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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36 ...


  •   “深竹。”她双眼空洞地瞟着墙角的竹伞,像失去了魂儿,“你去……把这伞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吧。”

      他先是一惊,随后抱起它,摇头道:“不行!这是您最喜欢的东西吧?从我出生的时候就在您身边了……”

      “我让你丢了它。”她冷冷地加重了语气。

      在她的强硬要求下,深竹抱着竹伞,走出了家门。他不想就这么丢掉她的骄傲。记忆分成可以遗忘和不可以遗忘两种,而它身上寄托着的,正是不可以被遗忘的过去。他说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但他就是没法对它弃若敝履。

      走着走着,深竹忽然抬起头。他看到了一扇打开的木门,和一方不起眼的招牌。

      门板上挂着几把竹伞。坐在门板的老匠人把针线穿进伞面,又抽出来,端起小桌上的烟杆吸了口烟,悠闲地咋咋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大概是被深竹紧巴巴的视线打扰了,他抬起一边的眼皮,瞅了他一眼。很快,他又低下了眼皮,继续研磨他那精致的小玩意,口中轻飘飘地冒出一句话。

      “看什么看,小子。”

      深竹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师傅是做伞的簦匠。

      一个念头蹿上了他的心房。

      “能请您……帮我修好这把伞吗。”他问。

      伞铺的老簦匠原籍镇江,祖祖辈辈都以造伞为生,凭着为人称道的精湛手艺延续了近两百年,最近才因为店铺被外商强占、不得已搬来金坞村。只消看一眼深竹递来的伞,他便马上瞧出了它的来历。

      “这伞不像是苏杭一带的手艺。是两湖流域的工匠造的吧?”见深竹不曾接话,他捏了捏胡须,继续说,“破损得有点严重啊……重做一把说不定更便宜。”

      “我想修好这把伞。”深竹却无视了他的建议,“拜托您了!”

      老簦匠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狐疑道:“我问你,娃儿,你身上真的有钱吗。”

      他一时有些窘迫:“暂时……还没有,但我会努力种地赚钱的!只要您答应修好它,我就把来年的收成都给您!”

      “那可不成,有没有来年还不一定呢。”他扬了扬手,作驱逐状,“没钱就别谈。”

      深竹咬着嘴唇干站了一会儿,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但老簦匠不为所动。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深竹只能丢下自己的脸面,冷不丁“咚”地一声跪在他面前。老簦匠吓得脖子一缩,像只狐狸一样躲回屋檐下的安全地带里。

      “我给您磕头了!您就行行好吧!这伞是我母亲最心爱的宝贝,要是没了它,她一定会把自己逼上绝路的!”

      他是读过书的人,知道礼义廉耻,可此时却也在乎不了那些个许多。

      刚开始,老簦匠还想劝他放弃,可当他磕头磕得额头上都破了一块皮时,心中的不忍使老簦匠妥协了。

      “孩子,起来说话。”老簦匠握住竹伞的伞柄,把它放回桌上,“我说的是没钱就不接活,可没说不能教你修伞。这把伞你自己来补,能吃苦的话,就来店里做学徒。没有薪水,时限是三年,三年后可以出师,等你出师了,你爱开店不开店都与我无关,回去种地也无妨。你愿意不愿意?”

      “您是说……”

      “看你手指细长,很适合做手工。”他指着深竹的袖口,说,“慢工出细活,你读过书,准是个能耐下心来的人……”

      “师父!”他赶忙又磕了一个头,喜极而泣道,“谢谢您!”

      为了修好母亲的心爱之物,深竹开始了制簦的学习。每天,他帮家里给菜园浇完水就会跑来老簦匠的店里,被他差使着做这做那。老簦匠身材高大,留着雪白的胡子,眼神睿智有神,俨然一位风度翩翩的长者。对他而言,优雅老去的方式在于坚持创造美好的事物。这一双手从强壮厚实到皱纹遍布,岁月流逝,沉淀下他历久不变的好手艺。

      从选布到裁剪,从制作伞骨到伞布缝纫,他把每一道工序都教给了深竹。深竹也学得很认真,眼睛里时常闪着光芒。眼下他还没有考虑很久以后的事,专注于做伞也是权宜之计,哪怕是如此,他也没有降低对自己的严格标准。

      老簦匠有时候会说:“珍惜过去的人比常人更有毅力活下去。我们所有的日常用品,都是用坏了修修补补,一直到它缘尽。”

      “有些东西,是不是一旦坏了,就没法修了呢?”

      “嚯,没那回事!顶多是多费些力气,就看你是不是真心想修它了。你娘也是一样。我知道你想孝敬她,不过,要是她本人没这个心思的话……手艺再巧的匠人也修不好她的心。”

      他不仅是位优秀的匠人,还是个哲学家。

      时代跃迁,战火纷飞,却不能打破独自留守在一隅之地的老簦匠的安宁。同龄的孩子大多都在村里务农,唯有深竹一人跟着他学做伞,一坐就是七八个小时。长时间的磨砺淡化了深竹脸上的怨恨和不解。比起怨恨,不如把这份精力用在一锤一刀的打凿中,偶尔头顶飞过几架轰炸机,他都不会抬起头。

      第二个月,深竹带着修好的竹伞回了家。母亲的状态还是老样子,坐在屋里的竹椅上一动不动,偶尔写写日记,也不知是些什么内容。

      “我不是叫你丢了它么。”她看了眼他手中带着补丁的伞,似是有些吃惊,“谁帮你补好的?”

