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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二十七章 坠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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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枫将手从环绕着九丈龙原坡底的那一弯浅浅的水流中抽回,轻轻甩了甩,然后扶着膝盖站起了身。
——与其说是水流,不如说是一层冰碴子。在料峭的初春寒风中,真是冻得要命。
陪他们一同下坡的将官很不耐烦地催促道:
“看完了吗?能不能用?”
流川枫点点头,随口胡诌道:
“这水干净,是你们惯常运水的桶不干净。”
杉山极有眼力见地驱前一步,用预先备好的石釜舀了满满当当的冰碴子,往随身带来的小木桶里装。
流川枫状若无意,视线自然而然地移向这窄窄水流的来处。初升的太阳在那将化未化的细窄河道中投下一片白惨惨的光亮,在一片苍茫无垠的荒凉中,格外地耀眼。在大约百步之外的地方,有牧民排着队,端着大大小小的器皿,在士兵的监看下取水,从那些容器来看,他们并不能取很多。
他粗略算过,仅就九丈龙原之上那层层摞叠的各类帐篷,恐怕就不下千顶。如若每顶帐篷算六人,那便是近六千人。若再加上坡底这些拱卫九丈龙原的山王人,粗略估计,统共至少也要两万有余。这水太少了,真的很难想象,就是它一直养活着九丈龙原方圆百里内的所有活物。
“师傅,水取好了。”
杉山提醒他。
流川枫明白,他们今天的作为太过显眼,这地方不能久留。两人同山王将官应了一声,准备一道返回。不料只是转回身,两人一眼便瞧到在代步的马车前站着一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也不知看了多久。
流川枫暗暗绷紧了身体。
这是个陌生人,但警觉如他,竟一直没有感觉到这个生人端详过来的视线。
同行的将官似乎也有些紧张,催促两人疾步前行到那人面前,自己先行了一礼。
“哟,生面孔。”
那人开口,说的却是东边朝廷里地道的官话。他看着流川枫和杉山,腔调很有些阴阳怪气:
“在九丈龙原乱跑什么呀?”
那将官闻言便慌了,忙不迭跪了下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山王话,想来是辩解的说辞。杉山听个大差不离,晓得了眼前这人是个名叫“土屋淳”的修士,便也忙用山王话回道:
“请土屋大人千万海涵,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心一意想为山野王办好差事。”
土屋淳没有理会他,却将视线搁在流川枫身上,意味深长地将他从头扫到脚。
只是不经意走过这里,但在看到这个老头的背影后,他停下了步子。
他觉得这个老头有些奇怪。
只是转瞬之间——仅仅是瞬间,短暂到土屋淳觉得说它是种错觉也未尝不可——
他觉得这老头身上闪过一抹气息,和泽北荣治那个老妖精很像。
“御子柴的工匠……千里迢迢来山王,老先生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流川枫微微躬着身子,这人的话语就像一条充满恶意的毒蛇一样从他脊背上滑了过去,他强忍着这种不适感,嗓音沙哑地回道:
“托大王和诸位大人的福,不辛苦。”
土屋淳面上虽然挂着笑,却同时在凝聚所有精神,想要再次查探方才那一闪而逝的错觉。但不知为何,他此时此刻同这人离得如许近,却再也感知不到了。
沉默片刻,土屋淳意识到和这些东边来的陌生人明晃晃站在一处也不是什么好事,心下便有了别的打算。
“老先生千里迢迢来,做的是我很欣赏的手艺,不如到我那里去喝杯茶吧。”
一界施成,万千人心尽在囊中。将他丢进“界”中,土屋淳不信探查不了这老头身上的玄机。
杉山听了这话脸色立时变了,不由急道:
“大人,我们还需赶去工棚,工期万万不敢耽搁!”
土屋淳闻言冷笑:“不敢耽搁?我看你还不晓得我是谁。不过一杯茶的时间,有谁要人,让他去我那里要!”
杉山看向流川枫,难掩焦虑。
流川枫此刻也是心念急转。杉山称此人为“土屋大人”,再看其说话和做派,恐怕八成就是曾在魑魅滩上困住仙道三井弥生一干人的那个修士“土屋淳”。他的邀约,九成九不怀好意。
难道自己有什么地方露馅了吗?
