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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求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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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倏息而过,这段日子,姚府与长公主府阖府上下都为亲事着忙,差使和礼物如同流水般往来川流不息。
姚正言本人倒是置身事外,只往长公主府中去了两趟,再就是花了一天功夫量身裁衫,其余的日子,便似没有这桩亲事一般。一来是姥姥和母亲顾及她的心情,怕过于繁杂惹得她越发烦恼。二来是她另有几件事务在身。朝廷那边,印行锦钞之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那锦钞以夹有销金丝、织有钞值的锦块为钞芯,裱在尚云棉制成的棉纸上,盖有大利部官印,制钞费用并不高,却极易辨识、难以伪制。姚正言依启慧公主的吩咐,重制了几架千叠锦机,又教会工人织锦之法。另外,姚艺给她找来一个远房表姐,伴着她将京城中与姚府有交情的人家依次拜访了一圈。这表姐比她大上两岁,叫做姚仲今,一直在千机阁中做事,颇通人情世故,名为长随,实则对她颇多指点。经过两个月历练,她身上的稚嫩气息已洗去不少。
到了大喜的那一天,姚府张灯结彩,锦绣铺天,珠玉盖地,无一处不是富贵喜庆气象。
姚正言自清晨便被唤醒,沐浴、更衣、家庙祭祖、禀示长辈,再更换喜服、至新房鞭床驱祟,经过许多繁琐程序,直到中午,方才登车前去迎亲。到了长公主府,又是一番折腾,直到天色将晚,才将新郎迎回姚府。至此,婚礼才算正式开始。
新人拜过堂,有仆人抱着锦儿出来。锦儿换了新衣,满身花团锦簇,依着保父先前的教导,对着蒙了盖巾的新郎有模有样地拜了两拜,脆生生叫道:“拜见父亲。”
新郎应了一声,从身后喜郎手中接过一物,递到锦儿手中。原来是一个拳头大的绣囊,以金银丝线绣着麒麟和祥云,以金钱塞得鼓鼓囊囊。这是婚礼中的一项仪式。若新娘在迎娶正夫时已育有孩子,孩子应在婚礼上拜见新郎,以示承认其嫡父地位。新郎则以礼物回赠,送给女儿的是盛钱的锦囊,寓意为富贵吉祥,送给儿子的则是梳子,寓意为顺利平安。
这个锦囊甚重,锦儿以双手捧着还是吃力,仆人连忙代她托住,她却舍不得放手。原来锦囊的系绳上有一对碧玉雕成的麒麟佩,与一般的佩饰不同,雕得圆滚滚的,拙稚生动,十分可爱,锦儿正抓着这对玉佩,开心得笑个不住。
旁边的宾客见到锦儿如此开心,纷纷借机赞道:“宝宝和新郎真是有缘!”
姚正言见了锦儿这等模样,再听到众人恭维,心头却是不胜怅怅,只是未露到脸上,看上去,仍是略显疲倦的喜色。
一应繁礼缛节不再一一细表,待姚正言回到新房时,已有几分薄醉。见桌上放着酒壶酒杯,便斟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喜郎急了,连忙道:“新娘子,这是交杯酒,须与新郎同饮。”她又拿起一个杯子,浅浅斟了,带着醉意,走到新郎面前,一手端着杯,一手从喜郎手中接过白玉镶黄金圆头的金玉缘秤杆,在新郎头上轻敲三下,将红缎盖巾挑下,露出一位施着浓妆的年轻男子。他的脸上满是生动的笑意,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那股灵动之气,庄重得近于沉闷的新房,因了这副笑容,也鲜活起来。
他瞟向姚正言,眼中似有顽皮的光亮一闪而过。又瞄了一眼身边的喜郎之后,便显出羞怯的模样来,缓缓将头垂下,露出一截脖颈,在大红喜服的衬托下,格外白晳柔嫩。
姚正言却没留意他的神色变化,将杯子凑到他嘴边,笑意中带着冷淡:“喝完吧。”
新郎轻启嘴唇,就着杯儿,两口喝完,酒气上冲,咳呛连连。
姚正言望着其他人,轻皱眉头说道:“还有些什么罗嗦仪式?”新郎闻言,不由笑意更浓,显是深有同感。
两个喜郎托着一盆引归汤在新郎脚边跪下,泽郡子的保父立侍身旁。本应先以引归汤洗濯验身后,才能揭开新郎盖巾,但姚正言挑开盖巾时,他们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姚正言犹豫了一下,缓缓解开新郎的腰封和束带,新郎的半截身子顿时露在众人面前。这次,他是真的羞红了脸,羞涩难堪的红晕透不过脸上厚厚的粉妆,却将耳廊和脖子尽皆染成粉红。他只恨没有盖巾遮掩,只能更深地埋下头,嘴唇不住轻微开翕,却没有声音。只有他的保父明白这是郡子又在暗中抱怨,忙以眼色安慰,让他再忍耐片刻。
喜郎将丝缎手巾在引归汤浸湿,递给姚正言。她以手绢在新郎身体上略加擦拭,便把手绢丢回盆中,瞪了他们一眼,声音不怒而威:“还要怎样?”
