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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叙旧恨碧儿魂归天,祸生福红雪始读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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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儿被那些婆子七手八脚地抬回房内,撂在炕上,胡乱上了一回金疮药。那些婆子对这触怒了老太太的丫头岂还有轻手轻脚的?碧儿少不得咬着牙死扛着,其间又疼晕过去两三次,好容易悠悠转醒了来,略微动弹动弹,两股又好似小刀子割肉一般,钝痛得人上气不接下气,那滋味真是生不如死。
疼的时候长了,两股酥麻肿胀愈甚,反倒没有刚挨打时那么疼了。碧儿只觉得头脑渐渐发沉,眼皮子也愈发抬不起来。她趴在枕头上,长一声短一声地轻哼着,朦胧间,仿佛见一个美妇人摇摇地向自己飘来,站在离床头二尺远的地方,冲自己轻笑着招手。碧儿只觉得心头一阵轻松,也冲那妇人笑笑,起身走上前去定睛一看,那妇人不正是死了的先二奶奶么!
碧儿心里迷惑,问那妇人:“二奶奶,您不是早几年就去了么?今日又回来做什么?”
那妇人不说话,却上来动手动脚地拉碧儿的手,笑容越发亲切诡异。碧儿这才觉着不对,慌忙甩开手,用力之猛直牵连着全身跟着猛得一颠,双股吃痛,从梦中乍醒,脊背上瞬间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碧儿轻轻晃了晃脑袋,便觉得一阵眩晕,周身火烧火燎的,像是在火炉子里似的,喉咙眼儿更是干得好像一出声就能带出血丝儿来。碧儿勉强撑起头,四周围看了看,也不知此时是几更天了,屋子里没人点灯,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碧儿借着朦胧的月光,影影绰绰地觉得,窗户边上仿佛杵着个人影。想起刚刚的梦,她不禁有些胆怯,凝了凝神,使劲提了一口气,这才放出声问了句:“谁啊?”一声出来,嗓子眼就跟小锯条“嗖”地剌过一道儿似的,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身影听见碧儿的动静,明显是刚刚回过了神,身形微颤了一下,这才摇曳着向碧儿走来。碧儿越发害怕了,咽了口吐沫又试问道:“英子,是你吗?”只见那身影闻声止住脚步,碧儿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长长舒了口气,一下瘫在枕头上闭上眼吩咐道:“英子,行行好,给姐姐倒口水吧,姐要渴死了。”
朦胧听着那身影的脚步声拐了弯,到外间厅里取了一盏煤油灯过来,又从桌子上倒了一碗水,撂在自己脑袋边上,碧儿顾不得其他,抓起碗来一口气咕咚咕咚地喝得半滴不剩,还不过瘾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才长吁一声又重新摔回到枕头上,闭眼意犹未尽地咂摸了一阵,这才睁开眼睛,就着煤油灯的亮光,看了看站在自己床边的人。
这一看可把碧儿惊了一跳——站在自己床边的,哪是什么小英子,竟是沈姨娘!
碧儿慌得浑身一绷,张嘴紧张道:“你来干什么?”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嘴里咝咝地抽着冷气,却仍旧不忘一脸警惕地望着沈姨娘。
“你放心,我没那么下作,不会背地里害人!”沈姨娘面无表情,望着她淡淡地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全无平日里高一声低一声的精神气儿,“我一是来看看你,给你倒碗水,这当口没有人敢来理你,我怕你渴死了;二来,是想问你一句话——那年表少爷生病,到底是不是吃了那个郎中的药好的?”
碧儿听闻,毫不领情,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反问道:“这些年风言风语你听得还少么?作践我这么些年了,今日偏又想起来问我?”
