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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回首向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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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强撑病体去内阁料理政事,又去谨身殿探视龙体后,梅公病情愈发沉重。
梅易虽说是个万中无一的圣手,面对父亲老病的事实也是镇日眉头不解。
梅闳一下了学,就带着几个弟妹守在祖父身边,梅公清醒时,便同他说些学馆见闻,老人家稍得宽慰,好是这几个小辈聪慧机敏,不使大人们费心规正性情。
想到此处,他又不免想起幼子梅乔,他年少时虽聪慧过人,但性情极跳脱的,明明身体病弱,但总不肯乖乖喝药,少有身康体健的时候,也非得偷溜出府去,若非家人伙计找到,断不肯回府。
再后来……就是徐因游历至玉川,将他收入门下,一面教他学画,一面教他道家吐纳之术,又日渐成长,方见些大人的禀性……
“父亲,该喝药了。”
梅易亲事汤药,半分不肯假手于人。
梅公手指蜡黄枯瘦,想去接过药碗,却发现这手竟一直是微微颤抖的……
梅易坐在床边,没打算让他自己喝药,勺子在碗边荡了一荡送到梅公面前。
梅公摇头:“不至于此”,说罢还是取走药碗一饮而尽。
看得身边三岁的小孙女敬佩极了,“祖父真厉害,一点都不怕苦的。”
小姑娘满眼的崇敬逗得梅公终于有一丝笑意,难得地抬手摸摸她发顶:“繁繁怕苦吗?”
繁繁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又笑道:“不过一想到喝完药阿姨就会给我吃至味轩的蜜饯,繁繁就不怕了。”
梅公笑问:“怎么,那至味轩的蜜饯就那么好吃吗?”
繁繁小姑娘狠狠点头:“是很好吃的!我去拿给祖父尝一尝。”
不等梅公反应,小姑娘提起裙摆飞一样的跑出去,一瞬没了影,其他几个娃娃也争先恐后去给祖父拿点心吃。
梅公无奈摇头,“闳儿,你也回去吧。”
梅闳拜别,“好,祖父如果有事,闳儿就在次屋,能听到的。”
梅公微微点头。
梅易将药碗交给下人,回身坐在床前,问:“父亲有事与我说?”
“嗯”梅公顿了一顿,复道:“誉州饥荒伴随时疫来得凶猛,你可知道?”
“儿回京时虽不经过誉州附近,但途中也见过许多誉州来的流民,人数之众,不堪联想,至于时疫,还未得见。”
梅公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几日之间,誉州八百里加急传回来的消息,时疫已经蔓延数个郡县,甚至波及南边的庆州沛州,如再不寻出解救之法,怕是要伤及根本。”
说到这里,梅易已经猜到父亲想要说什么了,皱眉道:“民间对于时疫素有应对之法,可广招四方医士,研讨良方。”
梅公摇头:“早发了集贤令,四方医师招了几百个,但并未试得良方,每天在病饿中死去的人仍是倍增。”
梅易:“父亲是想让我去?”
梅公没有直接回答,看着他的眼睛反问:“若不是为父如今抱恙,若不是你弟下落不明,你会去吗?”
梅易袖中双手渐握成拳,会!他会的!即便不用父亲说,他也会第一时间赶去誉州!但是这不一样,不一样的!父亲病情沉重,他怎么可能弃之不顾呢?
“赈灾的事已经着手进行,而……”
梅易起身下跪:“父亲,儿明白父亲的意思,但恕不孝子不能从命。”
说罢,他起身离去,背影竟有些踉跄。
梅公叹息,这孩子少有违逆他的时候,上一次好像还是弃文从医的时候,那时候意志坚定得怎么都说服不得……
梅易烦乱,脚步也快,不意就被斜剌里忽然冒出来的人影撞得不稳。
幸而是对方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小心小心!”
看清来人,梅易脸一沉,没什么好气:“你乱窜什么?”
江愫撇嘴:“我到处找不着你,你是刚从梅公那儿出来?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梅易摇摇头,看天色还早,便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江愫自然乐意奉陪,“季简有命,愫莫敢不从也。”
梅易斜他一眼没有说话。
二人出府,来到一处茶馆,说书人坐在屏风之前,口沫横飞,正说到武王伐纣最精彩处,引得众人一阵喝彩。
小二见二人衣着不是一般人家,便直接引去二楼雅座。
江愫坐下,四下望了望:“怎么来这儿?我还以为你心情不好要喝酒,喝茶的话,你梅府的茶不是多得是?”
