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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二十七章 坠落(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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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子柴家的二少爷果然如河田雅史猜测的那般,并不是个省事的主儿。这才来九丈龙原几天,人就打听着找到了水泽一郎的帐篷里。被河田派去一直盯着仙道的士兵一大清早就来了河田大帐,禀报了仙道和流川枫一干人的去向。河田美纪男闻言大怒,拍案而起:
“大哥!我就说他们这些人有问题!看起来他们一定是和森重宽有勾结!”
河田雅史若有所思,没有答话。
河田美纪男逼近那传信的士兵,沉声问:
“你可看仔细了?御子柴进了水泽帐篷?那老头跟着送水的车队下了九丈龙原?”
“没错的,将军,”士兵不加迟疑地道:“那个二少爷的确是一路打听着去了水泽少主的帐篷,老头和另一个会讲山王话的人一起跟着送水队伍下了九丈龙原,只是属下唯恐打草惊蛇,没有探听他们去干什么。”
“你去继续盯着御子柴,注意别被人发现。”河田雅史终于发话,将士兵遣走了。
“大哥!我们为什么不将他们抓起来?!”
美纪男大惑不解,急道:“这些人一定是湘南侯的探子,和森重宽里应外合来对付我们的!”
河田雅史看着自己弟弟,慢慢问:“证据呢?”
美纪男冷哼道:“我们现在去水泽一郎的大帐,就能抓个现行!”
河田雅史不由气笑:“你抓了人能干什么?你怎么证明御子柴和湘南侯有关?你怎么证明他和水泽一郎的对话就代表着湘南侯和森重宽在密谋?”
河田美纪男被兄长这三个问题问得一怔,但也不过是瞬间,他已面露杀意:
“哥,你把御子柴教给我审,我保证让他亲口承认!”
河田雅史扶额大叹:“我的好弟弟,御子柴家是天下闻名的商户,你不分青红皂白大刑审他,如果森重宽在大王面前反咬一口说是他千辛万苦牵线让御子柴家来支持山王,不料被河田兄弟恶意搅局,你要怎么办?!而且你以为你一天把玩的那些精致玉器木雕、享用的珍美果蔬是从哪里来的?得罪御子柴家于你我有何好处?!”
河田美纪男这才被训得哑口无言,半晌,才不甘心地嚅嗫道:
“可是……他们一定有问题……”
河田雅史站起身,走近美纪男,压低声音道:
“弟弟,在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你不能这么莽撞。如果我们的所作所为不是给河田家带来荣耀,而是带来灾祸的话,那就是很严重的愚蠢行为。”
他顿了顿,又道:“……你要清楚我们为什么支持深津一成,说到底是因为深津一成与河田家有名义上的亲缘关系。”
美纪男看向兄长,发现他神色冷峻严肃,他虽然毛躁,但很听河田雅史的话,于是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大哥,我明白了,我听你的。”
河田雅史看着弟弟恭敬离开,才将憋在胸臆间的一口浊气叹了出来。
明白?你不明白。
对于河田家族而言,深津一成是攫取权力的工具,说到底,他只是与河田家有“名义上的亲缘关系”,大事临头,他比不得身负河田血脉的兄弟俩的一分一毫。
深津一成,并不见得永远都那么重要。
仙道大喇喇走进水泽一郎帐篷的时候,帐篷的主人正在煞有其事地煮茶。水泽一郎将浑圆小巧的白泥铫从火炉上拿了下来,给冰瓷茶盏里注了茶,招呼仙道:
“老白茶,你们云州的上等品,来尝尝。”
仙道也没客气,走上前来接过,茶香氤氲,让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好味道!水泽少主真讲究。”
水泽一郎笑了,返身落座:“我这辈子第一次喝老白茶,是流川枫请我的。”
仙道:“……”
他迈步到水泽对面坐了下来,好奇:“水泽少主和侯爷关系很好啊?”
水泽一郎笑着看他:“能把接头这么重要的事情拜托给你,御子柴先生和侯爷的关系也很好啊?”
仙道突然觉得手中那杯老白茶一点都不香了。他将暖烘烘的茶盏捧在手心里,无师自通地回敬了一句不怎么客气的话——
“拜托给我,是因为他有比和你见面更重要的事情做。”
水泽一郎不以为意,赞同地点点头:“我想也是。”
“有什么事就快说吧,”仙道催促:“我这一路走过来闹出的动静不小,指不定森重宽和深津一成的人什么时候就来找麻烦了。”
水泽一郎却一点儿也不着急,道:“如果我料想得不错,他们应该都不会过来……先不说这个了,我想先多问一嘴,阁下是传闻中的陵南阁阁主仙道彰吗?”