“我今日不理别人怎么说,只要你一句实话!”沈姨娘压低了声音,将“实话”二字重重送到碧儿耳边,可那声音听起来却像是带了几分恳求。
碧儿扬了扬嘴角,语气冰冷:“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这么多年的事儿了,我早就不记得了。”
“你……你怎会不记得?我只要你一句真心话!若不是,咱们便从此两不相欠,我也再不会打你骂你,大家彼此过安生日子。若是……”
“若是,你待怎样?!”碧儿强撑起半拉身子,带着恨意咬牙切齿地望着沈姨娘,猛地掐过话头,“如果我说是呢?如果我告诉你,表少爷和你的孩子害了一样厉害的病——姑老爷说,城里管这个叫猩红热——可表少爷好了,你的孩子却死了呢?你待怎样?杀了我?还是去老太太面前告我的状让她再打我几十板子、打死我?我现在就告诉你,是!表少爷和你的孩子,是一个郎中看的!抓的也是一样的药!还是大厨房用同一个药罐子熬出来的!是!是!是!”
望着碧儿恨意爆发的样子,沈姨娘觉得头脑中仿佛有东西爆裂开,要把脑袋撑破了,她受不住,双手死命捂着耳朵尖叫了一声,满眼净是惊恐。片刻后,她又伸出双手死死揪着碧儿的衣襟儿,拼命摇着她道:“那你为什么又跟我说,那郎中的药不灵的?外面有孩子吃了他的药转天就死了?还说老太太也不敢给表少爷吃,怎、怎么现在又说表少爷是吃他的药吃好了?”
碧儿被沈姨娘摇得眼前金星乱窜,下身本就绽开的皮肉仿佛又被撕裂了,疼得脑袋一阵一阵地发懵,她玩命推开沈姨娘的手,趴在炕上喘了半天,这才缓过这口气,得意地冷笑着说:“傻子,那些话都是我编出来骗你的!也只有你这样的蠢人,才会如此尽信自己爷们儿的女人!表少爷在上房老太太亲自看着,老太太是何等英明的人物,自然懂得良药苦口的道理,表少爷一日两顿喝那苦药汤子,没落下过一次。可你呢?不过生了个儿子,自己才抬了几天的姨娘,便张狂得好像全天下再没有比你那个宝贝疙瘩更金贵的了,一阵怕药烫了、一阵嫌药苦了,一时又要请仙姑驱鬼、一时又要请和尚念经,这全院上下、包括二爷在内,哪个不是整天围着你忙得四脚朝天?你犹不知足,成天不是打这个就是骂那个,实话跟你说了吧,那阵子这院里没有一个人不盼着你的小崽子早一天死、大家好早得脱生呢!”
沈姨娘从前只觉得碧儿是个坏心眼儿的蔫葫芦,这还是第一次见她直通通地撂出这样狠毒至极的话来,她被这话惊得张着嘴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一阵眩晕,身子直晃,忙伸手扶着炕沿缓缓地坐下来,好半天方道:“这、这么说,你是故意说了那些话哄我、教我不敢给孩子吃药?就这么生生病死了他?你们、你们好歹毒的心肠啊……你有怨气冲我来啊,孩子无辜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死得冤啊……”沈姨娘像是被一个巴掌抽在了脚底板,从头到脚都醒悟过来,心痛得拼命抓着自己的心口,哭号着。
碧儿趴在炕上,扭过头死死盯着沈姨娘,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脸上淌着惨白的汗珠,歇斯底里道:“冲你来?姨娘那时节‘圣眷’正隆,我一个丫头哪儿敢呐!想当日,老太太为了安慰二爷丧妻之痛,也不顾亲家心里舒不舒坦,孝期刚满便将你我二人指给二爷,那时节你怎么说的来着?‘从此你我姐妹二人,将共同侍奉二爷左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彼此亲近和睦、相互照拂,宁拂二爷意,不作背义人’。这可是你亲口说的!结果呢?你不过仗着模样比我俊俏些,前脚爬进了爷们儿的被窝,后脚就忘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成天人前人后地端着半个主子的架子,我呸!