梅易点了最常见的普洱和云片糕,望着楼下久久不语。
茶很快端了上来,江愫识趣亲手给他倒茶。
茶水冒出的热气氤氲着梅易的眉眼,像是雾里看花,不甚真切,不觉间,茶满溢而出。
梅易皱眉,屈指敲了敲桌面。
江愫悻悻,重新倒了一杯。
“我说你也是,出来了,就高兴一点嘛。”
梅易问他:“你……当初为什么要出去跑江湖?”
江愫挠头:“怎么忽然问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原因,我小时候家里也是教我读书写字,想让我以后也考取功名,但是我脑子没有子严他们好使,总学不进……”
“后来父亲见我实在不是块读书的材料,就请了个武师教我学功夫。我从小看那些江湖话本,心里十分向往那些江湖侠士快意恩仇的生活,于是苦力学武,后来就自己四处闯荡,行侠仗义去了。”
梅易想起什么,咬牙道:“游历到玉川,遇到我弟弟,然后害他腿疾加重?”
江愫咳了两下:“那都是意外!”,然后赶紧转移他注意。
“啊,说起来,你一个世家公子,怎么会去学医啊?我猜你也是像我一样,心志行侠仗义,济世救人吧!”
梅易缓缓摇头:“不是的,是因为阿乔。”
这是江愫所没想到的:“阿乔?”
“阿乔当年是不足月生的,加上母亲当时受了惊吓,所以他自出生起就身体羸弱,曾有和尚说我这个弟弟活不过十岁。那时我便立志学医,想要治好他,想要他好好活着……”
江愫楞楞道:“竟有这缘故……”
“很小的时候,他镇日不离药,甚至药比饭用得频繁,即便是我这个旁观的人,都觉得饱经折磨,但就是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十年,也终于活过了十岁。我为了精进医术,彻底治好他,于是四方行医,想广搜良方,游历这几年,我救了许多人,救了许多家庭,但还是没有办法治好我最开始想治的人……”
他抬头看向江愫:“我是不是很差劲?”
江愫急了:“怎么会!不要胡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
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没有说,即便是江愫,他也不会说。
当初阿乔早产了两个月,不是意外,而是因为……
他的母亲,父亲的正夫人,多年一直没有身孕,有一日查出喜脉,自是欢天喜地,但对于父亲的妾室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她们有儿子,而他和二哥的生母柳氏,当然为自己两个儿子计较,不希望大夫人这一胎平安落地。
也是无意之间,梅易听说了生母和下人的密谋,要趁大夫人外出拜观音庙的机会,在马车上做手脚,当时大夫人怀胎七月有余,如果出事,怕就是一尸两命。
当时他偷听被生母发现,被她关在屋子里不能出门,他至今仍记得当时母亲死死瞪着他,说,你我母子本是一体,母亲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和你哥哥的前程!这事如果败露,母亲就要死了!你要杀了我吗?
后来,就是听说大夫人生下了一个男孩,他远远看过一眼,小小的,可爱极了。
但是府里都传说他活不过十岁……自那以后,母亲说的话变成为他日日的梦魇,他深以为,是自己害了这个无辜的弟弟……
他兀自困在记忆的樊笼里,江愫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痛苦又茫然。
于是壮着胆子覆上他手背:“季简?”
梅易难得没有对他疾言厉色“之前是阿乔,现在是父亲,父亲他想让我去誉州应对时疫,可是……”
江愫顿时明白了他今天为什么这么反常,同时也对梅公敬佩起来,敬佩他为国为公,能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丢下父亲不管,你不知道他病情有多严重,我怕我这一去,就是我们父子之间最后一面。”
江愫抓紧他的手:“不会的,别怕!”
“我真的,还是太弱了,如果我能治好阿乔,能治好父亲,如今也不至于进退维谷……是我……”
江愫实在不忍听下去了,他那么骄傲的人,现在却这样自我怀疑,自我否认,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
“别说了,跟我走!”
他把银子往桌上一放,拉起梅易匆匆走出茶楼,两人七拐八拐,走到了僻静的巷子。
江愫急切地,想扫去他眼底的悲伤自责,捧着他的脸道:“季简,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人力所及。”
梅易被他抵在墙上,困在这一隅之间,怔怔看着他。
“你已经做到了很多人做不到的事,你为了阿乔去学医,作为兄长,为他改变一生的方向,你已经再好没有的了!还有你得知梅公抱恙,一路奔波,夙夜忧思不能成寐,榻前侍疾衣不解带,人子孝道,无过于此!”