流川枫想要开口再次拒绝,然而他没想到,竟然有人抢了他的话头。
事实上,在那声音响起的瞬间,身体直觉先于一切释放了信号,流川枫只觉浑身血液都仿佛冰冻了起来——
“这位老先生是贵客,若说喝茶,也应当由我先接待才对。”
在距离几人不过五六步的地方,泽北荣治站在九丈龙原的第一道哨卡前,微噙笑意,懒懒地插了嘴。
从小到大,流川枫很少真正怕过什么人或什么事:他幼失双亲,没有牵挂,又兼之在帝王座榻旁长大,便瞧不上那权力泥淖环身的种种惧怕,除非令他在意之人陷入自己力所不能及的险境。
比如小时候照顾他的侍女萍儿,比如仙道彰。
他沉默着同泽北荣治乘上同一辆车,马车沿着九丈龙原蜿蜒盘环的道路渐渐向上,而他的心脏则一分一分地向下坠落。
流川枫明白,泽北荣治是或许仙道彰都无法全力抗阻的角色,是此次山王之行中最大的变数。在一切沟通妥当之前就和泽北荣治打照面,是行前沙盘推演时预计到的最坏情况。
天不佑人,竟真的遇着了。
也许现在勉强可以庆幸的一点,就是无论泽北荣治是否真的认出他,他方才都没有在其他人面前挑明或者试图探查流川枫的真实身份,只是单纯从土屋淳那里“抢”走了自己而已。
流川枫垂着眼,面无表情,端端正正地坐在泽北荣治对面。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刻自己的双手已经冰冷到极致。
他没有看泽北荣治,但他知道,泽北荣治在看自己。
两人的沉默一直延续到马车停下。泽北荣治率先下了车,流川枫紧随其后。待视线下意识地向四下扫去时,他不由怔住了。
他竟正立于九丈龙原的顶巅之处。
灰扑扑的草原犹如一幅不忍卒读的荒凉画卷在他面前铺展开来,密密匝匝的大小帐篷犹如雨水后冒发的野蘑菇,从自己脚下一路铺延而下,是这巨卷之中唯有的生动之处。
冷风席卷周身,像寒凉刀刃一般凛冽。
“……”
湘南侯不由自主停了步子,直到马车在身后辚辚响起,他才猝然转身,却见泽北荣治站在帐篷口,也在看他。
又好似不是在看他。
见他回过神,泽北面上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笑,抬臂掀起了帐帘,却并不进去。
帐篷之外,只有他们两人。流川枫此刻才突然意识到,在九丈龙原的最高处,坐落的竟然并不是山野王的王帐。
泽北荣治,才是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
流川枫知道此刻也只能见招拆招,便说了句“多谢”,率先进了帐篷。
然而他踏进帐篷后,却猛然刹住了步子,双眼瞠大,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一切——
这帐篷内竟然长满了碧绿的植物!
有的树直立向上,以树冠支撑着整个帐篷,有的树倒垂枝条,碧绿的树叶因为帐外的寒风而微微晃摇。目可视及的桌椅周围,竟都是一蓬蓬茂盛生长的灌木,一只翠色的鸟儿从灌木间扑棱棱飞起,然后停在纵横于帐篷上方的重重碧色藤蔓之中。
不过一帘之隔,扑面而来的碧色同帐外的荒凉形成了巨大反差。
掀起的帐帘被放下,光线陡然昏暗了些许,然而只是些许。帐篷中似乎没有一丝火烛,却缀着些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散发出乳白的光晕,照亮了帐中的一切。
泽北荣治自他身后信步走过,问了一句:
“这么意外?”
流川枫看他径直坐入由树枝藤蔓聚簇而成的主位上,按捺惊异心绪,回道:
“叹为观止。”
泽北荣治闻言笑了,摇摇头:
“你们不愧是父子俩,明明都是行伍之人,偏爱咬文嚼字。你知道吗?你爹就是用他那副文士做派把你娘哄到手的——”
他盯住流川枫的双眼,慢慢咬出七个字:“湘南侯,别来无恙?”
流川枫目光一凛,手指下意识扣紧了袖中剑机关。
然而泽北荣治仿佛毫无所觉,他好整以暇地一手托腮,打量着他,颇为玩味地继续道:
“——你爹哄着她嫁人,哄着她待在朔州,最后哄着她散尽全身修为生了你,身为天生天养的稀罕灵物,却最终连半分尸骨都没留下。”
这话语一分分将流川枫推入酷寒冰窖,令他几乎站立不住。他攥紧双拳,站直了身体,盯视泽北,冷冷开口:
“什么意思?”
