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欺蒙童家严乱敷衍,感诚心郎中秉师道 ...
-
傅老二听说老太太给派了差事,心里头着实郁闷了一阵子。之前因为老三绑票儿的事,他被老爷子甩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脸子,提心吊胆地在自己房里闷头窝了几天,眼瞅着没什么事,身子上正憋得难受,心里盘算着等这阵子风头过了,也该出去转悠转悠了,几日不见,西磨盘街上住着的那几个相好的,认真想起来还真有点挂念,还有柳絮胡同的窑子,原说着开了春是要进几个新鲜的雏儿的,一早都跟老鸨子定好了的,这一连大半个月都出不得家门,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别的客人先占了去。现在每天要花上一个时辰教儿子识字念书,也就是说每天至少也要快到晌午才能出家门,更别提夜不归宿了。
傅红雪哪里知道自己亲爹心里这些道道儿,满心欢喜地只想着赶紧读书识字,等把整本书的字都学下来,就可以跟娘在一起了。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伺候傅老二洗漱的丫头刚刚把用过的水端出去,尚来不及伺候二爷用早饭,便看见傅红雪早就穿戴整齐,捧着书恭恭敬敬地候在二爷卧房的门外了。
傅老二一掀帘子,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老大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起得还挺早,吃了早饭不曾?”
“姨娘今日醒得早,一早吃过了。爹,教我念书吧?”傅红雪捧着那本老太太给寻来的《三字经》,仰脸看着自己老子,一脸期盼。
傅老二皱了皱眉:“等着,你老子我还不曾吃饭哩。哪有一大早不让老子吃饭就催着老子开工的?”
“哦……是,爹。”
傅红雪站在外间的厅里,一边等着爹爹吃饭,一边忍不住反复翻看那本《三字经》。书很旧,但老太爷乃爱书之人,这本书保存得十分精心,不曾折了角、残了页,只是因为年头久了,页边被翻得有点毛毛的,太阳照在上面,反而散发出一种庄重而神秘的光泽。傅红雪被深深吸引,用手指小心地在那些岁月沉淀的墨迹上擦过,心也随着指尖和纸面摩挲的沙沙声而痒痒的。他认识封皮上的那个大大的“三”字。娘说过,一道就是一,两道就是二,三道就是三…… “那四就是四道?”傅红雪曾经抢着问娘。娘笑笑,摸着他溜圆的小脑袋瓜子说:“傻孩子,四道儿那是麻将牌上的四条。娘肚子里这点墨水,不是麻将桌学来的,就是戏台上书馆里听来的,都是些下九流的玩意儿,可不敢胡教你了。将来啊,娘得给你请个最好的先生,好好教你学四书五经、教你写文章、做学问,等你长大了,满肚子都是墨水,咱雪儿就是济宁县最有学问的人!”
傅红雪想到这儿,忍不住翻开那本书,把鼻子凑在书页上虔诚地使劲吸了几口气——墨水,是什么味呢?他把鼻尖钻在书缝里,贪婪地闻着——好像有点淡淡的香,这个香不是娘身上的奶香,不是娘搽的头油里的花香,也不是娘给洗完的小袄上的胰子香,这个香沉沉的,有点像是烤红薯时烧焦了秸子杆儿,又有点像日头底下晒得暖洋洋的被褥,这个香轻轻的,像是秋天里教风一吹就散了满天的蒲公英,又像是躺在娘怀里听故事的时候,随着娘轻拍在身上一下一下的节奏,娘一低头便轻扫在自己眉心的那几缕额发……
“过来!”
正想着,猛然听见爹爹召唤,傅红雪忙回了神,听话地走到爹跟前,双手把书捧了过去。
傅仲文好容易用过了早饭,一只手拿着一个茶碗漱着口,也不抬头,另一只手从傅红雪手里接过那本书。“噗!”一口茶水吐出,傅仲文从丫头手里接过帕子,按了按嘴角,又伸出小指头用长长的指甲在牙缝里剔了剔,然后把指尖剔出来的那点牙秽冲着空气里“嗒”地一弹,这才扭过身来,翻开书,耷拉着个眼皮,摇头晃脑拉着长音道:“人——之——初,念。”
傅红雪一愣,没反应过来,巴着一双眼睛瞅着自己老子。傅仲文不耐烦地翻了他一眼,又摇着头重复道:“人——之——初,念。”
傅红雪这才反应过来,浑身奋力抖擞了一下,忙放开嗓门愉快地学道:“人——之——初,念。”
傅仲文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卷起书在傅红雪脑门上“通”地敲了一下,骂道:“蠢才!我是让你念!小点声,扯那么大嗓子是生怕老太太听不见吗?人不大点,怎么叫起来比后院的鸡还响……”
傅红雪揉揉脑门,也觉得自己傻得要命,忙站好了放低了声音重新学道:“人——之——初。”
“性——本——善,念。”
“性——本——善。”
“性——相——近,念。”
“性——相——近。”
“□□,念。”
“□□。”
“行了,今天先学这四句。你爹我还有正事要办,得出门了!”傅仲文把书往桌子上一扔,放下二郎腿一撩大褂便准备往门外走。
傅红雪见爹这就要走,吓了一跳,顾不上自己平日里多不亲近这个爹,跟在后面一把抱住傅仲文的腿,拦道:“爹爹爹——这四句娘教过了,您再多教我几句吧,老祖宗不是让您教我一个时辰吗?”
