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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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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夜探
地点:信守庄
人物:璎珞、白秋原、西门聂、司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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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守庄位于汴京城北郊,占地不算顶大,但在人口稠密、寸土寸金的京城之内,也算数一数二的富贵之园。
璎珞一行三人在这一日午时前上了岸,由南门——南薰门进了城。
本来,风尘仆仆的几人在这一日将半的时间抵达目的地,应该先找家客栈吃些东西,休整一番,即去西门聂此行的目标——信守庄拜访的。但是,前去拜望世交好友的理所当然的领路人——西门聂,是如此一个不同于一般的个性之人,其远赴千里而来的拜访方式自然也不会流于俗套。
这一朝之都,在前几朝的城池格局上进行发展扩建,共有内外三重城池。最中心的是皇城大内,城周长九里十八步,引金水河、五丈河护城。外围套住皇城的是原汴京旧城,又称内城,城周二十里又一百五十步;街道成“井”字形布局,是最繁华的地区。再向外是相当于内城四倍大小的外城,在原有城镇的基础上扩建出来的,又称“新城”或“罗城”。
新城围墙的南边的正门,就是南薰门,从城门进去的,向北方笔直延伸、经过内城朱雀门、直达皇城丹凤门前宣德楼的宽阔大道,名为御街,更是最热闹的街道。
逛街上了瘾的两个大男人一进城就完全忘记了饥饿和疲劳,逛遍了小半个城,直接摸到信守庄前,时已日过正午。
信守庄门庭大开,门前有守备的仆役,得知西门聂的来意后,叫三人在门外等着,自己进去通报。不过,西门聂当然不会遵照旁人的要求,擅自尾随仆役溜进庄子,还熟门熟路的引领另二人左转右拐,摸到一幢较大的厅堂前,刚好见信守庄新上任的大当家——韩夜语,一抹嘴急匆匆的从里面出来。
“哟~韩兄,正吃饭吧!刚巧,我们也饿了!”
这是西门聂自云州赶至信守庄、见到一年不曾联系的韩夜语时,所说的第一句话。不知内情的人,会以为这笑得如纯真无暇的小白兔似的人,是韩家的紧密邻居,刚从一墙之隔的地方过来串门子。
韩夜语本就刚直冷硬的脸部线条,瞬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僵硬的扭头看向西边,确定自家宅子的左右不是树林就是城墙,没有这么一位芳邻之后,再次检测来人的面相,整个人便愣住了。
西门聂上前亲热的懒住对方的肩,一边说着一边准备把他拖向刚走出来的地方——原来那里正是韩家的饭厅。西门聂是很有行动效率的人,一来就把同伴带到的信守庄的饭厅。
“你……怎么……”
可怜父母逍遥云游远去,留下一片家业要处理的韩大当家,忙到刚刚才塞下几口饭菜就要赶去处理公务,却被西门聂平地一声雷的出现效果震住。而未等他那句明显是“耿直不屈的人难得发出的卑微的询问”说完,就被饭厅里追出的人打断了:
“大哥,我还有……西门聂!你怎么在这里?!”
韩大庄主的胞弟——韩宴余,虽然五官长相与其兄长极其形似,但气质看来却柔和很多,尤其是一双骨碌乱转的浅褐色眼珠子,相较于韩夜语少了几分霸气与强硬,多了一些圆滑与世故。而再镇定自若、临威不惧的风雅,在似乎是从地下钻出来一般跳进视线的西门聂面前,是怎样也扮不来。
“真是失礼。”西门聂道:“我可是大老远从幽州搭船赶来看你们的呢!怎么,不欢迎吗?”
“当然……”韩二少自然吼出的句子,在中半嘎然而止。
从被地府里跳出人间的妖孽的惊吓中恢复过来的韩庄主,带着难以察觉其感情、似乎可以算是“欢迎光临”的笑容,平板的道:
“怎敢。贵客远道而来,失迎失迎!”
