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43、043

　　文苑中学是H市当地一所名副其实的超级初中。每年参加中考人数不到400，超过500分的考生竟然就占了百分之九十一。为了挤进这所初中的大门，万千家长挤破了头，想尽各种办法，才能在艰难的抽签大战中获胜。

　　但李荨之不是靠抽签进来的。在文苑中学自行举办的小升初择优考试中，他拿下了所在小学的第一名，才被文苑的老师看中，审批录取。

　　而朱渐就更夸张了，语文数学英语样样满分，文苑的教导主任亲自专程跑去他家，许诺全额奖学金，以便让单亲家庭的他能安心入学。于是朱渐就从向他伸来橄榄枝的十多所学校中，选择了奖学金额度最高的文苑。由于家里学校较远，朱渐独自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提前过上了独居生活。在此之后，他的成绩也依旧维持着极高的水准，从未掉出过年级前三。

　　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班上的男同学对他尊敬有加，却并不喜欢同他聊天。

　　他们说，朱渐这个人有点“呆”。

　　他总是对周边发生的事提不起兴趣。从不参加社团，不和他们结伴出去玩，也拒绝在学校举办的合唱比赛中登场。在他那副厚重的镜片下，似乎藏着某种刻意的矜持和疏离，以小心谨慎地将他与其他人之间画出一条细线来，一举一动皆不能逾越。

　　所以当李荨之不打声招呼就找上门来时，他皱了皱眉，似乎对自己被打断读书节奏一事很是不满。

　　“李荨之？你怎么来了。”

　　朱渐的座位在一班靠走廊的第一个，只要有人站在门口，他就能马上发现。

　　“累死了。我班上那群人一直围着我问这问那，可我编个谎哪有那么容易……说漏嘴了还得自己圆。索性就不理他们了。”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来我的班上。花园，广场，地下车库，屋顶天台，想独处的话多的是地方。”朱渐冷冷地说。

　　“我只是想找你玩。”

　　李荨之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腕，就把他往教室外面带。

　　夕阳的余光美妙而温暖，此刻已是放学后，像朱渐那样还坐在教室里看书的人肯定只有他一个。他把朱渐拉到小卖部，管老板要了两瓶可乐，然后硬塞给朱渐一瓶。

　　朱渐看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打开瓶盖，说：“李荨之，我觉得你好像变了个人。”

　　“有吗？”

　　“我们以前都不怎么说话。”

　　“那是因为你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嘛……”李荨之靠在最矮的双杠上，微笑着说，“现在我已经习惯被冷漠对待了，也许你说得对，是我变了个人。”

　　朱渐的目光向下转移，瞥见了他手上缠起来的白色绷带。

　　“你受伤了。”

　　李荨之握了握拳，解释道：“这是做伞时留下的，不疼。我在妖村遇到了一个簦匠，他教给了我很多东西，为了报答他，我就亲手做了把伞，当做是临别礼物……对了，朱渐，你知道吴越神歌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有点在意。”李荨之低下头，说，“金坞村的妖怪们每逢月圆之夜都会举行一次祭仪，我认识的一个竹妖就当过负责主持祭仪的神歌歌手。我想知道，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传统。”

　　朱渐若有所思。

　　“正好现在图书馆还没关门。去找找看吧。”

　　文苑中学图书馆的书总被管理员以一种毫不顾忌的随意感乱序摆放着。如果是正经学过图书管理学的人，定不会把书当成累赘任它们疯狂生长。书也是通人性的，遵循熵增定律，一味地不加管控，只会平白害想找书的人找不到罢了。心里这样抱怨着，李荨之和朱渐穿梭在满是灰尘的书架间，彼此只能通过声音和架子之间漏出的画面来维持沟通。

　　李荨之挪开一堆装订在一起的《国史博览》，被上面的灰呛得连连咳嗽。

　　“你犯鼻炎了？”朱渐问。

　　李荨之擦了擦鼻子，道：“你经常逛图书馆吗？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

　　“不完全是。”站在一排架子开外，朱渐的声音听上去仿佛隔了几层薄膜，很不清晰，“但显然这里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是啊……”