傅仲文一想也是,家里人多口杂的,再教老太太知道自己这当老子的,第一堂课用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就把孩子打发了,少不了又要挨唠叨。可他这心里跟长了草似的,这会儿恨不得直接飞到相好的院子里去,哪有心情在这儿陪小孩子墨迹。他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瞅了眼扒着自己腿上的傅红雪,道:“你娘教你说了,她教你写了吗?”
见傅红雪仰着小脸茫然地摇摇头,他扒拉开他,两步走到书桌前,取过一只毛笔,顺手拉过张纸,刷刷点点笔走游龙地把那四句写下来,又把傅红雪抱过来,指着那满纸龙飞凤舞的墨迹道:“看好了,跟我念。”把那十二个字一个一个指着教傅红雪读了两遍,说完便把他按在书桌前,把毛笔往他手里一塞,道:“就坐在这儿,学着写,什么时候写会了,什么时候再学下句。这几个字,足够你学些日子了!”说着便大步流星地出门了。
傅红雪坐在那儿,愣了一会神,然后好奇地看看手里攥的毛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拿,又看着眼前那堆字儿,仔细地相了一阵子——爹刚才教得太快了,还来不及看清楚呢。好在那四句话他是背过的,一个对一个地往下数,总能对上号吧。他勉强记得,娘教过,左边一个树杈右边一个树杈,搭起来就是个“人”字,可他盯着傅仲文那墨迹淋漓的字迹,瞅了半天也没找出来那两个搭在一起的树杈在哪儿,这可怎么办呢?无奈,他只好五个手指头攥着毛笔,对着那一堆墨迹,认认真真地照着画起来。
傅红雪第一次上课便出师不利,对着一堆鬼画符似的东西费力地照猫画虎,一个人在傅老二的房间里画得满头大汗。叶开却从父母那边得知,老祖宗这边没什么事,收拾收拾又该回去了,心里惦记着傅红雪,于是一大早地又遛达到撷芳馆来。
从下人们口中听说傅红雪一大早就在傅二爷的房里用功,叶开心下好奇,压住了脚步捂着嘴,悄悄溜了进来,大老远就看见傅红雪在书桌面前专心致志地描着,连叶开蹑手蹑脚地爬上书桌旁边的椅子、把脸凑过来瞧,他都没有发觉。
“嗬,不是说认字吗?怎么二舅改教你画画了?”叶开瞅了老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一下可了不得,吓得傅红雪猛一哆嗦,连毛笔都差点扔了,不禁气道:“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啊?老吓人好玩吗?”
叶开看见傅红雪哆嗦,猛然想起来昨天刚刚闯的祸了,心里也不禁有些紧张,但见傅红雪没犯病,说完话又把毛笔拿拿好,仔仔细细地描起来,这才踏实了,嘴上犹犟道:“是你自己画画都画傻了,我进来你们院里的人都知道,就你一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见傅红雪聚精会神地画着,不理他,他忍不住又凑了过去:“你画什么呐?”
傅红雪不高兴地瞅瞅他:“你才画画呢,我这是在写字!我爹教我的,这是十二个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你又不识字,说了你也不知道!”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三字经》嘛,我爹说了,等我够了年纪,就把我送去县里的新学校读书,到时候什么字不认得,别说《三字经》,三十字经我都不在话下!”说完又觉得吹将来的牛皮到底不怎么提气,叶开又不服气道,“你知道你写得什么吗?我看就是一团草!有本事你给我指指,哪个字是‘善’?”
