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42、042

　　寅虎儿听她提起三十年前的旧事，眉毛一抽，脸上写满了惊疑和困惑。屏幕上出现的千真万确就是他的证件照。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张照片，因为进照相馆之前他刚被大哥用烟头烫过脖子，那里留下了一道醒目的伤疤，清晰可见。

　　那是他第一次屈服给暴力的象征。

　　此时，夕阳已经落山，晚风拂过一片昏暗的竹林，从地面上冒出一些发亮的小斑点，好像某种海边地区的浮游生物，她不安地盯着寅虎儿的眼睛，想继续发问。

　　守在一旁的朱渐却突然发出了声音。

　　“是李荨之。”

　　“什么？”

　　她惊愕地回过头，果然看见足足一月未见的弟弟独自从竹林深处走来。

　　他看上去疲惫极了，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受过折磨的疲惫。但那种疲惫和绝望又不一样。在他的脸上，她能看出一丝幸福的味道，一丝夹杂着悔恨的幸福的味道。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如释重负一样。

　　“姐。”看到装扮得像越野教练一样全副武装的李平之，他也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他说话没什么力气，很是让人担心。于是她一把扑了上去，以确认他的身影不是她的幻觉：“荨之！你果然还活着！太好了！”

　　“他们几个是……”

　　一时没弄清楚状况的李荨之与前一秒还拿着手机疯狂拍照的唐翊大眼对小眼。她尴尬地笑了笑。李荨之更加不解了。他只是从祭仪现场跑了出来，谁来告诉他，这里站着的四个人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寅虎儿顺口解释：“我出来巡逻，就遇到了这三个人类。搞了半天，她是你姐姐啊，原来如此，难怪她一直念叨着你的事。”

　　他居然现在才想明白前因后果。唐翊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找到就好。”她庆幸地说。

　　李荨之点了点头。他身上还穿着用深竹的钱去市场里买来的棉布斗篷，想必这身装束在常人看来也十分“特立独行”吧，他们会觉得奇怪也是正常的。不过，在看到蓝色卫衣少年的冷谈表情时，他还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你是朱渐？”李荨之问，“隔壁班那个每次考试都考年级第一还收到过五十多封情书的校草级中二病学霸？”

　　朱渐稳定的冷静表情终于出现了崩裂的前兆：“你给我加了太多冗余的定语，李荨之。不过，是我。”

　　“真的是你！你为什么也来了？”

　　寅虎儿拿大拇指戳了戳他的肩，道：“虽然我不想打断你们叙旧，可是，门开的时候要过了，快走吧。要不你们就真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对喔。”李荨之连忙从姐姐的拥抱里脱出身来，望着寅虎儿，他眼中倒映着半空的月光，颇为柔和，“还有……帮我向深竹说声对不起。我又给他添麻烦了。”

　　“嗯。”

　　寅虎儿没有追问更多。他也没有时间追问更多。天色愈来愈黑，仿佛无数暗流奔涌而过，竹叶摩挲之声不绝于耳。李荨之等人后退了几步，地面上那些闪闪发亮的浮游生物便“嗤啦”一声不见了踪影。待他眨了眨眼，再度确认时，对他挥手告别的寅虎儿已然失去了踪影。

　　妖村与外界相连的门，再次关闭。

　　流动的空气终于恢复平和，四下里已是一派清秋萧瑟之景。朱渐半眯着眼，有些失神地望着竹林深处，直到李平之轻轻拍上他的左肩。

　　“朱渐？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心神不宁地瞥了一眼脚下的路，径直超前走去，“看样子不需要为你弟弟专门联系医生，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你刚才……”

　　“我想也是，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现在还是先把你弟弟送回去要紧。”朱渐说，“天要完全黑下来了，山路不好走。”

　　李平之咬了咬下唇，无可奈何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一群人沿着来时的山径，很快走出了竹林，来到外面开阔的山坡上，站在高处，整个金坞村的灯火都能收入眼底，瞬间，她竟然觉得这里的景致美得使人遗忘了不久前发生的一切骚乱——

　　然而，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一旦打开，就再也不会轻易闭合。

　　H市萧山区14岁少年失踪案在少年本人突然回家后终于顺利了结。警察松了口气，因为当事人既没死也没伤，他们也不用担心积攒在未解决名单上的案子又多一条，就结果而言，皆大欢喜。