你那时也不过是个开了脸的丫头!我自知不能指望你提携,只求你别挡了我的前程。可你倒好,我但凡能跟二爷一起说说话,没有一盏茶的功夫,你就想办法将二爷哄骗了去!也不知你究竟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就是有了身子的月份,二爷也是日日在你房中。你如此厉害,我敢动你一根头发,二爷还不活吞了我!我只有想个法子让二爷厌弃你、见到你就堵心,才有我的机会。”
“所以你就骗我、让我不敢给孩子吃药,生让二爷的孩子熬着,教二爷一看见我,就想起这个蠢女人竟然把自己亲生儿子活给耽搁死了!”沈姨娘哆嗦着嘴唇道。
“不错!这事说到底你也别怨我,是你自己太蠢。但凡你能把勾引爷们儿的手段心思用到别的事上一点,那孩子也不至于就这么没了。”碧儿虽得意地冷笑着,却不防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掉下来,划过鼻尖,“啪”地砸在枕头上。
“是我信错了人,我是太蠢……”沈姨娘流着泪木然道,“你既恨我至此,想必也是不会信我的了,我并没有使手段故意迷惑二爷,我和二爷彼时确实时情投意合……若是阻碍了你的前程,也是情到深处,不能自已罢了……”
“我呸!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竟在我面前奢谈一个‘情’字!没得教人恶心!咱们都是老太太买来的丫头,不过猫狗一样在这院里活着,你当了几天姨娘,就妄想自己脱了皮化成人了?也不看看爷们儿拿不拿你当个人看!我告诉你,咱们这样的东西在二爷眼里,玩物一般,和那桌子上的摆件、墙上的画没什么两样,不过就是多个肚子能爬个活物出来罢了!我再说句对二爷不敬的话,二爷又是什么样的人?嘴馋没够吃锅望盆的!依我看,老太太当年那么心急把咱俩指了过来,哪是担心什么子嗣,是担心二爷又做出什么丑事吧!那位塞在你房里的小少爷不就是明摆着的证明么?算算年龄日子,正正好是先二奶奶去的那一年造的孽!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要死了都不管不顾的人,你一个妾还妄图‘情’字!啧啧,枉你生了一副伶俐的模样,我看你啊,是蠢极!蠢死!蠢得无药可救!如今我是不中用的人了,看在你儿子的份儿上好心嘱咐你一句,别指望着从那孩子身上找补回来你的错,那不是什么招人待见的种儿,你尽不尽心都是枉然,你的罪过在二爷心里大过天去,你这辈子都甭想翻身了!”
碧儿越说越激动,把那憋了好几年的疯话一股脑儿地都倒出来,每一句话都好似化作施了巫蛊的毒蛇,一个劲儿往沈姨娘的脑子里钻,沈姨娘只觉得头疼欲裂,骨头缝快要迸开似的,人像是中了厌胜之术一般,脑子里空空的,手脚也不听使唤,她一路摸索着,踉踉跄跄地跑回自己房中,刚进门就腿一软栽倒在地,把尚在收拾屋子的小英子吓了一跳。
小英子见沈姨娘回来,脸色甚至惨白过对面西厢房里趴着的碧儿,眼珠子一个劲地发直,吓得小英子拼命摇晃她。摇了两下,沈姨娘略微回过些神来,扶着小英子勉强站起身,挪回了自己的房间,歪在炕上,说自己累了要睡觉,命小英子出去。小英子唯唯诺诺地放下帘子退了出去,沈姨娘一整宿就这样合衣睁眼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几乎瞪出血来。
第二天清早,小英子进来伺候了沈姨娘起床,又到碧儿房中去取烧水的铜壶,刚进去没片刻就听见小英子惊叫起来,一路连滚带爬地跑回沈姨娘跟前,吓得连哭都忘了,结巴道:
“姨、姨娘,碧儿、碧儿姐姐她、她、她死了——”