没想到这个问题正问到点儿上了。傅仲文别的本事没有,自小被傅老太爷严加督导,这一笔字还是颇拿得出手的,平日里写个扇面提两句歪诗什么的,也颇有几分风雅气质,不然怎能招蜂引蝶地引来这一大堆风流债。刚刚他因着急出门,写的时候只管顺了自己的习惯,并未及细想,因此提笔之间洋洋洒洒一副草书仓促而就。这自古以来教小孩子认字,都得是一笔一划的楷书,谁家教小娃娃认字写草书的?这下可苦了傅红雪,这满纸不是弯弯绕绕就是左一个墨点右一个墨点,他连“人”都找不到,别说找到“善”字在哪儿了。
叶开见傅红雪举着毛笔发懵,便知道他也不认得,心里又得意了几分,继而显摆道:“我看你这毛笔也拿得不对,我爹写字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么拿的,我爹写字,笔好像能自己站在纸上似的,游来游去的,可有精神头了,哪像你这样啊,使那么大劲,跟攥个弹弓子似的……”
两句话句句戳在傅红雪的心上,说得傅红雪真不高兴了,把笔往叶开怀里一塞,道:“有本事,你来!”
叶开见傅红雪真生气,自己反倒有点过意不去了,他本意也没想招傅红雪不开心,只不过看傅红雪总描啊画的不理他,有点无聊才找了一堆话来惹傅红雪注意而已。此时傅红雪拉下来脸,叶开顿时没了刚才的气势,一下子就矮了三分,他把毛笔放在一边,拉着傅红雪的胳膊道:“算我说错了还不成吗?你别在这儿瞎画了,反正画了也不认识,不如咱们去花园玩吧,咱们不是说好去抓麻雀的吗?”
哪知傅红雪又把毛笔捡起来,琢磨了一阵子,还是用五个手指头攥着,摇摇头道:“我不去玩了,我要写字,快点写会就能快点见我娘了。”
这下轮到叶开不开心了:“我明天就家走了,你也不跟我玩吗?白跟你那么好了!”急赤白脸地喊了一通,傅红雪稳得跟一尊佛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依旧认认真真地描着他的鬼画符。叶开又反复央求了半天,傅红雪就是一口咬定不能和他出去玩,叶开这下彻底生气了,跺脚道:“傅红雪,我再也不和你玩了!”说完,一撅嘴就跑了出去。
待叶开跑了,傅红雪方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望着叶开跑出去的背影,小大人儿似的叹了口气:“唉,小孩子呀……”
待叶开走后,他又攥着毛笔画了大半日,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趣,拿过自己画的那一摞左看看右看看,不得不承认,叶开说的一点不错,确实不像字、像一团乱草。他撂下毛笔,托着腮坐在凳子上,不知道等了多久,也不见爹回来,傅红雪有些坐不住了,拿着那一大摞“草”跑出去。
“哎呦,我说小少爷,您可真是问对人了!您看咱们这一院子,哪个像识字的?斗大的字放在那儿咱们也识不出来一箩筐,您让看什么呢?您啊,还是等二爷回来,亲自请教二爷去吧!”
午间的日头正好,傅六家的和小英子正在院子里一人攥着一头,用力拧着刚洗好的床单,见傅红雪攥着一摞纸跑出来逢人就问到底这一大团哪个字是哪个,他问得急切,一院子的下人都摇头直往后躲。傅六家的在众人的笑声中在傅红雪的脑袋后面轻推了一把,让他上别处玩去,她的手湿漉漉的,小风一吹,傅红雪觉得后脑勺直冒凉气儿,刚要伸手擦一把,就听身后“哗啦”一声,傅六家的用力把床单一抖,晾在架好的麻绳上,水滴抖了傅红雪一身。傅红雪打了个喷嚏,自己也乐了,低头再一看手里的纸,上面的几张墨迹被水滴洇湿,片片点点地晕开,更不像个字儿了。
他无奈地又跑回傅仲文的房里,再次拿起那本书左一下右一下地翻着,好像能从里面翻出个教书先生似的。翻着翻着,他灵光一闪,书里的字,总是一个对一个、不像一团草吧!想到这儿,他把书翻开第一页,顺着第一个字往下找,很快就找到了娘说的那搭在一起的两个树杈,顺着往下一数,果然把十二个字都数出来了!嘿!这可是个好方法!傅红雪高兴极了,抓起毛笔对着书认认真真地画起来,一边画还一边想,要是书也会出声就好了,那样不用爹爹教,自己就能把整本书念下来啦!