众人不敢多待,纷纷道了“恭喜”便告辞而去,只留下两个随侍的小僮。
姚正言长吐一口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了个呵欠,眼皮不住打架。她得好好歇一会儿,再去应付那位郡子。
始帙低着头,扯过一床薄毯,将身子紧紧裹好,这才抬起头,眼帘仍半垂着,透过黑长浓密的睫毛打量新娘,轻轻唤道:“正言?”
姚正言只得睁开眼,问道:“郡子有何事?”她这才好好看上一眼新郎。他生得并不算特别美,但因为年轻,蓬勃的生气配上锦衣玉食养就的细嫩肌肤和明眸皓齿,倒也耐看。特别是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眼睫不住忽闪,格外有趣,她不禁微微一笑。
始帙睁大眼,她这才看清他眼中满是活泼的笑意:“正言,我在越儿姐姐那里见过你做的胜意床,佩服得很呢。”
姚正言听清后,脸腾地红了,难以置信地望着新郎。
始帙见她只是瞪大眼、红着脸,却无半点笑容,不由懊恼自己冒失。他本以为她既然做了那样古怪的玩意儿,一定是不拘小节的风趣人儿,不料竟是这般刻板。他的脸更红,讷讷道:“我只是很钦佩你的才干……你不要误会,越儿姐姐知道我们定亲之后,才悄悄给我看的。”
姚正言一边猜想蕴章公主到底是何居心,一边故意冷哼了一声,想看他再作何解释。
果然,始帙又羞又悔,说道:“你不要瞎猜,越儿姐姐知道我也喜欢机括之学,所以才让我看一看你的手艺,谁叫你做的偏偏是那种东西?”
姚正言奇道:“你喜欢这个?”
始帙赌气道:“好歹我也在姚家上过两年学。”
姚正言更为讶异:“你在我家学堂读过书?”姚氏家学,连姚家之外的普通女子都极少准许入学,尚且是男子?
始帙也惊奇地问道:“你不知道么?”姚艺和明永长公主联姻之意由来已久,恰巧始帙天性聪颖,自幼又对千机阁之物极是好奇,因此两家相商,让他在姚氏家学中读了几年书。
姚正言摇摇头,禁不住多看了始帙两眼。成亲前,母亲和姥姥与她甚少谈及婚事,惟恐又触及她的心事,竟连这件事也未告诉她。她听说过,父亲当年也曾入读姚氏家学,与母亲同窗数载。这样看来,这门亲事确是早有筹划。
始帙看了看她的脸色,重又笑道:“现在你该明白我是真心实意夸赞你吧?”
姚正言淡然笑道:“那种东西不登大雅之堂,何值一提?”
始帙反驳道:“不论所做的东西雅俗,有没有才气,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姚正言也不再辩,命小僮取水来洗了脸,脱去外衣,取了一床薄被盖好,对始帙说道:“今儿累了一天,你也早些歇息吧。”说完,就自顾自睡着了。
始帙也困极,无心计较,取水卸了妆,另取了被子,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上,新人拜见姚艺和姚世平时,始帙便如换了一个人,举止端庄有礼,辞色恭顺合宜,令两位长辈满意不已,都对他厚加赏赠。
回到屋中,始帙伸伸胳膊,懒洋洋地一笑,又变成洞房时活泼的模样:“正言,你希望我平时是什么样子?”
姚正言彬彬有礼地答道:“郡子请随意。”
始帙略为不满地说道:“正言,你为何总是这样正经无趣?”
