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寻方 ...
-
天近黄昏,书房亮着灯,姒永月和嫪徵儿并肩坐在窗下,手中各拿着三四张药方,头凑在一块,正在细细参详。
嫪徵儿在其中一张方子上圈点了几处,蹙眉问道:“今儿你去看了吴大人,还是不行么?”
自从去年在蕴章公主府上与吴景仪相识后,姒永月便开始为她诊治。她成亲多年,一直无孕,不光家中长辈催促,她自己也心急如焚。姒永月本擅长妇医,这一年下来,对她这一例却是束手无策,想起今日临别时她略带幽怨的目光,姒永月有点发愁:“是啊,快一年时间了,方子换了四五种,该试的法子也都试了,却不见效。吴大人是近三十的人了,耽误不得。”
不知何时,莲郎趴在窗外,探进半个身子,笑嘻嘻地对姒永月说道:“什么叫该试的法子都试了?你舍易求难,连吴大人是否有不孕之症都未确定,就一剂剂的汤药给她喝下去,也不怕砸了你的名头?”说完,瞄了嫪徵儿一眼,似有深意。
姒永月脸一红。莲郎所言非虚,若是寻常人家,遇到不孕,境况好的,多半会纳侍,若纳不起侍,也会去朝廷所设的衍生堂碰碰运气。直到确定是因女子有疾无法怀孕,才会延医诊治。怎奈吴景仪娶的是皇子,别说纳侍,就连将家中小厮收房也不敢想,更不用说衍生堂——天下衍生堂都由建皇子掌管,怎可能瞒得过他?只有寄希望于药石。
嫪徵儿听了,却疑心顿起。姒永月也是一直无孕,这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心病。两人想了许多法子,吃了不少药,她的肚皮却始终没有消息。现在听莲郎话中之意,隐隐在指桑骂槐嘲讽他。而若要姒永月试御其他男人,家中除了莲郎还有何人?
想到这里,他只觉莲郎用心险恶,一口气咽不下去,冲口而出:“世上女子不是人人都像蕴章公主一样,能够以人为药。”他指的是嫄媛献野人之事,但他明白,仅是“蕴章公主”这四个字,便已足够。
果然,莲郎听了这话,脸色立时惨白。莲郎见姒永月不肯亲近他,心里一直不得其解。他生得比嫪徵儿美,也不比他笨,便论起药理来,也不输给他,可姒永月成日只与嫪徵儿亲昵,待他却如外人一般。他思前想后,觉得只可能是一个理由,那便是姒永月嫌他的身子已污。但是,一天没听到她明白点出此事,他便一天还存着指望。现在嫪徵儿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往日在公主府所受的羞辱一古脑儿全涌上头,跌跌撞撞往外冲去,直到出了院子,两人才听到他的闷闷的哭声。
姒永月瞪着丈夫,没料到一向温柔和善的人儿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惊讶和失望已不知不觉浮现脸上。但终是不忍出语责备,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嫪徵儿见莲郎掩面奔出,心中已生悔意,懊恼不该故意伤了他,现在见姒永月面带责备之意,却不说出,感觉却比听到她开口责怪更为难受。
姒永月轻叹道:“徵儿,我不怪你。这些日子莲郎闹得我们都不好受。但他也是个可怜人,我们须得给他一个好出路,才能安心。”想了想,又说:“本来想过些日子再告诉你的,我前两天应承了一件差事,做完之后,便可开家医馆,不用再呆在太医院熬日子。到时候,我们离了京城,给莲郎寻户好人家。”
嫪徵儿犹疑问道:“他若还是不肯离开呢?”他们不是没起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一来现在京城里,不好将蕴章公主赐下的人又转嫁出去,而姒永月委实也未见到值得托付的人,二来莲郎一察觉到他们有此意,就大闹特闹。
姒永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既是给丈夫信心,也是给自己打气:“不要紧,到了那个时候,自然就会有法子。徵儿,你还是去劝劝他吧。”莲郎不是第一次哭,但他们都听得出来,这一次是真的伤了心。
莲郎伏在床脚,哭得摧心裂胆,嫪徵儿听他哭得凄惨,悔意更浓,也有几分伤感,却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得说道:“莲郎,是我说错话了,对你赔不是了。”
莲郎抹了把眼泪,冷笑道:“你哪句话说错了?你们平日心里就是这么想我,今天好歹说明了。我这条贱命,哪里值得姒大相公来赔不是?”
嫪徵儿叹了口气:“我们平日如何待你,你难道真的不知?我们都是医道中人,医者眼中,人人都是一样的性命,又哪有贵贱之分?”
莲郎怔了一下:“你这漂亮话装装场面可以,可骗不了我。”
嫪徵儿忍不住问道:“我骗你做什么?”
莲郎心一横,说道:“若人人都一样,那为何你霸着永月不放?我便不是人么?”
