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莺与战争公主》腕下有鬼

80、第 80 章

　　伊维特把爱丝特照顾得很好。她渐渐走出哀伤的阴霾，开始一点一点地吃东西。在两个人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氛围：她们是为了彼此活下来的，尽管这还不够。

　　爱丝特还没能自己走路的时候，伊维特就驾着马车，带她到外面去。爱丝特只有看见热闹的景象和大自然才会开心。

　　有一次，她们路过一帮卫兵严格把守的地方。伊维特没有穿着华丽的衣服，也没有佩戴身份识别的徽章，他们认不出她来。爱丝特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一名卫兵拒绝告诉她们，还好有一位路过的妇女，说：“那是造反的人，他们在里面砍头。”

　　多血腥啊，一家人跪在木桩子前面，一个一个落下来，在地上滚。伊维特默默地走回去，爱丝特等着她转述卫兵把守的那个故事，伊维特没说。

　　但爱丝特还是知道了。她在凯特城堡里依然有很多朋友。那些女仆和厨娘，伊维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在不知什么时候跟爱丝特成为了好朋友。她们趁送牛奶和铺桌布的间隙耳语，爱丝特就知道了。

　　外面还有很多人在抗争。伊维特还没有真的上战场，和布伦特王国的战争还没有真正开始，即使流了那么多的血，还是有人在试图拯救这场悲剧。

　　爱丝特开始依赖这些小小的消息。今天是某个村庄发生的暴乱，村民把卫兵的帽子都抢走了；昨天是两个勇敢的孩子，藏在货桶里溜进地牢，去看望自己的父母。

　　爱丝特开始把自己和萨凡娜的身影装进这些故事里，就像那是她们在另外一个世界度过的人生。有好几次，她都开始真的相信自己的确那样做过了，但伊维特突然出现在房间里，说，该吃饭了。

　　城堡里一天有四顿饭，早饭是甜点，午饭是主食，晚宴上有宾客和表演，深夜有茶和酒。爱丝特每天都会跳过其中的几个，或者全部跳过。有时外国官员非要来凯特城堡拜访伊维特，爱丝特就躲在她们共同的房间里。

　　听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像是桃心剧院地下室里，姐姐和她收留的人们嬉闹欢笑的声音。当时他们真的成了一家人。这时候爱丝特会默默地流泪，把枕头浸湿，而伊维特也知道她哭，默默地出现在房间里，坐一会儿，点上蜡烛，然后离开。

　　今天爱丝特穿上了她曾经最喜欢的一套衣服。在姐姐死去之后，她什么都不喜欢了，每次挑选东西，都要费尽心思回忆自己曾经的爱好。女仆温妮把她搀扶到底层一间能看到森林的房子里。

　　“艾登小姐，您的姐姐可能还活着，”温妮轻声在她耳边投下一道惊雷。

　　爱丝特缓缓睁大了眼睛，那样子就像被水波放慢了动作。“什么？”她紧紧抓住温妮的手，手变得非常有力，“你再说一遍，求你了，再说一遍。”

　　“抱歉，小姐，我也不知道消息是不是真的，”温妮惭愧地说，“我认识一个在‘黄金协会’里的人，他说，萨凡娜死里逃生，回来了。”

　　爱丝特的心脏像是快要爆炸了，她等不到温妮过来搀扶她，就疯狂地在房间里搜寻着。她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她的那只皮箱。陪着她从沼泽城到平原城，装着姐姐所有信件的皮箱。

　　有些信件，她并没有仔细看过。有一段时间，萨凡娜一门心思要劝说妹妹离开伊维特，因此那段时间爱丝特就不爱读那些信。姐姐死后，她看见只会伤心，伊维特就让人仔细收到不显眼的地方。

　　爱丝特在大堆的羊皮纸卷里翻找着，扯开一条又一条扎纸卷的丝带。她终于找到了那封信。

　　“……有一天我会让国王在我们的法案上签字，如果他不同意，我们会用长剑敲开王城的大门……”