由此,在程序不正常的拜访会见之后,璎珞等人就近进入了韩家饭厅,早已收拾完毕的下人们不得不重新准备上饭菜。而全庄均已用过餐之后,在仅仅三人围桌大块朵颐的情况下,十来人或站或坐在一旁冷眼观赏,璎珞也无法抱怨这让人尴尬的“客套却决说不上热情”的招待了。
吃罢,经过一番介绍,西门聂也说了要在庄上小住几日,韩当家“非常客气”的做了安排,便把客人丢给弟弟,自己去处理公务了。
二少爷韩宴余一边把客人引去庄里的别院“涌泉苑”,一边打量这西门聂带来的两个陌生人,最后目光停留在璎珞身上。
“这位……白兄?”韩二少笑着开口:“这位璎珞姑娘是你的婢女?”
等到白秋原算是无声的肯定后,他又继续道:“咳,刚才西门贤弟说璎珞姑娘与二位是在路上碰见的吧。这么柔弱的一个姑娘家跟着二位四处奔波实在辛苦,而且白兄和西门贤弟两个大男人与一孤身女子同行,说出去有辱女子名节。
若是白兄你愿意,不如让璎珞姑娘留在信守庄里吧。”
韩宴余这么说了,但其中的含义自然不是让璎珞留在庄里继续做与伺候白秋原同性质的工作。暂且不论被谈及的当事人对这一提议的想法,璎珞倒觉得,韩二少这么个在刚见面就能提出这种非分要求的人,也许在某些方面与西门聂是有异曲同工。
不过说起来,在这京城里、甚至在整个江湖上,韩家二少爷的名气是与信守庄持平的——韩宴语是一个讲究奇妙的矛盾、或者说是很会诡辩的人。他的个人信条便是,把风度与好色融合。
具体事例不做详解,只是听说他在及冠之后,有一次很苦恼的对其父韩老庄主说“我委实参透不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句话的禅意”,之后,他为了参悟,便搬出家去江南各大妓院辗转了一年。直到其兄韩夜语在扬州找到他,诚心建议到:
“如果你这么长时间还未悟到真意,不如换个思索方式——我联络了金山寺主持,让你进去继续参禅。”
接着,韩二少捶胸顿足道:“看来我果然还是一届凡夫俗子,看不破这高深之语啊”,遂放弃,搬出青楼回了家。
不过韩二少虽好女色,却还未发展到不耻之徒的下流,总提倡“调戏与艺术”、“风雅与风流”结合之美,不兴强人所难之事——这也是有韩老大这么个兄长不时在旁提供“真挚建议”的影响吧。
韩宴余不会强抢豪夺,但出钱还了璎珞的债,当作把璎珞从白秋原那里买过来——这样的事,他还是会做的。
思及此,璎珞不禁陡然发慌——白秋原不会就这样,与韩宴余达成交易了吧!
虽然……虽然她已到达信守庄这个目的地,虽然韩家在四大山庄中处劣势却有强大的信息网可供璎珞窥探情报,虽然要从自称很有风度的韩二少身边逃跑比从西门狐狸眼低做小动作的把握更大,虽然……这样的情况也许不坏,但璎珞却非常排斥“主子换成韩宴余”这一想法。
也许是习惯了的相处吧,也许是其他的原因,璎珞更愿意粘在白秋原和西门聂身后。
这么想着的璎珞,不自觉的退向了白秋原身后。虽然自己也不乏被人觊觎姿色的经历,但感到如此不安的还是第一次。原本与白秋原并排行走,跟在韩宴余和西门聂后面的璎珞,小碎步的向主人靠去,还下意识的揪住主子飘起的墨青色衣摆。
白秋原微微皱眉,看向躲进自己身后的人。色泽较浅的几缕发丝盖住光洁的额头,身后的人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那垂眉的姿态却显得格外娇弱。
“……不必操心。”本就不打算做二手倒卖之事的白秋原,也在心里不知琢磨了一圈什么之后,如此拒绝。
韩二少看看美人,甚是可惜的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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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带着难以感觉到的温度,照射被白雪围起的一块五十步见方的练功场。粉嫩嫩的小娃娃穿着单薄的枣红色短袄,在地上窝成一团,厥着小嘴,努力对着捧在面前的右手吹气。