梅易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
“至于是否去誉州,如果你不愿意,我想梅公也不会强迫你,这天下医师千万,找出医治之法只是早晚……”
梅易此时太需要一个人开解,他坚强骄傲了半辈子,一旦开始否认自己,将可能自此一蹶不振。
江愫语出真切,几乎用尽自己毕生所学,犹觉言辞笨拙,不能济事。
梅易眼中慢慢泛起水光,江愫与他额头相抵,软语宽慰。
“不要再说那些傻话了,你足够好的。”
梅易眼帘低垂,睫毛颤动:“是这样吗……”
见他如此,江愫心口似乎被揪了一把,于是情不能自禁,慢慢低头凑近,用尽可能轻柔的动作吻他。
你真的已经很好了啊……
江愫凑过来的时候,他氤氲了许久的眼泪像是被对方体温融化,轻易滑落下来,自己脆弱的地方,只会有这个人知道。
落日余晖将二人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待两人重新收拾心情回到梅府时,暮色已深,两个医官安排行装住在了梅宅,见了梅易,一齐拱手:“梅圣手。”
梅易回礼:“二位这是?”
其中一人解释道:“哦,是陛下听说梅公病重,特命我等在此照应,虽说此处有梅圣手坐镇,像我等这样的再来十个也无区别,但这也是圣心一片,均系在梅公身上。”
梅易点头:“晚生省得,二位在此,如有需要,尽管开口便是。”
“自然。”
两人还要向梅易讨教针灸之术,但梅易心有所念,客套几句便匆匆去见梅公。
彼时梅公用了些粥饭,已经躺下。
梅易默然走到床边,撩袍一跪。
“父亲,儿明日就启程去誉州,但父亲要应我一事。”
梅公侧头看他:“何事?”
“无论如何,父亲一定要等我回来,好吗。”
梅公欣慰一笑:“有何不可?”
梅易起身,梅公道:“时局推人向前,不过四郎啊,尽力而为就好,凡事不必太过勉强自己。”
“是”
中州的时疫和饥荒,波澜殃及太广,连着全国粮价都有所波动,若说其中受影响较弱的,岳州城当属一处。
今日岳州城外,正是一年一度的开江节,百姓们纷纷赶到江边共庆佳节。
谢满这几日身体抱恙,咳得厉害,一直在上山,这日有些转好,就想下山转转,适逢佳节,也和施宣来凑热闹。
谢满饶有兴致,问道旁老翁:“敢问长者,不知这开江节是什么来历?”
老人家见这白衣公子器宇不凡,说话又十分受用,便道:“郎君怕是外地人,这开江节呀,说的就是这瑶江。”
“据说几百年前,本是没有这条江的,有一年南地大旱,成千上万人在那场大旱中死去,南地半数的人不得已北迁,剩下的老弱们无力长途跋涉,是草也吃完了,树也吃完了,易子而食,剖尸饮血的惨剧不知是发生了多少……”
谢满不敢想象,问道:“后来呢?”
“后来有一位神仙游历至此,看见这哀鸿遍野,谁能不动悲悯之心呢,于是啊,就从上界盗取了山河图,在南地万里山河之间添了一笔,画出来这瑶江绵延不绝,从此瑶江两岸,山灵水润,种树树繁,种谷谷盛。”
施宣挑眉:“听来倒是位悲天悯人的好神仙了。”
那老者拍手:“谁说不是呢,可是啊,这山河图据说是上界宝物,那神仙私自改动,触怒天神,最后被流放在这瑶江江底。”
施宣嗤笑:“天上地下,都有些老古董。”
瑶江两岸的百姓感念这神仙活命的恩德,才有了这开江节,感谢神仙怜悯,使得几百年风调雨顺啊。
施宣也被他勾起好奇:“说了半天,这神仙叫什么?又长什么样呢?”
老人家捏了捏胡子:“这神仙啊,谁见过呢,但据说是个俊郎青年,身着青衣广袖,腰佩长剑,发束梅冠,不知姓名,因为梅花又称玉霄神,所以啊,人们称他玉霄道君。”
谢满微笑:“当真是有意思,谢老丈解惑。”
说话间,几人来到江边,百姓们纷纷在江边摆了瓜果一类跪地祝祷。
施宣谢满二人没有准备祭品,只是在江边漫步,见几人纷纷往山上走,不知为何。
“快走啊,这玉霄观再晚可挤不上去了。”
“那还不快些!”
谢满道:“看来是那位神仙的宫观了,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施宣体贴道:“好啊,不过如果累了,要让我知道。”
谢满笑着摇头:“身体好了大半,没那么不堪用。”
二人正待举步上山,忽听身后有人喊道:“二位公子,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