嫪徵儿听了,差点气昏,连手都在发抖:“好!你说得好极!”顾不上再劝他,扭头气冲冲地走了。
姒永月应承下来的差事,是替明永长公主诊治眼疾。
蕴章公主密密叮嘱,此事不可告诉别人,过府诊脉时,也不能提及眼睛,只能说是为长公主把平安脉,开调理葵水的养生方。她懵懵懂懂答应下来,大概猜到此事关系甚大,但究竟是怎样的干系,她就懒得去想了。
到了长公主府中,见到长公主,虽然眼盲,却丝毫不减雍容之态。她对着姒永月的方向,如同看得到一般,微露笑意:“姒医官,越儿几次荐你来,夸你医术如神呢。”
姒永月谦虚几句,请长公主伸出手来,为她把了脉,又察看了她的舌苔、眼皮、指甲和头发,再细问了近日的癸期和平日的用药,柔声道:“殿下玉体安康,用的药也对症,继续照此方调理即可。”
长公主又是微微一笑。她用的太医自是信得过的,但间或更换太医时,莫不对前任的施方用药大加臧否。她又如何不知这些太平方子本无定理,太医们各有师承,自然互不相服。姒永月的名字,她并非第一次听说。年前早些日子,曾听白恩儿怒气冲冲地诉说姒永月和另两个女子欺辱了他的爱徒静因,那又是另一桩案子了。然而,此时听她说话,却丝毫不似那种轻薄女子。
正在思忖间,她听到收拾诊箱的声音,略感惊奇,问道:“姒医官这便诊完了?”
“是。”传来轻柔恭谨的声音。
长公主在蕴章公主大力推荐姒永月时,料定她定是又在想心思为自己医治眼睛,却想不到姒永月真的只是把完平安脉就走人,不免好生意外,也不多问,由她告退而去。
其实,姒永月适才把脉时,已仔细看过需要检视的部位,加上先前蕴章公主所讲的病因,她对长公主的眼疾有了七八分把握。现在,正急着回去查阅医书,证实自己的猜想。
朱草是圣药,她不但从未见过,便连听也未曾听过,只在生僻药书中见过两次。回家后,她径直进了书房,在书架里翻了一气,没有找到。抬头见柜顶还有四个书箱,装着不常用的书籍,又叫仆人把那些箱子抬下来,掸去灰尘,把箱子里的书倾了满地,趴在地上,继续一本本地翻。
嫪徵儿自她回来,就陪在她身旁,问了两次要找什么书,她都不答。医书药典一向由他收拾,姒永月平时要找书时,总是直接问他要。这一次,却亲自找得满头大汗。看她趴在地上找得辛苦,他忍不住又问一次:“永月,你究竟要找哪本书?”
姒永月早就想问他了,又记着蕴章公主的嘱咐,不敢对他提起“朱草”二字,模糊应了一声,继续在书堆里翻。
这时,莲郎捧着一匣药经进了书房。自从那天之后,他和嫪徵儿一直僵持。白天,两人各自捣弄药物,研读药书,互不搭理。这匣书他刚读完,正准备放回书房。看到地上到处是书本,姒永月拧着眉头东翻西找,他便搁下手中的书,走到她身边蹲下,一边将她翻过的书整理成一摞,一边柔声问道:“永月,要不要我帮你?”
姒永月沉浸在书本中,摇摇头,没有做声。莲郎又掏出手绢,将她额上的汗水轻轻拭了去。姒永月浑然未觉,眼睛仍盯牢手中的书页。
嫪徵儿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冷冷喝道:“莲郎,你回房去,这里没你的事!”话说出口后,自己也吃了一惊,他这辈子都未用这种语气与人说过话。姒永月惊觉他语调有异,抬头吃惊地看着他,不知出了何事。莲郎随即回过神来,眼巴巴地看着姒永月,水汪汪的眼中溢满委屈。
姒永月那吃惊的样子却刺痛了嫪徵儿,他气道:“你瞪着我干什么?难道又是我的错?”
姒永月找不着书,正在着急,被这样莫名其妙地一闹,更是心烦,当即皱着眉头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一个人来找。”
莲郎听了,双手抱胸,对嫪徵儿得意地一笑。嫪徵儿沉着脸走过来,对着莲郎的笑脸就是一拳。莲郎没有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手刚捂上脸,又被踹了一脚,跌倒在书堆里。
姒永月目瞪口呆地站起身,先是低低地唤:“徵儿?徵儿?”见他似未听见,仍然对莲郎拳脚交加,莲郎竟然挣扎站起,也还了他两拳,随即两人扭打在一起,伴随着书页漫天翻飞,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徵儿!莲郎!住手!”又冲着门外大声叫:“来人哪!把他们给我拉开!”
管家带着两名健仆,好不容易才将两人扯开。两人都是鼻青脸肿,衣服也扯裂了几处,说不出的狼狈。姒永月倒不是未曾见过男子打架,但那是乡间愚夫为琐事相争,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平日那么文雅温柔的丈夫竟然也会打架!而看上去纤弱动人的莲郎,动起手来也毫不逊色!而且,还把她心爱的医书毁去不少!
她用手指着两人,还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竟然打架!”
嫪徵儿揉着脸上的伤处,怒气未消:“你太过份了!”以侍凌夫,告到官府,定会重责。
莲郎毫不示弱地反唇相稽:“你不是说人不分贵贱吗?”
姒永月尖声叫道:“住口!你们都给我住口!”她飞快地回想别人是如何处理男人打架。在乡间,若男子互殴,先动手的一方,需赔偿对方汤药费。在城中,打架之事甚少,多半是家中男子争斗,家主或者以家法处置,或者到官府递签,由官府代为惩处。她自然不会把他们交到官府,若论家法——她又哪有家法?
头痛之下,她指着莲郎,说道:“你!这个月、下个月、还有下下个月的零用钱,统统没有!”又指着嫪徵儿:“你!好好反省!”又重重跺脚:“你们!把这些书给我全都粘好!”她暗下决心,一个月之内,不与嫪徵儿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