六岁时的璎珞便已升为‘侍’。
‘侍’是无恋神宫内部最低的等级,也是进入无恋神宫的入门。一般是在六至十岁的小孩子里挑选有较好资质的,分配给一个宫徒(低阶徒众)使唤,也教授一些最基本的武功。
璎珞作为二宫主的女公子,不必经过审核就理所当然的成了二宫主冷夫人的‘侍’。但,这也并不能说走后门,因为年纪幼小的璎珞确实具备了相当的能力。而与之相伴的,自然是超出一般界限的严苛对待。
冻得麻木了的手本应感觉不到手指划伤的疼痛,可小女孩肿着核桃似的红眼睛,努力对伤口吹气的样子,即使是旁观的大人看了,也会觉得那小伤口真的是痛极了。纵使又冷有痛,小女孩仍是忍住眼眶里转悠的泪珠子不掉下来,想起娘亲只是简单的演示了一套招式,便丢下她自己一个人练习,必须坚持着练下去——因为,娘亲也可能就躲在旁边什么地方看着……不能再这么偷懒下去了……可是,人家真的已经练不动了嘛……55~
一方面想要努力练武,让可能躲在哪里观察自己的娘亲看后满意,另一方面却又难免摆开小孩子的惰性,想要向母亲撒娇以停止练习。可怜的孩子,却不曾想过,冷漠的母亲根本不在附近。
忽然觉察到一丝气息,她回头看看后方,以为是娘亲走过来了。一只宽大厚沉的手掌压上她的头,来人带着炽烈的体温,可能是摸不清楚力道,有些大力的揉着她的头;另一边抓来她的肉乎乎的小手摊开,放上一个小巧的白釉瓷瓶,示意她擦上药膏:
“也不是什么重伤,应该没有那么痛嘛。”
不是娘亲,是一道浑沉低喃的男音。虽是有些不满的在嘀咕她的手伤并没有自己以为的严重,也有些责怪她夸张又怕痛的“没用”表现,却让莫名的让她觉得打从心底得到安慰。而对方也确实是“尽量温柔”的在安慰她的吧。
她抬头想看清对方的面孔,而刚才还陪自己蹲在地上的人,下一刻即已远在天边。她只来得及捉见那模糊的身影,和施展轻攻离去时不经意看向自己的那一瞥。
明沉如镜,信守庄的一片寂静把璎珞“惊”醒。
好安静啊,又太过平静、安然,反而让璎珞由睡梦中醒来。
这里远离闹市中心,也远离州桥的夜市,涌泉别苑里只能听到时近时远的浅浅的溪流声,此外什么都没有。是这种宁静的感觉吧,让璎珞梦见了那时那个同样让她感觉到宁静的人——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次,是璎珞第一次见到父亲伍仇天。
二十年前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的冰山美人冷颜曾令不少名门子弟倾倒,只可惜受到大魔头的引诱走上了不归路。仇天门鼎盛之初,冷颜在门内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可惜伍仇天一趟南下带回第二个女人——章情情后,心高气傲的冷颜不屑与烟花女子共侍一夫,挺着肚子出走。此后没有得到伍仇天邀其回去的请求,却受到了水千恋的邀约,便顺理成章的加入了无恋宫。
在天山上出生、长大的璎珞,本该没有见过伍仇天,她随水千恋参与各大门派围攻昆仑、眼见伍仇天坠崖才应该是他们父女的初次会面,可事实上,那之前二人已见过三次。
第一次璎珞六岁,刚刚正式入宫。不过,当时的璎珞仍天真的以为出现在眼前那个男人不过是娘亲派来给自己送药的。
在女性占统治地位的无恋神宫里,却也不是没有异性的存在。看来水千恋虽然恨伍仇天入骨,却还没有丧失理智——若是宫里有人要结为夫妇也是允许的,只是终生别想有高于宫徒的晋级。但在水前恋手下的男性们想要存活,便必须具备绝顶的能力了。事实上还是有不少男人愿意进无恋宫的,毕竟里面美女如云。