一个犯了错的丫头扛不住打,死便死了,下人们见傅老太太虽惩治了碧儿,但也因狠发了这一回脾气,心里不大痛快,越发不愿意拿这晦气事去主子面前讨不自在,因此只回了管事的魏大娘一声便算是交差。倒是魏大娘看碧儿年纪轻轻的就断送了性命,心有不忍,不愿在丧事上计较她犯了错、挨了打,仍旧按例拨了五个银元,弄了一副薄皮棺材,正经按照有脸面的大丫头的规矩安葬了她,过两日又寻了个机会,在老太太的耳边上提了那么一句。老太太念及是从小跟了自己的丫头,毕竟有主仆情分在,便细细问了魏大娘一番丧事的事情,见魏大娘并没有委屈了她,夸了一番魏大娘会办事,也就不再多问了。
沈姨娘见死了碧儿,越发受了刺激,足不出户在屋里连发了两天的高烧,忙得小英子又是端茶又是递水、衣不解带地照看着,她有心去回了老太太请郎中来看看,哪知道沈姨娘一听见“老太太”三字便像是见了鬼一般,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大喊大叫,让小英子心里越发打怵。好在第三日一早沈姨娘便退了烧,小英子一颗高悬着的心总算是放回到肚子里,心头一松快,困意就再抵挡不住,一头趴在外间厅里的桌子上沉沉睡了过去。
等睡醒的时候,发现已经是日落西山,小英子一拍脑瓜,自己睡得真死,看这天色该用晚饭了,也不知道中饭姨娘吃了没?这一天睡得死人一般,竟然半点动静也没听见。待小英子一撩帘子进了沈姨娘的卧房,这才发现事有不对——她早上离开时沈姨娘怎么坐在炕上,这会儿还怎么坐着,就是怀里多了个枕头。沈姨娘抱着枕头,一边轻轻拍着,一边嘴里轻轻哼哼着什么,看上去一脸慈祥。瞧这意思,一整天她就这么坐着,一点儿没挪地方。小英子怪害怕的,轻声叫了声姨娘,沈姨娘半天才把目光转到她脸上,望了一阵子好容易想起来她是谁,神秘兮兮地把手指放在嘴巴前轻轻“嘘”了一声,又扭过头去看着怀里的枕头,像是和枕头说话、又像是和小英子说话:“宝贝睡着啦,宝贝最乖啦,宝贝是娘的心肝儿,娘心尖尖上的肉肉……”一边说着,一边又轻轻哼唱起来。
小英子瞧出来不对,吓得一步一步往后退过去,不小心一脚踢翻了门口的一只痰盂,痰盂“当啷啷”一声巨响,滚得老远。吓得小英子忙看向沈姨娘,沈姨娘竟像一点没听见似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一脸温柔地拍着怀里的枕头,小英子越看越害怕,“啊”地尖叫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出去向傅六家的求救。
傅六家的到底年长沉稳些,闻声进来看了一番便果断道:“姨娘这样子只怕不好,咱们可做不得主。英子,快!去请你魏大娘来!”
不多时,魏大娘来,和傅六家的围着沈姨娘左看右看地瞧了半天,方沉吟道:“如今家里事多,每天再怎样也得有数十件大小事得请老太太示下,老太太片刻不得消停,我好容易才寻了个机会说了碧儿的事情,让老太太别伤心添堵,现在姨娘又这样,若是贸贸然去说给老太太知道,我担心老太太身子骨受不受得住不说,只怕万一有个顾虑不周,反而委屈了姨娘。这事我看不如这样,反正还有两日郎中就要来家里请平安脉了,到时候让郎中给瞧瞧,若是没什么大碍呢,咱也不用去惹老太太不开心,就说这几日姨娘身子不爽,抓两幅药吃吃,人不知鬼不觉,姨娘病好了这事也就过去了。若是万一郎中说,姨娘不中用了,咱们再慢慢寻个机会回了老太太,姨娘在这院子里有嫂子看着、小英子伺候着,倒比给当个病人锁起来得好。不知嫂子觉得如何?”
傅六家的双手握着,感激地望着魏大娘道:“哎呀!我还有什么说的!我们这院子,平日里净给老太太添堵、给魏大娘添麻烦了,如今这样照拂我们,又不惊扰了老太太,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切就依您说的办!您放心!我和英子一定把姨娘照顾得好好的,不让您难做!”