仙道闻言挑眉,回了客气一笑:“你让湘南侯往虎穴里钻,他不带上仙道彰,行么?”
水泽一郎是个聪明人,仙道笑脸之下的锋芒他瞧得清清楚楚,因而苦笑道:“仙道先生似乎对我有些不满意。”
“不敢。”仙道将手心里的茶盏搁在一旁,道:
“流川枫既然相信你,你就别辜负他。人,我们都到齐了,你到底想怎么唱戏?不要再拐弯抹角。”
水泽叹道:“万请见谅。非是我愿意拐弯抹角,我在这九丈龙原中势微力孤,每走一步都要观望父王、泽北荣治、森重宽、深津一成、河田雅史这所有人的动向,实在不敢有丝毫懈怠和放松。”
仙道闻言,思及在额仁郡流川枫收到的纸条内容,很快抓住他话中别样意味:“深津一成和河田雅史不是一条心?”
水泽不置可否,只道:“我不晓得流川枫有没有同你讲过,我们这些王子,所用俱是母家姓氏,只有最终当王的那一人才会改回‘山野’。”
“我知道,”仙道点点头:“而且深津一成的母亲是河田家的养女。”
“没错,问题就在这里。”
水泽道:“深津家早年没有生下儿子,便用深津一成的母亲换来一个河田家的孩子做养子,但是,后来深津家的姬妾又生了个男孩。我们草原上极重血统,这就意味着河田的男儿不可能继承深津家族;而同时,无论深津与河田明面上的关系有多么好,也不能掩盖深津一成的身上并没有流着河田家的血这一事实。”
“所以你的意思是……”仙道沉吟片刻,道:“河田雅史并没有一定效忠深津一成的必要。”
水泽点点头:“如果你把这层关系反过来,就会发现,即使如今深津一成需要河田家,一旦他成为山野王,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的羁绊,他不见得会永远倚重河田家;而如果森重宽上位,河田又会作为深津的帐下拥趸而必然遭受排挤,更没有好果子吃。所以当下河田的地位是很微妙的。”
他啜了一口茶水,说出一句寒意满满的话来:“你站在河田的角度上想想看,既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取而代之呢?”
河田家是世代纵横北疆的悍将,是山野王座下最锋锐的爪牙,然而,当自己的位置不再稳若泰山,生死都有了变数的时候,试问谁不会奋起一搏?
仙道的头脑此刻依着水泽所说的每一个字转得飞快,开玩笑,自己的人要在九丈龙原这刀尖尖上跳舞,他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遗漏和懈怠。
“不对,”老樟树摇摇头,很快追问道:“河田家好战,当年春晓血市便是由他们一手导致。如果让河田雅史上位,和换了一个年富力强的山野王没有区别,你怎么保证朔州和平?”
水泽抚掌笑道:“好问题。”
他似乎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有谁来此地搅扰他们的对话,开始对仙道有一说一地讲故事:
“不知你有没有留心到,山野王的塑像和画作上,都会在胸口佩戴红枫叶的饰品?”
仙道一愣。
他的确在第一次见到山野王塑像时就发现了,并且非常在意这件事。流川枫父母坟茔旁矗立的是红叶枫树,自己在经过千眼窟时感觉到的幻象中有一个黑发白肤、身穿红衣的女子,流川枫的母亲又名为“枫姬”,这一切的巧合,令他疑窦丛生,却又不敢贸然向流川枫提及。
他点了点头:“发现了。”
“在山王有个传说,‘山野’一脉之所以能够世代称王,是因为他们的血脉是被女神承认并祝福过的,只有山野家的人当王,山王才会有朝一日变回水草丰美的地方。”
“这个我听说过,”仙道蹙眉:“这个传说很有名。”
“但你一定没听说过的是,代表这个女神的图腾,正是红色枫叶。这个图腾除了山野家的男人之外,没人知道。我成年的时候,父亲告诉我,历代山野王下葬的时候,都要由自己的儿子们在他胸口亲手纹上红枫标志,这样女神才能在幽冥中找到他们,帮助他们转世,并继续护佑山野家的子孙。”
他看着一脸讶异之色的仙道,苦笑道:“别人并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的画像和塑像上为什么要添加一枚枫叶,我们几个儿子虽然知晓内情,但同样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将这个秘密的纹饰留存于世,也许是老来任性了。”
仙道的心思并没搁在山野王的奇怪操作上,他只是在想,按照水泽所说,这个护佑山野家的女神,八成就是枫姬。
那为什么本来在护佑山王的女神,却最终嫁给了老湘南侯呢?