傅红雪自打想到了这个好办法,更是每日在房中努力地写写画画,有时候小英子喊他吃饭,连喊了几次他都听不见,另一间屋里沈姨娘也是疯疯傻傻,说十句有八句搭不上话,弄得小英子有时候直问傅六家的:“嫂子,这可坏了,我看八成小少爷是教姨娘给传上疯病了,这可怎么好?”
“咴!净胡沁!小少爷那是读书呢,将来写文章做学问,早晚是要做大事的人!”吓得傅六家的赶紧拦着小英子,“那么大个丫头,嘴上一点把门儿的都没有!”
做不做得成大事傅红雪不知道,这一连几天都没见爹爹回来,傅红雪对自己的自学成果还是挺满意的,只是娘也就教了这十二个字,再想学新的,没有个识字的爹就没法往下学了。这日赶上郎中又来请脉,傅红雪想起来郎中会开药方,必定识字,因此便不管不顾地拉着郎中,非要郎中教他读后面的。
可巧这郎中年轻时也是个认真读过书考过秀才的,在老家的私塾里也玩票似的做过几天教书先生,后因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到一户专门做药材生意的药铺里去当伙计,那药铺老板酷爱收集古方药典,因见这小伙计聪明伶俐、手脚勤快、又知书达理,便生了爱才之心,不但将女儿许配于他,又把家中收藏的古方药典倾囊相授。这小伙计也颇为上进,每日读书不辍,一来二去,小伙计变成了半个坐馆大夫,在当地也称得上是一桩美谈。只是好景不长,那药铺老板无意中得罪了权贵,惹上了官司,竟被屈打成招病死狱中,小伙计为了避祸携妻带子远走他乡,又赶上连年战乱,终至妻离子散,沦落为一名走街串巷的铃医,他高树一面“悬壶济世”的大旗,栉风沐雨,摇着铃铛走遍了大大小小的乡镇村庄。偶然一次路过傅家庄,恰逢猩红热在此地流行,郎中经多年历练,医术已大为精进,经他施以妙手,很多人都只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活了下来,当中就包括时年两岁的叶开。一时乡亲们都说,老天开眼,给傅家庄派来位神医,说什么也舍不得神医离开,那郎中见此地民风淳朴,也乐得就此住下。他波折一生,再也无心功名富贵,只求一粥一饭,得一温饱以度晚年。
这郎中宅心仁厚,只是在小事上未免有些小心眼,动不动还爱卖弄个学问、倒个书袋,说些别人听不大懂的之乎者也,寻常百姓目不识丁也就罢了,只当郎中真真是个学问人。郎中上次见了傅老太太,看出了傅红雪药里的问题,心里一紧张就犯了老毛病,才掉了两句书袋就被傅老太太抢白,说他“酸文假醋”,郎中着实闷了一口气在肚里。此时见傅红雪一心请教读书,他也深知傅红雪的身世,一看就明白这是家里没人待见、没办法才找到自己的,于是忍不住高高端起了先生的架子,一心想为难一下这孩子,解解气。
郎中见傅红雪捧着书缠着自己,便收好了药匣,端坐在炕边上,一把老腰绷得直直的,捋着山羊胡子,半天才拖着长音道:“学问岂能轻易相授,你既有此心,也该容我考校考校,再议不迟。”
傅红雪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没全明白郎中说啥,他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不一会只见他抱着一大摞墨迹斑驳的宣纸摇摇晃晃地摔了进来——他这几天没日没夜地照着书画字,竟已经画了高高一摞。估摸着郎中是没马上答应,这孩子便想着得给郎中看看自己学的成果,以示决心,他生怕自己漏了哪一点,便实实诚诚地都搬了来,高高的纸张挡了眼前的路,一个不小心一脚绊在门槛上,摔了个大马趴。
郎中欠了欠身子,忍住了坐着没动,看着傅红雪笑呵呵地爬起来,把那些纸一张一张摊开在郎中眼前,郎中一一看过去,这些字从开始的歪歪扭扭、大的大小的小,到后面工工整整、横平竖直,一看就没少下功夫,心里便先有了几分好印象。只是有两个件事,他不得其解,其一,这后面的字虽写得工整,可笔画之间完全看不出起落,倒像是一笔刷上去又添补圆满了首尾的;其二,不知为何每篇写得都是“人之初、性相近、苟不教、教之道”十二个字。
“你写得字,你可认识吗?”郎中纳闷道。
“嗯,当然!”傅红雪很有自信地点点头,指着纸上的十二个字,一个一个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从第五个字开始,傅红雪每念一个字,郎中的嘴角就忍不住一抽。待他念完,郎中拼命忍住了、不动声色,从药匣中取出笔墨,放在炕桌上,又吩咐道:“写个‘习’字看看。”
只见傅红雪五个指头一把攥住毛笔,在砚台上蹭了两下,屏住呼吸卯足了劲,认认真真地画出来一个工整端正的“教”,之所以说是“画出来”,是因为他完全没有章法,画了一半的横,又去描反文旁的一撇,左边点点、右边点点,上边描描、下边补补,终于画出了一个工整的楷体的“教”字。
郎中一阵头疼,忍不住用手扶了扶太阳穴,又问道:“这四句该作何解?”
