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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037 ...

  •   是他听错了吗?这明明是她的声音!

      他抬起头,望见一袭白衣的母亲不要命地向他冲来,他想阻止她,想大吼,想斥责这一自杀行为的莽撞,但一切都太晚了,她的胸口和腰部,还是被两颗子弹穿过,倒在血泊里,躺倒在前面的死难者身上。

      他张大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呼吸艰难的她还在试图留给他最后的话语:“深竹……别被困在这个村子里,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要……遵循自己的内心去活着……别像我一样……”

      “突突突突突——”

      “不!!”

      他的嘶吼声被炮火和机枪的噪声掩盖,连贯穿心扉的痛哭都仿佛无人能觉察。

      依稀之中,他只记得她把他紧紧地护在胸腹底下,想用母亲的□□为儿子设置一道屏障;而他又本能地把她想救的孩子之一护在身下、感受着对方颤抖但炽热的体温。

      那士兵的同伴对着他们的方向又是一阵扫射。密集的子弹像飓风一样刮来刮去。他的身上、头上不断有机枪射击墙面后的水泥片、石灰片及弹片跌落下来,像暴风雨。疼痛使他的呼吸变得格外艰难。

      这时深竹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知道自己如果再爬起来逃的话,必死无疑。

      求生的本能使他一动不动地朴倒在尸堆上,屏住呼吸装死。

      约三分钟后,枪声停了,带有体温的鲜血像蛇一样从他的脖子流到到后背上。是那两个孩子的其中一个。

      “哥……”

      “别出声!”

      他捂住了身下另一个孩子的嘴,他们都在发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他以为自己也一定会死去。集合的哨声及时响起,日本兵暂时停止了射击,接着是纷纷沓沓的脚步声。一阵子后,脚步声逐渐远离。他们走了。奇迹般的巧合使他捡回一条命,但同时,这条命也是她和无数人用生命的代价换回来的。

      “……大哥哥……”

      “你先留在这里,我去找点吃的。千万别随便出去。”

      深竹安慰似的将竹伞塞到男孩手中,摸摸他的头,而后转身爬出了尸体堆。

      男孩紧紧抱着那竹伞、仿佛这样就可以为自己带去力量。

      而深竹,脑海中却一片混乱。

      他后悔来救人了吗?后悔半途折返,后悔读书人的意气用事,后悔听从了她愚蠢得接近迂腐的同情心?若是他能说出后悔两个字的话,倒不会心酸至此了。可是他却没有后悔。在谁人皆不能独自苟活的时代,她就像是灰暗夜空之中唯一的星,寄托着他对看似不可能的和平与美好的最后一丝期望。

      他如何能说出“后悔”二字?

      “糟糕……”

      他受伤的腿已经很难支撑身躯了。

      往前走了几分钟,深竹不得不独自躺在冰冷的溪水里,四肢麻木,动弹不得。冷水止住了血。等到太阳落山,他才失魂落魄地从刺骨的液体里爬出来,往道林山的方向挪动。

      月亮升起来了。

      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腿上中弹使他步履蹒跚,每多走一步,剧痛就会加深一分。渐渐地,他快要失去理智,想在这片残酷的荒野里嚎哭出声。他还不可以放弃,他答应过母亲,一定会活下去……要开一家伞铺,继承师父的手艺,做她最喜欢的竹伞……他还不能在这里断气。

      “啧,居然是人类……”

      这时,一只脚挡在了他前进的道路前。

      白发苍苍的徐淮安手里撑着一只破破烂烂的伞,眯起细长的眼睛,面带轻蔑地看着他。

      深竹用力抬起头,想求救,却蠕动着嘴唇,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要来这里。”徐淮安板着脸,问,“你会后悔的。”

      深竹的意志再也撑不住,终于昏迷了过去。

      竹林之中,妖风四起。

      元宵夜,本是家庭相聚、享天伦之乐的宝贵时光。明月仿若一面铜镜,照亮了金坞村的夜空。然而,就在千里之外的村落纷纷点亮红灯笼、庆祝佳节之时,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也永远地失去了生而为人的自由。

      只要一闭上眼,梦中便尽是火焰和鲜血染红的世界。惨叫声,哀鸣声,机枪扫射声,还有血肉横飞的声音……恐惧折磨得人精神衰弱。即使听说过再多关于战争的事,亲眼见证杀戮也还是使他感到不忍。一觉醒来,深竹只觉浑身疲乏,完全没有得到休息,反而比入睡之前还要痛苦了。

      冬月的金坞村尚有些寒气,从口中呼出的气息立刻变成了白烟,美得像是他的幻觉。

      只有腿上的疼痛提醒着他——那不只是一个噩梦。

      “你的伤还没好。”拄着拐杖走上前来的老妇人见到他坐起身,叮嘱道,“别乱动。”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被人救了,然后稀里糊涂地被抱来一间旧屋,腿上敷着药,冷冰冰,凉酥酥,却给人一种奇妙的、仿佛那条腿根本不属于自己的错觉。深竹擦掉了脸上的冷汗,问:“我妈妈呢?你们看见她了吗?”

