇文昱的那枚，而另一枚虽形状质地相同，但雕刻的图案却不是海棠，而是一株盛放的牡丹。翻过背面瞧，竟也用篆体刻着四个字——“不死不休”，两枚玉佩恰是一对。
　　洛似尘忆起宇文旻身上也常系着一枚玉佩，只不曾仔细瞧过。
　　莫非是刚刚纠缠之时缠到自己衣带上的？
　　他咬了咬嘴唇，扬起手来想将它丢了，却又蓦然停住。宇文昱那枚既然得自母后，那么宇文旻这枚必定也是如此来历，母子之情皆凝于此，怎忍心弃于街市？况且若是被不轨之徒拾去，恐怕生出什么事端来……
　　只是这二人竟都将东西丢在自己手中，真不愧是同胞兄弟。洛似尘苦笑了一下，将两枚玉佩重又放入怀中。
　　轿子拐过街角，忽然停了下来。洛似尘奇怪的问：“怎么不走了？”
　　其中一个轿夫声音颤抖的答道：“回、回大人的话，前面……有、有一个死人……”
　　洛似尘大吃一惊，一掀轿帘走出来。借着灯笼的光亮定睛一看，只见前面十几米远处横躺着一人，身子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真象死尸一般。
　　夜色浓重，远远的有些瞧不真切。洛似尘示意掌灯的随从跟着自己走到那人近前，正要蹲下身去仔细端详，一旁的随从忙说：“大人小心有诈——”
　　话音未落，只见地上的“尸体”双眼倏的睁开，身子一滚跪起来，抓住洛似尘的腿哭道：“公子大慈大悲，救救我的老母亲吧！”
　　“啊……”洛似尘被他猛然一扑，向后踉跄了两步，摔坐在地。那人仍牢牢抓住他苦苦的哀求。一旁的随从忙上来将那人拉开，骂道：“哪儿来的大胆刁民，竟敢对翰林大人无理！”
　　那人一听忙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小人不知是官老爷，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洛似尘由的随从扶起来，并未动气，反而关切问道：“你拦住本官所为何事？”
　　那人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哽咽的说：“小人叫刘五福，住在城西郊外。父亲早逝，只与母亲相依为命。平日里给人家帮帮工，生活虽贫苦倒也勉强度日。哪知两月前母亲突然患了重病，仅有的一点积蓄都花光了也没见治好。现在家里连米都买不起，更别说买药了。小人的母亲不愿拖累小人，今儿白天趁小人不在，悄悄寻了根绳子上吊。幸好小人回去的早些，才给救下来。小人心急如焚，便想找以往的熟人借些银子，哪知这些人都是势利之辈，不肯相帮，实在走投无路，便把心一横，想乘着半夜干些劫财越货的勾当。若是成了，也好暂时补贴些家计，若是给人擒了，大不了一死，反正小人与母亲也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躺在地上装死，诱人靠近。可小人是个本分人，根本做不来恶事，事到临头却下不了手，只求大人可怜可怜小人，周济些银钱救命……”
　　他说着，自怀中拽出一把明晃晃的柴刀，咣啷一声扔出几米远，又伏身不住磕头。
　　洛似尘见他二十出头的年纪，面目老实，悲戚之情十分真切，不由叹了口气。
　　“你是难得的孝子，本官又怎会见死不救？”说着，他转身吩咐随从拿十两银子出来交与刘五福，“你先替你母亲治病，再用剩下的银两做个小买卖什么的，千万莫要再做这种事了。”
　　刘五福大喜过望，千恩万谢了一番，又梆梆的磕了几个响头，方才离去。洛似尘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中，才要转身上轿，却见轿夫抿着嘴乐，便问：“怎么？”
　　轿夫笑道：“大人一片菩萨心肠，却怕是要被狗吃了。小人瞧那刘五福八成是个骗子，专门装可怜来骗大人这样的好人。”
　　洛似尘淡淡一笑：“我倒看他十成是个骗子。既然他的母亲趁他不在寻短见，他若是孝子，又怎会还敢将母亲一人留在家中自己出来？”
　　轿夫奇道：“大人既瞧出来了，因何又给他银子？”
　　“象他做这种勾当，抓到衙门去也只打几下板子便放了，于事无补。他若骗不到我，自会去骗别人。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洛似尘无奈的摇摇头，重又坐回轿中，吩咐道，“快些走吧。”

　　九王府执夜的门房一见洛似尘自轿中出来，忙打了灯笼过来：“洛公子，早先不是遣人来说今儿有公务，不回来了么？”
　　“事情办完就回来了。”洛似尘简简单单的说，“我独自回房便好，不要惊动大家了。”
　　门房道：“那您可留神着点儿，夜里露水大，当心地滑。”
　　洛似尘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灯笼，独自向怜花小筑去。刚拐过回廊，已有郁郁的幽香跋山涉水，辗转而来。等过了拱门，但见月华如脂，自醺暖的风中委婉的弥散，氤氲在每一片柔媚的花瓣间，似胧在轻纱后的绝世容颜。洛似尘望着这满园尽放的牡丹，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于是加快了脚步。
　　眼看再转一弯就到自己的房间，他猛的停住。只见地上一条长长的人影，自拐角的另一边延伸出来。