果真如魏大娘所言,这沈姨娘疯了的事就被二房暂且压了下来,傅老二平日里也不去沈姨娘的屋子,便是偶尔听见沈姨娘疯闹,也不以为意,或者说,只要不扰了他的清净,他才懒怠管沈姨娘如何呢。两日后郎中果然上门来请脉,听小英子一说,郎中不敢大意,认认真真给沈姨娘看了一番,说这病根在心不在身,若是好好开导开导,想开了这病自然就好了。旁人哪知道沈姨娘心里的疙瘩,不过见郎中这么说,傅六家的和小英子便不再拿这糟心事去烦老太太,只是每日守着沈姨娘,喂饭煎药倒也伺候得周到。沈姨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也知道自己得了这病,越发不爱出屋门了,往日骄横的脾气也一并收敛了起来,对待下人倒比从前和善了几分,于是这院里的人平日里说起来,倒生出了可算能过几天安生日子的感叹,于是伺候二爷的伺候二爷、服侍姨娘的服侍姨娘,该洒扫洒扫、该烧水烧水,各自相安无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放下二房的平淡日子不提,单说那日老太太杖责了碧儿之后,回到屋内。叶傅氏一早在屋内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动怒,此时见母亲进来,不忍再让母亲烦心,忙亲手伺候着母亲换上了家常衣裳,扶母亲靠坐在里间的暖炕上,站在一边轻轻地给母亲揉着太阳穴,又安慰着说了半天不要动怒、多保养身子的话来劝慰母亲。
老太太靠着被子倚在炕头,眯缝着眼睛望着炕另一头躺着的傅红雪,小脸青白青白的,思及郎中所说的话,不由得对这孩子生出几分恻隐之心,觉得有点对不住他。老太太心里明镜儿似的,说到底这也是老子混蛋、小儿无辜,这孩子自打进了府来,也尚算听话,不吭不哈的也没惹过什么事。自己年过半百,白白生养了三个儿子,却只得了这么一个半道上来历不明的孙子,饶是这样,一个不留神还差点被人害了,老太太心生伤感,深怨老天不开眼。
傅红雪尚没苏醒,叶开知道今天自己惹了大祸,深觉得对不起小哥哥,因此抱着双腿老老实实坐在傅红雪旁边,心里想着小哥哥怎么还不醒,可又不敢乱动吵醒他,因此只好呆坐在一边,愣愣地盯着他,心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又不知道呆坐了多久,傅红雪终于转醒过来,叶开见了呲着一口小白牙笑道:“你可醒啦!吓死我了!”话没说完便眨巴眨巴眼,抖下两颗泪珠儿来。
傅红雪头晕晕的,使劲揉了揉眼睛,还没等坐起身就看见叶开一张粉皮儿包子似的脸蛋凑过来,又哭又笑的,隐约记起来上午调皮捣蛋的事了,于是一把把叶开推到一边,闷声道:“还吓死我了呢,我都没哭,娇气包!”
叶开撅着嘴道:“你才是娇气包,还是个药罐子,成天喝药。我才不娇气呢,我就是眼睛爱流水儿而已,才不是哭呢!”
“开儿,还贫嘴!还不赶紧给小哥哥陪不是?”叶傅氏见傅红雪醒了,赶紧教育自己儿子。
叶傅氏的话没教满心欢喜的叶开听进去,倒把坐在炕上还有点犯懵的傅红雪吓了一跳。他这才发现自己不是在沈姨娘的屋子里——这屋子比沈姨娘的耳房大多了,似乎跟哪儿见过……他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才看见叶傅氏正往这边望着,旁边还坐着那个在傅红雪心中高高在上的老太太。
就算脑子再迷糊,他也记得见了老太太是要规规矩矩的。更何况今天他和叶开淘气得出了圈,那么大的动静想必老太太都知道了吧,要不然自己怎么会在老太太屋里呢?想到这里,傅红雪有些后怕,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在炕上就手给老太太磕了个头,老老实实地问了声:“老祖宗好。”
老太太见这孩子乖乖的,明显刚醒过来小脑筋还不甚清醒,就知道给老祖宗磕头了,心里很是满意,连说话的语气都软了几分:“身子不舒服,就别跪个没完了,坐下好好说话。跟老祖宗说说,今天你带开儿都玩什么了?”