　　失踪超过三十天，期间音讯全无，还说自己只是“被山里的好心人救了，之后的事有些记不清”，望着李荨之无辜的眼神，他们就算想再刨根究底下去，怕是也套不出什么话来。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他先回家休息，好好疗养身体。

　　从派出所回家的路上，马路两旁只有路灯还在散发幽幽的黄光。一切都和一个月之前毫无改变。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也许……只是有点舍不得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吧。

　　回到房间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找出曾祖父留下的旧竹伞，十分宝贝地放在书架旁，爱不释手。李平之有点困惑，但她没有多问。望着忙碌于为他铺床的姐姐的背影，李荨之轻声笑了起来。

　　“我没死成，真对不起啊。”

　　见她猛地回过头，他才连忙解释道：“开玩笑的。”

　　“这种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李平之差点被他吓得心脏停跳，很是无可奈何，“确实我对爸妈有点意见，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我知道。”

　　“知道你还到处乱跑？”李平之把枕头塞给他，伸出手去摊平四角的床单，手渐渐地慢了下来，“不过，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自然生灵存在啊……”

　　“唯物主义者的世界观崩塌了？”

　　李平之慢慢地摇了摇头，“一想到你这一个月来要靠着多么强大的意志力才在那种地方找到生路，我就觉得内疚。那天真不应该让你随便乱跑的。都是我的错。”

　　她居然在自责。

　　“不。是我自己想去的。”李荨之纠正她道，“而且我一点也不后悔。去了妖村，我交到了朋友，学了一点制伞的工艺，还白得了一个月的额外假期，多好啊！多亏你那天没死死看牢我，要不，我肯定一辈子都猜不到曾爷爷留下的伞是妖怪做的了。”

　　李平之打量了那竹伞片刻，“你说这把伞？看起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啊……那里的人真是妖？我觉得和人差不多。”

　　“这倒是。大家以前好像大多都是人类，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变异，这也不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荨之……”

　　李平之迷茫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帮她把床脚的被子搬上来，微笑着问：“什么？”

　　“这件事，要告诉别人吗。”

　　“还是不了。”李荨之果断地说，“我不想让别人打扰他们的生活。而且，你也看了那么多奇幻故事，主角一般都不会主动把神秘世界存在的信息到处传播吧？我觉得那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妖村的存在超出了常识，想把非常识的事物介绍给常人，可是会遭到猛烈批判的。”

　　“这一点我同意。”李平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哥白尼？”

　　“还有苏格拉底。”

　　“嗯……苏格拉底是有点自己找揍的意思。不太一样。”

　　两人久违的谈心，似乎也和之前有所不同了。李平之惊讶地发现，在这个巧妙地用“普通人”的外表装饰自己的弟弟身上，又出现了抛弃“变成普通人”的任务之后的随心所欲。那是已经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已久的东西。

　　大概是在妖村遇到过什么叫他打开心扉的人了吧。她想。

　　“谢谢你，姐。”他躺回床上，对站在门口的她说，“谢谢你一直没有放弃找我。”

　　她对他挥了挥手：“要谢就谢朱渐吧，要不是他，我也不会知道月圆之夜和道林山的关系。

　　“朱渐吗……”

　　李荨之握着下巴，沉思了起来。

　　没错，他对朱渐其人的印象，其实并算不上丰满。

　　很久以前，赋予李荨之名字的语文老师朱闻月常常邀请自己去他家作客，吃些茶点，那时，总是孤僻地站在卧室门后的朱渐还只是个神情冷漠的幼童——像一只对外界威胁充满警惕的暹罗猫。暹罗猫的脸呈倒三角形，鼻梁高而直，耳廓宽大，身材细长，比起猫，更符合猎犬的身体比例特征，让人觉得很难亲近。他们之间的直接对话加在一起可能也没超过二十句。

　　朱渐很擅长学习，也被诟病没有人情味，可是这个朱渐居然还知道妖怪的秘密……

　　李平之关闭了房间里唯一的白炽灯，瞬间，他的视野恢复了黑暗。但这黑暗并称不上纯粹。即使拉上窗帘，从外面渗过来的街道的灯光还是如此强烈，让人一点也猜不出具体的时间。这一点与妖村相差甚远。习惯了一个月以来在彻底的黑暗中入眠的李荨之反而有些睡不着觉了。

　　他睁着眼，想从天花板上再寻找某人的足音，却终究是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