泽北笑了,温声道:“我在给你讲故事啊,那些你不知道的父母的曾经,我都知道。哦,还有仙道彰的故事,我认识他很久了,你难道不想听吗?”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几乎要跳出喉咙口。在泽北接连而来的那些令人震惊动摇的话语中,流川枫努力尝试稳定心神,直觉告诉他,他不应该听面前这个人说的任何言语,不能随着他的话语接受摆布,只是——
只是那些自己未尝参与的曾经,于茕茕孑立的湘南侯而言,实在太过珍贵。
他向前走了两步,夜明珠的莹莹光亮将他面色照得惨白,但湘南侯仍旧不知从哪里找寻到了继续开口的气力,他避而不答泽北的问题,只冷声问:
“泽北荣治,你带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泽北荣治似乎对他全身上下不由自主散逸而出的怒火和杀意视而不见,他笑叹道:
“你们人啊,真的是……仙道彰害了你娘一辈子,没想到你又犯到了他的手掌心。我与你母亲有旧缘,有心救你一命,你别如此紧张。”
流川枫针锋相对:“你曾断我一臂,这种救法,未免太过奇怪。”
泽北并不在意这直白讽刺,反而很正经地解释道:
“断你一臂,是因为你是湘南侯。救你一命,是因为你是枫姬唯一的孩子。于我看来,这不冲突。”
他嘴上说着,突然皱眉“啧”了一声:“你这孩子,眼神同你娘很像,性子却一点儿也不随她。”
流川枫:“……”
他并非因泽北这突然的亲近之意而无语,只是被这么个外表瞧起来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称为“你这孩子”,他不适应。
泽北看他不接口,倒也不恼。说实话,方才在坡底觉察到流川枫身上的灵力波动时,他近乎是狂喜的。当年流川枫出生之时,泽北早已与仙道、枫姬彻底反目。仙道彰散尽灵力布下魑魅滩灵阵正是最为强大的时候,几乎可以将一切灵物摧毁其中,而流川枫所在的湘南军营,也是常人难以靠近之处,是以他虽利用过多种间接手段查探,却一直不能完全肯定这婴孩究竟算是人还是灵物。一直到老湘南侯和枫姬死去,流川枫被接入皇宫之后,他才有机会利用山王安插在京城的探子,使流川枫喝下了特制的毒药,最后证明这孩子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常人。
因此,这些年间,泽北再也没有特别注意过流川枫。
他可以因为他是枫姬的孩子而放他一马,但在他看来,作为寻常人的流川枫既配不上拥有灵力强大的母亲,更没有资格同自己并肩而立。
只是蝼蚁罢了。
然而世事终究无常,他没有想到仙道在散尽灵力之后变回的那一颗种子,被田冈茂一从茫茫荒原中找回,栽种到了陵南阁;他没有想到他并未放在眼中的流川枫成长为一个韬光养晦的湘南侯;他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看走了眼,流川枫不是人,而与自己是同一类被上天眷顾的特殊生命。
他不知道为什么流川枫的灵力直到现在才有所泄露,但他却很快决定了一件事——
他要留住流川枫。就像当年仙道彰带着自己和枫姬成长一样,他要手把手将枫姬的孩子,引上属于灵物的那一马平川的通途上去。
泽北荣治的这些复杂心思流川枫自是无从探查,但泽北荣治说得越多,他一开始震惊慌乱的心绪却反而愈渐平复下来。
泽北荣治早已看破他的身份,却没有在山王人面前说破,还同他讲这么多示好、诱导和挑拨之言,一定有什么目的。
思及至此,流川枫定下心神,道:“你的话,我没有理由相信。”
泽北看他越发镇定了起来,点了点头:
“我讲,你听,信不信,你自己决定。”
流川枫没有立刻回答他。
他不确定泽北是否知道仙道此刻也在九丈龙原,也不确定仙道是否与他打了照面,单就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似乎只能先听听看泽北究竟要讲些什么。
然而今天注定是波折频出的一天,还未等他出言回应泽北,帐篷外传来山王人的声音,似乎是向泽北告知着什么信息。
他看到泽北脸色变了。
一时间,流川枫几乎觉得整个帐篷中的植物都瑟缩了起来,连藤蔓都在微微抖动。
泽北脸色阴沉,回了外面人一句,然后停了片刻,才似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站起身,走到流川枫面前。
“在此时被打断实在很糟糕,不过,你恐怕要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说,然后抬手轻轻拍了拍流川枫的肩头,转瞬之间,无数细密的藤条从四面八方伸出,将流川枫的腰身、胳臂和双腿严密地层层卷裹起来,流川枫下意识挣了一挣,然而这束缚却紧密惊人,令他动弹不得。
他抬眼对上泽北视线,冷冷道:“这是你的留客之道?”
泽北荣治看着他挣扎,双眼中浮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轻轻道:
“湘南侯,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只要是人,或者哪怕只是装作人,都有被束缚的时候呢。”
“你该看看更大的世界了。”
他说着,抬手超流川枫的胸口轻轻一推,与此同时,流川枫只觉自己所立的方寸之地陡然消失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自下而上,牵扯所有绿色藤蔓,卷裹流川枫猛地向下坠入!呼啸风声几乎要割裂肌肤,连心脏都要不由自主地破胸而出。不过眨眼之间,泽北荣治的面容便被扯远在视线之外,只余一圈浅白光圈。
在藤蔓的牵扯下,流川枫坠入一片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的世界之中。在那黑暗世界的中心,一星异常鲜活的碧色正在等待他,犹如一只眼睛,静静地凝视他,欢迎他——
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