傅红雪仔细想了想,爹可真没讲过啊,还好娘一早教过,于是朗声答道:“意思就是,我生下来是个好孩子,跟着好人就学成个好人,跟着坏人就学坏了。”
“咳咳……”郎中忍着笑,拼命吞了口吐沫,却不想被自己呛得咳嗽连连,他使劲清了清嗓子,也没心思再拿什么架子了,笑问道,“谁、谁教你的?”
“嗯……这四句是我娘教的,也是娘给讲的,之前爹又教了一遍,但是爹教我写,我笨,没看懂爹写得字,只好自己跟着书学着写的……”傅红雪也看出郎中笑话他,刚刚的自信一扫而光,心虚上来,一五一十地答道。
郎中听说他自学写字,心里觉得好奇,又命他取书来看。傅红雪忙不迭地飞出去取来了书,在郎中面前打开,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的读给郎中听,一脸恳切认真,郎中一看,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书乃是当年傅老太爷亲手所抄,三字一句,为了板式工整好看,傅老太爷专门在上下句之间划上横线以示区分,于是这书翻开,便是这般样式:
教苟性人
之不相之
道教近初
------------
------------
贵性習性
以乃相本
專遷遠善
傅红雪无人指点,误以为中间的横线是区分两排之意,又只认识一个“人”字,于是便想当然地从上手顺着往左边数着认了过去。认字尚且认岔了门儿,写字写得完全没有章法也就不奇怪了。
郎中哭笑不得,一方面这认字居然认岔了门儿的事实在是离奇,一方面又觉得这孩子认真朴实得可爱。他好容易铺平整了满脸的笑纹儿,望着傅红雪一本正经地问道:“我问你,我若肯教你,你可诚心向学否?”
傅红雪听言,忙一个翻身跳下炕,在地上“咕咚”就给郎中磕了一个响头,诚恳答道:“我愿意,希望老师教我,我一定认真学,吃再多苦都不怕。”
郎中把傅红雪搀起来,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首点着他的鼻尖严肃道:“你我不必师徒相称,若令祖知晓,必道我带累得你亦酸文假醋。只一条,你遵从便罢,若有半点敷衍塞责,甚至于欺蒙师长,我定然不再教你。”
“您说什么我都答应。”傅红雪眼里闪着喜悦,使劲点着头保证道。
郎中捋着胡须,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思忖了一阵子,才缓缓道:“无他,唯‘踏实’二字矣。”
起初的日子,傅红雪觉得自己诚心向学,这“踏实”二字是最最简单、自己也是最最明白的,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可郎中来教了三次,傅红雪便果真耐不住性子了。要说这郎中也是个死较真儿的主儿,既然说了要教孩子读书写字,就一定规规矩矩地按照学堂里的规矩来,学堂里的孩子半年内能通讲《三字经》,他便一点不错了进度地一句一句慢慢教,只慢不快。这也就罢了,可说到了写字,郎中的认真劲儿上来,不但要求傅红雪必须从一横一竖认真练起、万不可急功近利,还非要把傅红雪下笔不分先后的毛病扳过来不可,若是见到傅红雪写字下笔顺序错了,他便不肯教新的给他。郎中自己也确是下功夫,不但亲自帮傅红雪给纸打了格子,还将字按照笔画顺序一一写了留给他在自己不来的日子里临摹。
这样一来,学的速度就比傅红雪预想的慢了许多,郎中每旬日来一次,三次就是一个月,傅红雪连《三字经》第一页不到五十个字都没有学完,他翻翻后面的书,不禁有些烦躁气馁,照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娘啊……他也曾想跟郎中商量商量,可否先把整本《三字经》学下来,打基础的事情容日后慢慢再说。可每次一见到郎中严肃认真的样子,他想着之前答应郎中的话,若是惹得他不再教自己,指着那个不靠谱的爹,自己就更没日子学会了,于是想了几次,都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