老太太也是无心地随口一问,没想到叫两个心里有鬼的孩子听了去,倒像是在责怪了。傅红雪心想自己每天在小院子门口刮门槛的事一定让老祖宗知道了,老祖宗还不定怎么震怒呢,这下子可完了,可怎么交代啊!他吓坏了也急坏了,到底是个不大会撒谎的老实孩子,吭哧半天也想不出一句话来应对。
叶开在旁边一听也急眼了,那小心思转得和傅红雪想得一模一样,但嘴上可就快多了。他一下子扑到老太太怀里,急着分辨道:“姥姥,您可别怪他!不是他带我去的,是我实在没的玩了才想起去小院子的。我见小院子门锁着,小哥哥见不到娘怪可怜的,才想起来动斧子的,您可千万别赶小哥哥走啊!小哥哥走了就没人陪开儿玩了!”说着又抓着老太太的胳膊晃起来,“好姥姥,您就答应开儿,放小哥哥去见他娘吧,求您啦,求您啦,姥姥最好了!”
老太太被晃得心里一阵乱,伸手一把把叶开抱在怀里,暗暗皱眉道,这孩子的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真是难哄,费了一下午的唇舌,怎么又绕回来了?这篇儿怎么就翻不过去了呢!她想了想,伸手招傅红雪近得跟前来,一边思忖着一边缓缓问道:“我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老祖宗,是不是特别想见你娘?”
傅红雪望着老祖宗的眼睛,有些害怕,生怕自己说错了话被老祖宗撵出去,辜负了娘的嘱托。可老祖宗又让老实答话,这可怎么好?他抿了抿嘴,苦苦地思想斗争了一番,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诚实答道:“回老祖宗……是。”
所幸老祖宗并没有发怒,只是皱了一阵眉头,又问道:“知道你娘为什么豁出命不要,也要送你进这宅门吗?”
傅红雪这次不消多想,立马老实答道:“娘说,要我在这里治病、读书、学作人。”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听老太爷和老祖宗的话。”
老太太点点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又问:“那你又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能见你娘、你娘也不愿见你么?”
傅红雪紧张地看着老太太的脸色,想了一阵,探询着点点头,紧跟着又迷惑地摇了摇头。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一声“罢了”,继而又问道:“你娘教你识字了不曾?读过书吗?”
“回老太太的话,娘教过几句《三字经》,字……娘也不大认得,所以没学认字……”
“那这样吧,老祖宗答应你,就给你一本《三字经》,什么时候你能背下来、上面的字也全都会写了,老祖宗便许你去见你娘。”
傅红雪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望着老祖宗,终究没忍住,在嗓子眼里嗫嚅了一声:“真的?”
这轻微的一声询问也没逃过傅老太太的耳朵,她保证道:“真的,老祖宗是大人,从来不骗小孩子。你好好读书识字,老祖宗喜欢你,自然让你见娘亲。不过,你也得答应老祖宗,在这之前,不许再到你娘那个小院子那儿去捣蛋!”
傅红雪开心得什么似的,不知道自己如何使得老祖宗竟格外开了恩,自己又可以读书又能和娘在一起,一时激动得想哭,又觉得流眼泪是小丫头片子才做的事,可不能让老祖宗瞧不起,于是使劲给老祖宗磕了几个头,大声答道:“谢谢老祖宗!”
叶傅氏在一旁也跟着纳罕,忍不住问母亲道:“娘是真打算让这孩子读书?打算请哪位先生?这事还是得爹同意才行吧?”
傅老太太到底是心里不大痛快,横了闺女一眼:“我是看这孩子不错,比他老子看着稳重,既然他想识字,我也别耽误了他,且教教看,到底是不是那块料还未可知。小孩子沉不住气到也罢了,你跟着乍乎什么?小孩子不过是破个蒙,还用请什么先生!就他老子肚里那点墨水,我看就够用!”说着便吩咐下人,“去,告诉老二,就说我说的,惹了这么大个包袱进家门,别只管生不管养,他不是成天闲着没事么?让他每天花一个时辰教这孩子读《三字经》,一把年纪吊儿郎当一事无成,至少也该学学怎么当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