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35、035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

　　“日本兵已经打来上海了。还往笕桥机场投了炸弹，您听说了么？就是郊外那片农田附近……”

　　这次连卖煎饼的大爷都无法面带笑容，说明情况是真的很严峻。

　　思忖再三，她决定带着儿子一起永远离开这个家。

　　“带上你的行李，深竹。”

　　出发那天也下着细雨，她照旧拿着那把旧伞，原因却不是喜欢，而是没钱买新的。那件乳白色的连衣裙也不知是多少年前买的旧服了，她脖子上还挂着一条从娘家带来的苗族银饰，二者本不兼容，但穿戴在她身上却并不使人觉得意外。传统和现代的结合在她身上体现得完美无缺。她曾经在日本的女子学校留学过一年，这是深竹偷偷翻她的日记时才知道的，不过她很快就因家事的缘故回了国，在长沙继续念书，然后就遇到了深竹的父亲。为了赢得这位民国官员的后台，全家人都十分支持他们的婚事，使她一时得意忘形了。

　　而如今，事情却在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

　　“我们非走不可吗？”深竹问。

　　这时候他又长高了十几公分，原来那件制服穿在身上已经有些不协调了。但在H市这么混乱的局势下，谁又顾得上给一个落魄家族的独生子量身定制新校服呢？连学校都上不了了，还穿什么校服？

　　“战争就要开始了。”她没有正视他的表情，像在喃喃自语，“反正跟着他也不会有好事发生。”

　　“母亲。”

　　“你也厌倦了那个人吧？”她的声音稍微有了点期待，“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山上避避风头，等局势稳定下来了，再回来。”

　　深竹抓起了自己的皮箱：“回来之后，你会和父亲离婚、然后嫁给‘他’吗？”

　　她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么尖锐的问题。深竹暗想，写在她脸上的惊愕有些好笑。就像做出之前那种事的人不是她自己一样。

　　沉默，还是沉默。

　　她微微张开了双唇，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我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深竹松开了按在门把手上的手指，往街道上走了几步，回头说，“对不起。我们出发吧。”

　　他并不是想害母亲难过，但他偶尔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刻薄。正是因为他深爱着她，才希望她能正确地认识到自己的选择——比如说，把父亲一个人蒙在鼓里、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

　　战争开始了。他的父亲是国民政府的军人，他的家人留在城里意味着什么，他也不是不清楚。趁战火还没蔓延得太广，早些脱身才是万全之计，这的确很符合睿智的母亲的作风。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山村里的生活一点也不比城里省心，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更糟糕了。

　　山村就是山村，没几个人见过世面，对异类挑三拣四的毛病倒是和城里人没两样。她独特的言谈举止立刻成为全村人的耻笑目标。连在河边洗个衣服都能听到外人的闲话。

　　“喂，村里人都传言，说你娘是因为不洁才被丈夫抛弃的贱女人。”

　　深竹抱着木盆往他们暂住的小木屋走时，就遇到了前来挑事的当地恶霸。他长得一脸白痴样，空有一身晒成褐色的肌肉，比城里的混混还令人倒胃口几分。

　　“你凭什么这么说？空穴来风的闲言碎语。谁当真谁是傻子。”深竹没好气地反驳了一句，想继续往前走。

　　“真的只是传言吗？我怎么觉得是事实呢？要不然，为什么他还活着，却不给你们家提供一分钱的援助？”他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昨天，她还上村长家借钱去了。生得细皮嫩肉的，可水灵着呢，谁舍得放那么一个妙人儿在这荒郊野岭独守空闺啊？肯定是因为她惹上了别的男人！”

　　深竹脸色阴沉地放下木盆，低声道：“是我们抛弃了他！他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

　　“哎呦，你跟我生什么气？”他玩弄着手里的转珠，冷嘲热讽得更起劲了，“这年头谁都不好混，既想躲着战事，又想继续享受大少奶奶的荣华富贵，哪有那么好的事！再说了，她要是肯跟了村长，也就不必低声下气地找他借钱……”

　　“我母亲不是那样的人！”

　　“我看她就像只鸡！”

　　这句话就像一束火花一样引爆了深竹最为私密的火药库。啪——他的浑身都在爆炸，胸口，脑门，双眼，还有他的拳头，拳头爆炸的方向正对乡村恶霸的门牙，猝不及防之下，他脸上挨了一拳，马上红了一大片。

　　“你——”

　　身材高大的恶霸就像受到了什么天大的侮辱一样，用难以置信的眼神地瞪着他。

　　“快给我道歉！”

　　深竹不要命地吼了起来。他还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母亲曾教育他要谦和待人，他也的确这样做了，可现在，他简直想把整座山都掀个底朝天，然后把这个胖子碎尸万段。不，哪怕如此都无法熄灭他的怒火。

　　“小崽子——”对方哪能罢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城里人就这么点力气？你知道我是谁吗？敢惹这村子里最牛的人，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深竹红着眼咆哮道：“有种你就来啊！”