　　大约半个小时后，李荨之觉得他们差不多该放弃了。说到底，这里只是个中学图书馆，未必能找到什么货真价实的历史资料。

　　“要不要我去问问姐姐？她是搞规划的，应该知道些村子的历史。”于是他提议道。

　　朱渐却挑了挑眉，“你想把她牵扯进来吗？”

　　“那当然……是不想了。”李荨之顿了顿，闷闷不乐地将手上的书册塞回书架。

　　“那就别找她。想查论文资料的话，我有个办法。”朱渐说着，顺手打开了图书馆入口处的公用电脑，并且进了一个奇怪的登陆界面。

　　“什么办法？”

　　“新时代的问题，要用新时代的技术解决。”朱渐麻利地输入一长串字母，点下了ENTER键，随后解释了一句，“这是我妈的网络账号。”

　　“等一下……”

　　这似乎是个综合性资料库的网站。各大数据库都需要支付高昂的费用才能获取信息，而大学正是批量采购这些资料的最佳机构。李荨之觉得很神奇，他从账号结尾的大学名称上得出了自己的猜测。

　　“你妈妈是大学老师？”

　　“她以前是大学的助理教授。父亲死后，她就辞了教职，去一家证券公司上班了。为了养活我，光是助理教授的工资可完全不够用，她又是死脑筋，不懂得想方设法赚外快。不过，可能是系统的疏忽吧，辞职以后她的账号好像还能正常使用的样子。”

　　看朱渐操作网站的熟悉程度，简直就是惯犯。

　　李荨之半眯眼问：“我看你不是第一次用这个账号查东西了吧？这可是薅羊毛啊？”

　　朱渐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你看这个。”

　　李荨之用“放你一马”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后念出了他用光标选中的那段文字：

　　“与萨满、傩相比较，吴越神歌在它的表演风格上有着独特的个性特征，神歌手在祭仪上既不戴面具，也不进入迷狂状态，而能比较自觉地注意加强自己的艺术表演能力，以此来吸引、团结他的信众。在长期流变过程中，吴越神歌逐渐形成了与吴越地区世俗民间文艺相吻合的艺术风格——温文尔雅、精美细腻。”

　　不戴面具……

　　他纳闷地自言自语起来：“奇怪……那天晚上，深竹分明是戴了面具的呀……”

　　“深竹？”朱渐似乎没听懂。

　　“就是我说的竹妖。他名叫深竹，是民国时代的人，上次我看到的祭仪就是他主持的。”李荨之简明扼要地说，“看来，我看到的祭仪神歌和这篇文章里定义的神歌还不太一样。”

　　朱渐陷入了沉思。

　　这时，一阵“嗡嗡”的颤动声吸引了李荨之的注意力。他偷偷看了一眼朱渐。

　　“你的手机响了？”

　　“不好意思。”朱渐的反应似乎慢了半拍，这才打开了手机盖，将它凑到耳边，小声说，“喂？……嗯，又要加班吗？没关系，我去外面吃就行。手头的钱还够。嗯。放心吧。注意别太辛苦了。再见。”

　　他挂断了电话。简短到极致的对话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和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聊天。

　　不过，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今这年代还在用翻盖机的人，他是生活在上个世纪的老古董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朱渐对他眨了眨眼，“智能手机确实很方便，但我更喜欢古老的东西。在我看来，你们这些一年换两部手机的新人类才奇怪。”

　　“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饭？我好久没吃过村子外面的食物了，想开开荤。”

　　朱渐顿时冷下脸，但他没有拒绝。

　　李荨之跟着朱渐来到一群矮小居民楼的巷子深处。四下里挂着未干的衣物和床单，一股潮湿的霉味让人不得不加快脚步、穿过那些阴暗的水滴，免得被砸个正着。

　　“你就住这种地方？”李荨之绕过一堆不明物体构成的垃圾堆，问。

　　“因为离学校近，而且价格便宜。”

　　“就算这么说……晚上也太不安全了吧？”李荨之又顺手揭下一张破损的高利贷小广告，皱了皱眉，“我刚刚看到一个拿打火机的流浪汉了。”

　　“你到底还要不要进来？”朱渐不耐烦地问。

　　“要进！当然要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