　　难道有贼……不……大概是哪个起夜的仆人……
　　“是谁在那儿？”他轻声的问了一句，却没有人应声。按捺住紧张的心，他小心翼翼的转过回廊，却被赫然出现在眼前的黑影惊的叫出声来，脚下一滑，向后仰过去，幸而被回廊的柱子接住，才没摔倒。
　　“九王爷？！”
　　宇文昱歪歪斜斜的站着，浓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在他的身上。洛似尘定了定神，勉强笑了笑：“这么晚了，王爷还未歇息么？”
　　宇文昱不答话，也不动。烛火自薄纸中俨俨的燃着，胧出一个苍黄的圆，仿佛一盏执在神明手中的灯，飘摇在茫茫天地间。洛似尘站在那光晕里面，有些许的手足无措。他觉得自己就好象那单薄的烛火，而阴影中的宇文昱却是一眼随时会爆发的风穴，掀翻天地，狂卷万物。
　　他低下头，犹犹豫豫的迈着步子，光亮一点点的蚕食宇文昱面上的黑暗。擦肩而过的时候，一股浓烈的酒气教他一瞬的眩晕，下一刻，他已被宇文昱按在墙上，扯开前襟。灯笼跌落到地上，滚了几下，倏的熄灭了。月光照在洛似尘裸露的肌肤上，异样的苍白。他的脸也苍白着，整个人因过度的震惊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僵硬的贴在墙壁上，只有平滑的胸膛似承不住微凉的空气似的，微微颤栗。
　　“为什么？！”宇文昱的目光自他的胸膛移开，求助般的望着那双正瞪着自己的美丽眼眸，“告诉我为什么……”
　　不远处响起“吱呀”的开门声，弱水探出头来，声音不乏困意：“谁在那儿呢……”
　　两人都下意识的向她望去，弱水此时也瞧见了他们，一下子清醒过来，吃惊的叫道：“王爷？！洛公子？！”
　　洛似尘狠狠咬牙，猛的将宇文昱推开，冲进自己房里，背靠着门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似无法压抑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廊上，弱水焦急的唤人过来，又是嘱咐又是埋怨：“快叫后橱煮醒酒汤送到王爷房里去……唉……你们怎么不看着点儿，王爷喝了这么多酒，若是醉倒在外面可怎么好……”
　　外面乱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却听弱水轻敲自己的房门。
　　洛似尘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弱水又敲了几下，不见回应便放弃了。听着她的脚步渐渐走远，洛似尘方才舒了口气，一头倒在床榻上，心中不住后怕。若不是弱水及时出现，他的秘密恐怕就要彻底暴露了……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宇文昱到底要干什么……
　　紧接着他又想起了宇文旻，不禁有些恼怒。
　　一个调戏他，一个扯他的衣裳，这两人真不愧是兄弟，一对无耻之徒！
　　辗转良久方才睡去，幸好第二日不需早朝，洛似尘便未如往常一般早起，正睡的朦朦胧胧之际，忽然被弱水急急的唤醒：“三王爷遣人来，好象有什么急事要见公子。”
　　洛似尘立刻清醒过来，忙问：“人在哪里？”
　　“正在偏厅等着呢。”弱水一面答着，一面捧过水盆和漱具。
　　洛似尘昨晚合衣而眠，只略略整理了一下，梳洗之后便匆匆来到偏厅，却见是一个身披甲胄的军官。
　　那人见洛似尘进来，抱拳施礼道：“洛大人？”
　　洛似尘忙还礼：“正是，请问您……”
　　“在下姓曹，是三王爷所辖御林军第三营的督统。”
　　“原来是曹督统！不知见似尘何事？”
　　“三王爷有急事要与洛大人相商，派在下来请您即刻过去。”
　　洛似尘一听便知是杜云秋之事，因见他神色焦急，也来不及多问，吩咐仆役备马，随他直奔刑部。
　　一路之上，洛似尘心中暗自猜测，昨日宇文旻还气定神闲的说要从长计议，怎么才第二天就这样心急火燎的找自己，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变故？
　　远远便望见刑部外列队的一营御林军，虽有几十人，却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军容整齐挺拔，不禁佩服宇文旻的治军严格。滚鞍下马，急急的走进朱漆大门，只见正厅中宇文旻正焦急的踱着步子。
　　“三王爷……”
　　洛似尘正要行礼，却被宇文旻一把拉住袖子便往外走，边走边对他解释道：“本王昨夜得到密报，杜家已有所动向，只是这刑部中定有不少杜云秋的眼线，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去搜他的家，以免夜长梦多。”
　　“可此举师出何名？杜云秋是朝廷重臣，怎能任人随意搜查？”洛似尘复又上马，有些担忧的问。更何况皇上已明白说不可撕破脸皮，若无功而返，又该如何向皇上交代？
　　“洛大人放心，此事本王自有安排。”宇文旻似成竹在胸，命曹督统号令御林军整装出发，大队人马杀气腾腾的扑向尚书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