　　“来啊！谁怕谁！”

　　深竹几乎铁定自己会挨一顿揍了。意外的是，一只细长冰凉的手突然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他挣扎了一圈后，条件反射般地安静了下来。

　　他当然认出了来者的面孔。那是他最为熟悉的亲切面孔。

　　她老了。这些年来，她已经越发不懂得如何装扮出自己的味道了。周遭的世界总是试图不断地提醒她：傻瓜啊，没人关心你撑什么样的伞，只有想借它嘲讽你的人会将其当作利器。她褪去了妆容，换上了洗衣婆的旧衣服，从家中带出的唯一一把雨伞也因保养不善而年久失修。如今她和一个普通的村妇没有多少差别，如果不是神态中隐隐透着一股书香气，大概也不会有人对她感兴趣。

　　“深竹。”母亲严肃地板着脸，训斥道，“快说对不起。”

　　“我不要！”

　　他红了双眼，不肯服软。

　　她扯起他的手臂：“你说还是不说！”

　　“我又没错！”

　　“——啪！”

　　清脆的巴掌声正面击在他的脸上。深竹愕然地偏过头，望见泥地上仓皇爬过的一群蚂蚁。它们正在忙着搬运珍贵的面饼颗粒。那是在扭打中从恶霸的口袋里滑落的小碎屑。来到村里之后，他们每天都只能吃些难以下咽的食物，低糖少油，干瘪的味道让人的灵魂也一起麻木了。

　　“我叫你犟嘴！叫你不听招呼！我们是没钱没势，可也不能随便和人打架！你要把自己的尊严也抛弃吗？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她随手抓起竹伞，往儿子身上打去，下手之重，连在一旁看着的恶霸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母亲……”

　　深竹没有伸手抵挡她的竹伞，任由它抽打在自己的胳膊上，大腿上，腰上，头上。她边打边咬牙，拼命忍住眼眶里的泪珠，不让它们滚下来。而被她打的孩子，却一言不发。最后，路过的老农民看不下去了，连连劝说她停手：“别打了。这么打下去会出人命的！唉，孩子也怪可怜的，别动气，啊！”

　　她这才缓缓放下举着伞柄的手，气喘吁吁。夹杂着悲凉的目光轻轻掠过他身上的伤痕，又停歇在他身后的远山上。

　　“现在不教会他过苦日子的办法，以后可怎么办？还没到最糟的时候呢。”她的手掌也破了皮，那是之前她亲自下地耕作被粗糙的农具硌出的伤，为了活下去，她也已经拼尽全力了，此刻她的声音里尽是疲惫，“不认命……到头来吃亏的不还是自己吗。”

　　深竹垂下了眼睛。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几年过去了，自己所在的世界会天翻地覆。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她的命这么不好，恰巧生活在一个混乱的时代？她明明值得比这更好的生活！

　　突然，老农向她走了一步，撂下肩头的扁担，弯下腰去。

　　“你看看，伞都被你给打破了！”他惋惜地拎起破损的竹伞，啧嘴道，“最近又是雨季，拿什么不好，非要拿伞教训他，赶明儿下雨了可怎么办？不过后天正好能赶上净慈寺这个月的集市，你别担心，俺去替你捎一把。”

　　她愣愣地看着他。

　　半晌，才挤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为什么要帮我。”

　　他憨厚地挠了挠后脑勺，“哎，战乱时期，女人家独自下山不安全。”

　　他是村里第一个对她伸出援手的村民。想到世上还存有淳朴的善意，她仿佛感受到了一丝解脱。也许是她把世间的恶设想得太过分了，才会把自己逼到弹尽粮绝的死路，这么一想，她总算稍微拾起了一点信心。深竹还在，她要好好教育他，等战乱结束之后，送他去外面读书。他有权利看清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然后他才会知道，希望存在于何方。

　　然而，天不遂人愿。

　　将她彻底击垮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两天后急匆匆从净慈寺赶回村子的年轻人。

　　“爹！”他飞奔着跑过村前的家庙，脸上灰呼呼的，被灼伤了好几处，身上的衣服也烧掉了一个角，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某乎人家的门口，嚎叫起来，“爹！出大事了！”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净慈寺……”说到一半，他就抽搐了起来，“净慈寺起火啦！郑伯他……他烧死在里面啦！”

　　她扶着门框，竟不敢再往外迈出半步。

　　自清朝末年南屏晚钟被损毁后，净慈寺就一直维持着无人打理的荒废状态，只有偶尔举行集市时，才会热闹起来。然而，十月发生的这场大火烧毁了寺中仅存的运木古井和济公佛殿，还夺走了数人性命。

　　唯一在艰难的黑暗中带给她一丝光明的人，也被上天召走了。

　　“是我遭了报应吗。”

　　“这不是您的错！”深竹急忙说，“谁也想不到集市里会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