　　爱丝特的眼泪落在羊皮纸上，她连忙把落下的泪水擦掉，以免污浊了字迹。她一遍一遍抚摸着那行潦草的手写花体字母，“我们会用长剑敲开王城的大门”，她的嘴唇也跟着轻轻翕动，就像在教堂里跟着念福音。

　　伊维特一进门，就看见爱丝特跪在地上，不停地用手背拭泪，面前摆着一个摊开的皮箱，脚边都是羊皮纸卷。

　　女仆温妮见状，连忙帮爱丝特把羊皮纸全都收起来。爱丝特从地上站起来，像变了个人似的，微笑着对伊维特说：“能带我出去散步吗？”

　　伊维特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引起了这样的变化，但她非常高兴。

　　她们一向是在那片小树林里散步的，林间有一条非常狭窄的小路。这个时候，女仆温妮会悄悄离开，留下她们两人。不仅是由于主人的隐私，也是因为她受不了那种压抑的氛围。

　　“我明天能去王城里看看吗？”爱丝特问。

　　“我陪你去，”伊维特立刻答应了。

　　爱丝特悄悄地攥紧了自己的袖子。伊维特是不会让她一个人去任何地方的。

　　女仆温妮牵着一匹十分年轻的马，它不太健壮，相比战马来说，显得高挑许多。她们会骑着马在山坡上漫步。

　　爱丝特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和鬃毛。她踩在矮凳上，但并没有做上马的动作。伊维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到她侧过脸，露出一个看不懂的眼神。

　　“怎么了？”伊维特莫名其妙地觉得慌张。一切都显得非常不正常，爱丝特平时不是这样的，至少她这段时间从来没有主动要散步。

　　爱丝特嘴唇微微动了动，伊维特读出一个词，“再见”。爱丝特跳上马，拉紧缰绳，头都不回地离开了。

　　女仆温妮紧紧拉住伊维特的袖子，伊维特不解地看着温妮，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发展成了这样的关系。爱丝特的身影消失在山坡的尽头。

　　“您不要跟上去了，”温妮恳求道。尽管如此，她并没有期望伊维特能停下脚步，但伊维特真的停下来了。

　　或许这就是事情本来应该是的样子。因为强行把她留在身边，最后得不到什么好结果。伊维特站在原地，垂下头，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十二岁。

　　伊维特第二次像暴风雨一样冲进王宫，已经轻车熟路了，士兵们甚至开始根据上一次叛乱的经验来做决定。那个狐皮帽军官站在红厅外的走廊里，脸上笑吟吟的，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了。

　　“你终于还是来了，”他感叹道，“我就知道，哪有把王位拱手相让的好事？女人也不会那样做。”

　　伊维特冷冷地看着他，这个人让她想到那个积累了厚厚一层大雪的山谷。

　　狐皮帽军官知道，伊维特要篡位，顶多把老国王和一些亲近的部下杀掉，对他这种精于实务的大臣，是不会动手了。

　　伊维特拔出长剑，刺进了他的心脏。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也不是最后一次。

　　狐皮帽军官震惊地捂着自己的胸口，温热的感觉提醒他即将到来的死亡。“为什么？”他颤抖着嘴唇问。

　　伊维特跨过他倒下的身体，推开了红厅的大门。里面并没有御前会议的景象。与伊维特交好的大臣，都已经提前得到消息，今天一早就没有来王宫。老国王也没有穿国王陛下的华服，而是一身睡衣。

　　他现在的样子甚至显得非常可笑。老国王慌张地在房间里徘徊着，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

　　“是苏尔士的间谍？是布伦特的精兵？是……”