      “我自己。”

      “白费力气。你明知我不会再接受它了。”

      “不。就算你再怎么讨厌父亲,也不应该丢弃这把伞。”深竹说,“因为你还喜欢着那个时候的自己。我也最喜欢那个时候的你。”

      他一针见血的话语令她陷入了沉默。

      “这是我的真心话。”深竹说。

      曾经她是温柔而骄傲的,以最诚挚的心对待世界,每晚都期待着明天会发生的事,爱丈夫,爱孩子,也爱伞。然而,丈夫的背叛和战争摧毁了她的乐观,让她彻底变了一个人。而深竹正在黑暗中摸索着,想把她拉回来。

      “有时候你可真不像个孩子。”她叹了口气。

      “我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也是个孩子。唉,深竹。我现在没有别的奢望,只希望你能幸福。”

      她终于再一次露出了温柔的表情。但这温柔里更多的是悲伤。她不知道未来会变成怎样。外界的混乱使她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她害怕自己的儿子也会因此承受不幸。春天即将来临,他们唯有努力生存。

      “我会幸福的。妈妈。”他改回了幼年的措辞,因为这才是他真正想叫她的称呼。然后他握住她轻轻抚上自己脸颊的手,发誓道,“战争一定会结束的。我在跟师父学做伞,也算有个一技之长,等市里安定下来,我们就一起回去。我们可以开一家伞铺,我会挣够足够多的钱,让你过上好日子。”

      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不成熟的誓言看似遥远,却让她心头一暖。

      “战争真的会结束吗。”

      “绝对会的。”

      他斩钉截铁地说着并无证据的断言。

      门外下起了小雨。一月末,道林山上还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透过雾气射下来的阳光洒在雪水上,亮晶晶,冷清清。竹林里已是一派绿意盎然的景象,恰似春回大地,和风宜人。只有在村子底部的农田里,那些被割掉头的光秃秃的水稻断茎还表现出严寒的威胁。这时,放养的山羊都还集中关在农舍旁的羊圈,与稻草为伍。茫茫无人的田地要到三月才会迎来播种的高潮,成为春天的主宰。

      覆于他心灵之上的雪,也与冬日一同,渐渐化去了。

      [民国26年,公元1938年,H市萧山。]

      农历正月十五,天刚拂晓。村里人纷纷走出家门,打听昨天晚上的战事,人心惶惶。七七事变一过,村子里有些胆子小的农民早就打好了包裹,成群结队地向内陆方向逃难去了。主干道上一些胆子大的店家,偷偷落下了排门,照常营业。他们天真地以为战事只是部队的事,与老百姓无关。

      然而,哪怕闭门不出也无法保证他们平安无事。

      日军轰炸机从萧山上方掠过,投下一颗颗炸弹,像是流星般炸出一个个火球。炸弹落在民居的木结构的房屋上,立刻引发大火,风助火威,火借风势,不一会儿,整个村子就成了火的海洋。

      村民们哭着喊着,惊惶地纷纷从屋子里跑出来。

      “空袭的炸弹居然丢到了这儿?”

      “快看!村口那边是什么人过来了?!”

      慌乱支配了人们的头脑。深竹听到外头的吵闹声,顺手抓起挂在墙上的竹伞,其余什么也顾不上拿,扶着母亲冲出了小木屋。

      “是日本兵!”

      “怎么可能?县政府不是才迁来没多久吗?”

      村中仅存的几户人家后悔不跌,他们等啊等,怀着一丝侥幸,只盼北边的战争快些结束,可战火还是烧到了面前。早知是这结局,就该在传闻刚起之时放弃山沟里的这几亩荒地,逃得越远越好!

      人群四散奔逃之时,深竹母子俩沿着道林山的山路一直向上,没跑出多远,忽而闻得村中幼童哭泣的尖叫。她犹疑地回过头。

      “你先走,深竹!”

      “可是……”

      “还有孩子没逃出来!”她推了他一把,脸上尽是哀恸,“要来不及了!”

      “这种时候就别管他们了!”深竹恳求她冷静一点,“我们自己都未必活得下去!”

      “深竹!”她摇着头,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口吻中却无半点畏惧,“国难当头,倘若此时见死不救,我与那些我最唾弃的人又有何区别?”

      到了生死关头,她还惦记着这些死板的东西。深竹一时很是无奈。可随后他又释然了。他正是因为她的骄傲和正直,才会如此深刻地敬仰着她。

      “我知道了。”他立马掉头向回跑去,“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救他们!我年轻,动作快!”

      “不行,深竹!”

      他跑得越来越快,背后的声音已然传不到耳中。村中一片火海,连方向都难以辨认,寻找中,他好像还听到了机枪扫射的声音——看来是没来得及逃走的村民被敌军射杀了。孩子们叫得撕心裂肺,见到他,反而哭得更响。

      “娘!娘……”

      “没事的,我们快走!”

      他拽着两个五岁大的男孩,艰难地穿过浓烟滚滚的街道。一旁的溪水里堆满了死难者的尸体,水面都被鲜血染红了。可这时,一名举着枪的士兵击中了他的腿。“哐当”一下,深竹的下巴磕在了地面上,他咬牙站起身,继续向前。

      “——深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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