姚正言温言答道:“我生性如此,倘若令郡子失望,我很抱歉。”
始帙语塞。想了想,从柜中取出一卷书,翻至折页处,说道:“此处疑难,我一直不得其解,还望娘子解惑。”
姚正言瞄了一眼,便合上书,说道:“书是读不完的。郡子若有时间,不妨多陪陪锦儿吧。”
始帙呆了呆,气恼地说道:“原来你也是见不得男人读书的人。”
姚正言笑得有几分心虚:“我不是那个意思。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回来再说吧。”袖了那卷书,匆匆走了。始帙觉得她的笑容似有古怪,却捉摸不透。
好在她下午回来时,未再劝他不读书,反而将那处疑难详详细细地给他解说了一遍,极是耐心,毫不惮烦。始帙听着她以温柔的声音将条理分析得清晰透彻,敬佩又加深一分。待要称赞她两句,望见她温和似波澜不惊的眼睛,心却怦然一动。
不觉成亲已有数日。姚正言依旧每日出门忙碌,下午才回家。回家后,她只留意始帙待锦儿如何。看了几天,见他对锦儿虽然比不上姜青鸿那般耐心,只在保父服侍锦儿吃饱穿暖后,陪她玩上一会儿,但他性情活泼,陪锦儿玩得尽兴,锦儿倒是越来越喜欢他了。她看在眼中,渐渐放下心来。
始帙的心情却是日益焦躁。他与皇族兄弟姐妹自幼而长,都以漫不经心、心无挂碍为尚,若有谁流露出心心念念的执着之态,定会被姊妹取笑。他一直以为要做到满不在乎容易得很,毕竟,对于他来说,世上并无难得之物。有时,看到他人为一件赏物、一项功名孜孜以求的模样,反觉可笑之至。
嫁入姚家之后,与姚正言相处,看到她事无巨靡,一概认真处之,从不见她有懈怠之时,他却不再觉得可笑,反而生出无穷的好奇,可他发现,她待他虽也认真,却只是在认真地敷衍他,根本无意对他敞开自己。夜间,名为共床,实则分被而睡,她躺下便睡着,呼吸轻匀,他却久久无法入眠,又不敢转侧,往往到了半夜,身子也僵了半边。
他将此事抱怨给随嫁的保父。那保父有几分见识,虽也替他感到委屈,仍劝慰道:“郡子爷,这事你只能放在心里,万万不可说出口,否则便教人看轻了你。何况夫人如今已有一位女儿,并不急于生育,就算说到太太、老太太那里,她们也未必肯替你说话。”
始帙听言,又忍了三四日,仍向保父诉苦。他疑惑道:“娘子莫不是在外面有人?听说她曾私娶过一个男子,生了锦儿,虽然已逐出府去,但依这情形看来,她心里根本未曾放下呢。”保父正色道:“郡子莫胡思乱想。别说那男子已不在府中,哪怕就在这院子里,你身为正夫,怎好和那些人一般见识。你只管做好份内之事,孝敬岳亲,抚育小姐,慢慢待夫人回心转意。”始帙不言,心中却不以为然。未嫁之时,他已对姚正言暗怀倾慕,成亲之后,见她秀雅聪慧,性情庄重温和,与他自幼相识的那些皇族女子迥异,更是心折不已。一想到她因为另一个男子冷落自己,他便忍不住气苦加心痛。
到过门第十天的夜里,待姚正言进了内房,始帙屏退下人,鼓起勇气,对姚正言说道:“礼法云,丈夫虽老,必十日一御。我与娘子尚在新婚,却受此冷遇,不知我究竟犯有何过错?”他忍了这些日子,觉得本该理直气壮地质问,话真的说出口了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住颤抖。
姚正言想不到他直白相问,心中微惊,面上若无其事地笑道:“郡子多心了,我只是暂时不打算再生孩子而已,你快起来吧。”
虽是敷衍之词,仍令始帙浮上一丝喜色,他从床头暗柜中取出一个朱红雕漆捧盒,脸上飞红,含羞说道:“这盒中便有避儿汤之类的药物。”这捧盒是他的嫁妆之一,其中药物皆出自大内,长公主怕寻常药物伤了儿子的身子,陪嫁所用的药物都选用名贵药材炮制,不仅温和,也兼具滋补之效。
姚正言又是一愣,见他不住相逼,有了几分不快,仍然笑道:“这些药物器具总归对你的身子不好,还是不用为佳。”
始帙却坚持道:“服侍妻子,是男儿家的本分,否则,又要这身子何用呢?”
姚正言觉得这话越发听不入耳,站起身,怫然道:“郡子何必自轻自贱若此?”
始帙见她要走,慌忙牵住她的衣袖,目光中,惊慌夹杂着祈求。
姚正言这才发现他看似咄咄逼人的话语之后,竟是琉璃花朵一般的脆弱,膨裂的张扬只需轻轻一触便会碎落满地。她心中暗叹,带着怜悯望着他。
始帙松开手,身子一软,跪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声音模糊:“我知道你会看轻我。我也想做个好丈夫,不去追究……但我如今只能这样,就连我自己也忍不住要看轻自己。”
姚正言虽是不忍,却不愿迁就他,沉声说道:“你快起来,这样说话成何体统?”
始帙依言站起来,望着她,眉宇间满是痛楚,又颇为茫然。
姚正言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郡子,我希望我的丈夫能站在我身边,而不是跪在我的脚下。”
始帙琢磨着她的话,呆呆出了神。
姚正言却不等他答话,轻声道:“你不要着急,当我想再要孩子时,自然会找你。”说完,打着呵欠,掀起被子躺到床上,不一会就进入梦乡。
始帙挨着她睡下,心中思量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