不过,此时此刻这也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更没有同水泽共享的必要。仙道将思绪勉力扯回来,继续正色问:
“所以……这和我刚才提出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水泽似乎颇意外仙道对这些复杂信息的接收速度,他笑叹道:
“关系就是,山王所有大部族的头领都知道,山野王获得女神眷顾这件事不是传说,是真的。”
仙道一懵:“……什么意思?”
“意思是,”水泽干脆道:“山野家能够掌控山王的根本原因是,成为山野王的人,能够控制大部族地盘上的水源——他可以让流经某个部族的小溪一夜之间消失,又或者指定山王的某一个地方,让那里冒出地下水来。”
仙道闻言,不由瞠大了眼。
水泽将自己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又在它的旁边摆了另一个空茶盏,指道:“水源,以及父亲身边强大的修士泽北荣治,这是山野家统治山王的两个筹码。河田家不是没想过取而代之,非是不能,而是不敢。但现在不一样了,只要河田想,以及他动作快,他就有机会成为各大部族中唯一被你们承认为王的人,东边的朝廷会成为他的靠山,向他提供山王人所需的物资,支持他的统治;而你,又具有和泽北荣治分庭抗礼的能力,换句话说——”
水泽微微笑道:“这也许是数代人以来,河田家离王位最近的时候。这会是个很大的诱惑。”
山野家能够统治山王的原因是山野王控制着山王的水源,并且有强大的泽北荣治辅佐;
如果河田率先和湘南侯联手,湘南侯能够帮他扫清其他部族力量,甚至消除泽北荣治的威胁;
这种合作关系一方面会让朝廷帮河田家坐稳王位,维持在山王的统治,另一方面,水源匮乏则是河田拱手交给朝廷的短板——这是一种很平衡的合作关系。
天啊,面前这人的心眼子也是马蜂窝吧?!
仙道在脑袋里细细梳理了一遍这纷杂线索之后,只觉得这世间万事实在复杂极了,这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累累关系,流川枫也明了吗?
怪不得他下棋下得好。
“所以,我们要尽快和河田联系,达成合作,是吗?”仙道问。
“不急,等。”水泽说了流川枫刚来九丈龙原时说出的那个字:
“我向森重宽暗示了联合湘南侯对抗深津一成的好处,所以今天见你,是他默许的。你今天高调前来,深津一成和河田雅史势必第一时间就会知道,他们会做出自己的选择。所以你帮我带话给侯爷,不要冒进去做什么事,引发山野王和泽北荣治的怀疑。”
“如果河田不来找我们谈合作呢?”仙道问。
“如果河田来找我们,我们就只需要打一架,清除深津;如果他不来,那我们就选择森重宽。”
水泽回答:“当然,他并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所以湘南侯应该是有所布置的,打完深津,我们还需要多打一架,解决森重宽。”
仙道:“……”
水泽笑道:“你别忘了,除了他们俩,我也是山野家的人,湘南侯的选择有很多。”
只是他又撇撇嘴道:“不过我真的不是一个好选项,我并不适合当王。我衷心希望河田雅史能够抓住机会。”
仙道看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心头突然有些不舒服:
“……他们都是你兄弟,你难道能忍心——”
水泽笑了一声,摇摇头打断了他:“我们山王人,同你们不一样,都是属狼的,哪怕我很弱小,也一样。我不撕咬他们,他们就会撕咬我。这老白茶,是流川枫第一次请我喝,但其实那一次,也是我头一回喝‘茶’——我虽出身在这九丈龙原之巅,但身份卑微,很长很长时间里,别说是茶了,连热水都不配喝。”
他看向仙道,眼中的笑意寒凉极了:“我只是想活着,并且力所能及地让更多人活得好,对于你们这些能够在世间呼风唤雨的修士来说,也许很难理解。”
看着水泽的表情,仙道一时无话可说。
在这有些尴尬的沉默中,水泽站起身来,重新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仙道面前。
仙道看着那氤氲热气的茶汤,心头突然浮现另一个紧要问题,那也是今天流川枫冒险去九丈龙原外围的原因,他急问道:
“你刚才说山野王能够控制水源……你知道,他是怎么控制的吗?”
水泽闻言笑了:“另一个好问题。想必流川枫一来到此地就发现了,这四不相靠的高坡如果被合而围之,是很可怕的。”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倾身凑近仙道,低声道:“这是只有王才知道的秘密,但我了解一些线索,那个你们一定猜想过但觉得并不可能的答案,是对的——”
“在这九丈龙原的最高处,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