第二次璎珞十岁,第一次参加前一任圣使领队的暗杀任务前一晚。
娘亲在大宫主布置下任务后,对自己简单的叮嘱了几句后,璎珞就自己回屋整理行装。第一次下山,完全不知道外面有什么、自己需要准备什么,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却被训练得像个小大人。扎紧包袱,璎珞不经意看见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锦盒,里面是曾见过的小巧精致的白釉瓷瓶。
“刚刚明明什么都没有的!”——什么人就在自己转身收拾东西的一刹那进来过,并留下了东西——这让璎珞一惊。
一抬眼,窗外枫树上坐着一个人。修长身体与扭曲的树枝的搭配竟也很有美感;一头过长的黑发没有束起,只是在颈后随意的绑着,暗夜里随风飘扬的张狂。月光不很明亮,只依稀辩得那人有一张瘦长、还颇算年轻的脸,阴影里他的一对银灰色的狭长的眼睛,在月色下轻浅的散发魅惑。
眼里有淡淡的笑意,那是在嘲笑——璎珞的包袱里塞了一大堆无用的累赘,却连最基本的伤药都忘了带上。
璎珞失神的捏住药瓶,再抬眼时,人已不在,空留一数红枫如火。
十日后任务归来的璎珞尤对此事念念不忘。儿时的记忆虽已模糊,但那瓷瓶还在,以作为娘亲关怀的证据。而几番搜寻却未在宫中找到这个男人的璎珞,开始有了疑虑,只能找三娘章情情探口音。连日来格外失魂落魄的三娘第一次对她描述了久闻其名而未见其人的“父亲”。
他……难道就是……我爹?——璎珞在心里问——那个人,有着和自己一样色素浅淡的眸子。
是他来看望我和娘亲了吗——璎珞这样期望。可母亲的表现没有一丝异常的波动,情绪低潮的三娘也不像见到了自己恋慕的人的样子。只有自己一个人见到了他吗?
虽然无法确定,却也不能找人询问,“可能见到父亲”这个秘密,被隐藏在璎珞的心里。也是从那时起,一直怨恨父亲不要自己的璎珞,开始重新猜想爹娘之间的恩怨。
十五岁及笄,也是璎珞成为圣使的重要日子——在这一天,她第三次见到那个人。
他站在远方眺望。脱去了儿时记忆的迷雾,也拨开月夜光辉的迷惑,日光下的他看来不同于前两次的见面,两鬓染上灰白,脸部看来方正了一些,似是成熟、稳重,也沧桑了许多。他站在远处不动的看着,略微露出淡淡的笑,便在涌入璎珞眼帘的人潮里消失了。
“他就是我爹啊!”璎珞无比肯定,但肯定的同时却多了一份迷茫,没有原先以为会有的感动。一切像梦,爹爹的出现和存在都飘渺的难以捉住。直至几个月前目睹了那人由悬崖上坠落的一幕,也好似梦幻一般不真实,所以璎珞才从未为父亲的死而落泪。
既然已睡不着,璎珞干脆从床上坐起。也许是梦见了父亲,她突然急于立即动身,想要在信守庄里做初步探察,尽早找到伍不惊——本来打算先休息一下,让韩氏兄弟对她这个陌生人放松戒备的。
璎珞翻身下床,打开橱柜找出一件深色的男装——
多亏了韩宴余的安排,本来以婢女身份应当睡在白秋原卧房外的穿堂,以应主子的随时吩咐,韩二少却很体贴的让她住在与白、西门两人客房很远的涌泉苑另一头的房子里。这样,璎珞半夜有什么行动也不怕惊动那两个人了。不管韩二少是过度热心,还是对璎珞犹未死心才做次安排,都得要谢谢他。
本来璎珞身上还穿着幽州妓院老鸨给换上的、花枝招展的拽地长裙——这样的穿着要在半夜干见不得人的事太不方便了。于是璎珞托韩二少向别的仆婢们借两套旧衣裳来给她。韩少爷一听立即遣人新买了几件衣裙——韩二少的心意很应该感激,只不过他买的款式和老鸨硬要璎珞穿上的衣服相比,其不便行走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璎珞住的客房的橱柜里余留了一套男仆的衣服,才免其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