　　等他见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儿，脸上迷茫的表情变为哈哈大笑。

　　“你想要什么？”他试图使用自己之前的办法。用物质诱惑他需要的人，一向畅通无阻。

　　“您不能给我想要的，”伊维特叹了一口气，让卫兵走上来，一剑割破了老国王的喉咙。

　　现在她知道了，世界上没有那种完美的国王。她也不会犯傻，因为恐惧而选择折中，像埃德琳王后一样悄悄把老国王囚禁起来。她甚至懒得和老国王争吵，一切都没必要了。

　　伊维特看着老国王的鲜血在地板上扩散，想着这个房间见证过多少个生命的消失。一名卫兵把王冠取过来，放在一个红色的天鹅绒软垫上。一个战战兢兢的主教走进房间，为伊维特戴上王冠。

　　伊维特从始至终，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现在她是女王了。

　　“报告，女王陛下，”一个卫兵从外面冲进来，单膝跪在地上，“一个从平原城来的党派包围了王城，现在正在攻打城门。”

　　“大家的消息都很灵通啊，”伊维特叹了口气，看来不只是她一个人会趁乱行事。

　　一个卫兵为她披上铠甲，佩上长剑。伊维特目不斜视，径直走出王宫，去迎接她执政期内的第一个挑战。

　　爱丝特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闲逛着。前几天，她从小剧院那里得到了一些接济。安德烈和其他人都打算放弃演艺，各营生计，那些被通缉的贵族给了他们金钱上的帮助。

　　她一直在大街上到处打听黄金协会的事儿，但没有人知道，甚至连即将出现叛乱的痕迹都没有。

　　好几次，爱丝特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她尽全力回想温妮告诉她消息的那一天，具体到天气和光线的细节，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

　　今天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就好像大家都收到了离开的消息，只有爱丝特什么都不知道，她惆怅地叹了口气，爬上一栋已经废弃的小楼。从上面可以听见城墙外的声音，尽管看不见。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气味，到处都是灰暗破败的物品。红色的窗帘盖在大箱子上，布艺的椅子露出被老鼠破开的大洞。爱丝特坐在木质的窗棂上，对四层楼的高度满不在乎，两只腿在窗边晃荡。

　　“……敌军进城……黄金协会……他们的首领……”

　　城墙里有起瞭望功能的塔楼，爱丝特聚精会神地听着士兵们在里面谈话。她浑身一个激灵，听到了姐姐的名字，一清二楚，就好像声音突然放大了十倍一样。

　　姐姐的士兵正在攻城，她很快就会从王城东面的大门进来了。

　　爱丝特连忙放下自己手里咬了一口的面包。她是从西面海边的凯特城堡跑过来的，现在在王城西部，要到东边去，跑得再快也要一段时间。

　　爱丝特匆匆跑下楼，似乎惊醒了什么。楼梯下，一家蜷缩在一起的人齐刷刷盯着她，爱丝特连忙说“对不起”，跑开了。

　　那些人都是战争的灾民，从沼泽城一路流亡北上，在王城没有生计，只能住在废弃的建筑里。

　　爱丝特的脚步在街道里回响，她已经能听到城门外士兵拼杀的吼声了。现在似乎不是从正门出去的好时机。

　　路边，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人，至少看起来是那样。她的眼睛甚至都没有闭上，盯着天空，好像能看到白昼之上的繁星一样。

　　如果是萨凡娜看到一具尸体就这样躺在路边，姐姐一定会把她妥善安葬。那就是我姐姐会做的事，爱丝特心想。

　　她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为她们共同的理想做点什么。姐姐想要一个没有谋杀勒索，没有流浪乞儿的世界，于是她变成了那样强大的力量。

　　或许爱丝特永远不会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但她也可以做点什么，就像在沼泽里放声高歌一样。

　　爱丝特用尽全力，拉开了城门。这两扇门可真大啊，看起来好像不可能推得动，但用力撼动之后，却没那么难了。

　　一支飞箭立刻从城门缝隙里穿出来，刺进爱丝特的胸膛。

　　萨凡娜怔怔地看着城门，她回过神来，立刻翻身下马，跑到城门下，抱住妹妹的身体，跪在地上。

　　“对不起，”爱丝特轻轻地说，“我给你添麻烦了，姐姐。”

　　她脸上带着微笑，满足地闭上了眼睛。至少在人生的这一天，爱丝特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