      芒桂子在离床不远的小茶几边坐下,说:“她不在这儿。”

      “她被击中了……”深竹此刻满脑子都是母亲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全然无法冷静,“我必须得回去……我必须得去看看她!”

      “你出不去的,孩子。”然而,芒桂子只是悠悠地击碎了他的愿望,“这里是妖村。”

      “妖村?等等……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他试图从床上下来时,腿上冒出一股接触不良般的拉扯感,顿时,一阵凉意袭上心头。他望向桌上的镜子,发现映在镜中的脸已然发生了异变:那不是他熟悉的自己的脸,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对绿色的、翡翠般澄澈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深竹扯下一根头发,惊恐地看着它干枯、卷曲、褪成墨绿色。紧接着,从受伤的腿上也产生了一波又一波的过敏症状,它不停地抽搐着,难以跟上他的节奏,仿佛失控,又仿佛具有自己的生命。他抱紧了双腿,呼吸沉重而短促,与他微颤的指尖相接触的地方,是步枪的子弹曾经穿透皮肤的位置,可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

      不对,他毫无疑问被子弹击中了!而且还是两发!为什么会找不到伤痕?!

      芒桂子叹了口气,才有条不紊地解释道:“你失血过多,又在溪水里泡了太久,腿已经废了。老身替你绑了淡竹的精魂,才勉强保住了你的命。以后,你须得学会作为妖怪生存下去的本事。”

      “不……”他强硬地否定了她的劝说,“我不是什么妖怪!”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妖怪?再说了,就算真有妖怪,他也是人类和人类的孩子,怎么可能变成妖怪?

      但他虚无的抵抗并无任何意义。他知道自己的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体内流淌着的、低于常温的血,让人背脊发凉,皮肤上散发出来的竹香味,还有接上了淡竹的腿,这些都不是寻常人类能拥有的特征。在他眼中的世界似乎比过去更加寡淡了。有时他看不清太多颜色,看什么都是黑乎乎的一片,只有生物所在的位置能亮起淡淡的荧光。他咽了口唾沫。忽然,来自身体的本能催促着他——他想吞食点什么,来弥补自己残缺的灵魂。

      半晌,他不得不失落地垂下了双手。

      他真的……变成了妖怪。

      “孩子。”芒桂子见他终于接受了现实,语气也柔软了几分,“你叫什么名字?”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深竹。”

      “深竹。”她叫了他的名字,似乎在认可他的新身份,又似乎是在抚慰一颗受伤的心,“老身是村子里最老的桂花妖。听着,老身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既已来到此处,便是上天注定,与其违背反抗、意志消沉,不如抬起头来接受现实。这样的话,你母亲心里也会好受些。”

      “她死了。”他的表情有些麻木。

      “死了?你不是说……”

      “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还活着呢。”他低下头去,不想让自己的神情被人看到,“是我在自欺欺人……仅此而已。”

      刚才还在拼命反驳的事,如今居然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连深竹本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之间放下她的逝去。是因为变成了妖……人类的情感也就淡了吗?

      “别这样。要是她真的不在了,你才更应该笑着活下去。因为你的命是她救来的。”芒桂子用拐杖敲了敲地,想让他打起精神,“还有一事,我方才见你睡梦中也不忘念叨伞啊伞的,就叫人给你找了把竹伞放在厢房了,如果你需要,就叫他们取来。”

      听到这句话,一直灰暗无光的深竹的眸子里才亮起了一丝希望。

      “伞?”

      “是呀!我们村子什么都缺,唯独伞是万万不能缺的。”

      对,他想起来了,在混乱之中,他把母亲的旧伞留给了生还的男孩。芒桂子见他急着下床,便搀扶着他向旁边的小院走去。出门廊前,守在门口的狐狸面具仆从连忙为她递上一只伞。

      “婆婆。天亮了,您可不能空着手出门。”那仆从说,“小心身子骨。”

      “哎。”

      在仆从的帮助下,芒桂子和深竹的头上一人多出一把竹伞,伞盖遮住了来自太阳的直射光,冬天,人站在阴影里还稍微有点冷,见到此景,深竹颇为不解。

      “芒桂子婆婆,为什么明明是晴天……”

      “喔,老身忘了解释。”芒桂子一拍脑门,笑呵呵地说,“妖怪如果被阳光直接照到,会死的。所以伞……是用来保护自己的不可或缺的武器。”

      不可或缺的……武器……

      深竹愣愣地看着头顶那一团半透明的绢布,好像透过它,看到了自己残破不全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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