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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官长贪渎犹似强梁,后生莽撞雪上添霜 ...


  •   傅红雪有了郎中这位先生,每日更加勤学苦练,笔耕不辍,在傅家大宅的日子随着一页页墨迹斑驳的纸张哗啦啦从眼前翻过,一转眼就入了夏。今年的暑气好像来得格外早些,这才刚过芒种,天气便热得透不过一丝风,每日在房中练字、终日也不出屋一步的傅红雪尚且时常觉得天气憋闷难耐,小英子一天给沏上三四壶井里镇过的凉水,一壶水倒进嗓子眼,还没等咂摸过味儿来就蒸发得无影无踪,而对于每日在县里奔走的傅老太爷来说,这闷炉一般的天气,就更加难熬了。

      又是一个暑热难耐的傍晚,炙烤了大地一整天的日头,仍旧迟迟不肯放过这些快被晒干的人们,扒在枝头上拼命把最后一丝暑热留在人间。傅老太太穿着一件轻纱小褂,手里攥着一串早就捂热了的翡翠手串儿,后头一个丫头不停地打着团扇,主仆二人却都急得满头是汗。

      不一会儿,上房院门口人影一闪,原来是傅忠搀着傅老太爷回来了。傅忠跟在傅老太爷后面,左手一把折扇,撑开了支在老太爷头上遮阳,右手一把蒲扇拼命地给傅老太爷扇着风,饶是这样,傅老太爷的衣衫也汗湿得能拧下水来。

      一屁股坐在上房正厅,傅老太爷一把扯开领间系得紧紧的盘扣,傅老太太按捺住性子,先从下人手里接过蒲扇“呼塌呼塌”玩命给傅老太爷扇了一阵,又递过一碗在冰水里湃了大半日的酸梅汤,傅老太爷抓过来一仰脖“咕咚”一声一饮而尽,紧跟着老太太又取来一早备好的家着衣衫,干净凉爽,将傅老太爷那件早就被汗塌掉的外衫换下,见傅老太爷的喘息渐渐匀称了,面上一脸暑热潮红也逐渐退去,这才急不可耐地轻问了一句:“怎样?那些人怎么说?”

      一提这个,傅老太爷刚刚被凉水激起来的那点精神气儿瞬间颓败了下去,叹了口气,摊在圈椅里,道:“没戏!这三五天,我把县里能说话的人都走遍了,跟我说这次张嘴的不是罗县长,是枪把子。咱家那片地、连带今年的麦子,估计是保不住了……”

      “啊!”傅老太太心里一凉,脊梁上瞬间就是一层冷汗,手里的蒲扇也不记得摇了,“那块地多好啊,这眼瞅就能收了,昨儿个我还跟老大说,今年收成好,让他媳妇上点心,过两日开了工,盯着点大灶,给乡亲们多弄点细粮吃吃,收麦子是力气活,今年收成好,一开工就正是要劲儿的时候,饿着肚子没法干……”

      “唉,拖拖看吧,争取把今年的粮食打下来,大家伙指着这一茬好过冬呢……”

      “那往后呢?就、就没别的办法了吗?”傅老太太心疼得不行,忍不住扯过手帕轻轻啜泣起来。

      “这个年月,走一步看一步吧!谁还管得了往后……”

      “那……赵乡长呢?他不是和县里的胡秘书熟吗?要不……咱去求求他?”

      “哼,就是饿死,我也不会求他!”一想到赵大柱子的嘴脸,傅老太爷就气不打一处来。

      “哎呦我说老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没了那么一大片地,赶明儿那帮饿鬼打上门来,您这个乡约还坐得住吗?我看到时您还有功夫跟赵大柱子治这个闲气?!”傅老太太一向尊重老太爷,这外面的事从来不肯多插一句话的,可到了今天这节骨眼上,也忍不住要多嘴了。

      “哼,妇道人家,你懂什么!若不是他捣鬼,咱家也不至于被挤兑到今天这步田地!口口声声说为民请命,保得傅家庄一方百姓衣食无忧乃是他一乡之长的重任,结果呢?上一次去,他见了县长磕头如捣蒜,张口军爷辛苦、闭口县长操劳,作为一乡之长,理应率领百姓箪食壶浆以劳军,感谢军爷出生入死,保得我等安稳太平,得以侍奉农桑,当下拿出一百大洋以资军费。县长喜得合不拢嘴。我在一旁还有何话说?我若抗捐,县长定会治罪于我,我只好也认捐一百大洋。谁知县长却说士农工商,各专其长,他赵大柱子属商,因此出钱,我属农,按理便该出地。这才说起的要咱家西河滩那三十亩麦田。你说,这年年交钱也不见县长提半个不字,今年好好的怎么想起这么个由头?就算是当兵的张口要,他们那些枪把子认得我傅某人是谁?依我说,这就是赵大柱子背地里捣的鬼!我不求他!求他也没用!”

      见傅老太爷如此说,傅老太太也没了主意,只得跟着唉声叹气。

      这占地一事原非空穴来风。前文书说到,这罗县长失去了督军大人的大靠山,丢了往日的威风,被那帮当兵的一个状告到济南去,告他贪污军饷、鱼肉百姓,这件事被罗县长花大钱上下疏通打点压了下来,这才保住了乌纱。只是经查得罗县长亏空了三十多万现大洋的军饷,不得不一一补齐方得解脱。罗县长便只得挖空了心思,恨不得茅坑里都能抠出点金子来才好,怎奈济宁县这地界被他鱼肉了多年,一时间上哪里能挤兑出三十多万的银元给他,罗县长不由得整日在家犯愁,生怕亏空交得晚了,惹毛了那帮扛枪的,再到济南告他一状,只怕搭上他罗县长这条小命都不够填补的。

      既然如此,罗县长就不得不活络起来各种心眼儿,一面拼了命地搜刮民脂民膏,一面恨不得竖起了一万只耳朵打听着,找个什么渠道攀上军方的关系。这不是,可巧就被他打听到,驻扎在济宁地界的这帮装备精良的枪把子,他们的最高长官马团长,乃是郑大帅手下陆军第七混成旅旅长马世明的大公子。郑大帅出任山东军务帮办之前,曾亲自担任过第七混成旅旅长,高升之后,这旅长一职自然是交给自己的心腹担任,这马世明自打郑大帅幼年初从戎之际便跟随郑大帅左右,多次在连天的炮火中把郑大帅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按郑大帅的话说,“亲兄弟死了不心疼,马世明要是死了,真活疼死我”。就是这样一个郑大帅最最心腹之人的嫡亲大公子,落到了罗县长的地盘上,要是不抓住这个高枝儿攀上去,罗县长就不是罗县长了。

      罗县长经多方努力,终于打听到了这位自小在军旅中长大的马公子酷爱各种宝马良驹,已经到了嗜马如命的地步,不但每年都花大价钱想方设法从新疆、内蒙甚至是国外买来各种好马,甚至有时就和衣睡在马棚里。马弁和随从们都知道,这位马公子为人豪爽、出手阔绰,最喜欢结交同好,但只有一条,若是伺候不好公子的马,那可够喝一壶的,轻则三十军棍、贬去当伙夫,重则枪毙都是有的。

      最近一段时间,马公子的几匹爱驹生了病,把马公子弄得是整日愁容满面、食不知味,这可急坏了马公子的随从们,后来请来了几名兽医一会诊,才知道是这马儿乃是天山运来的野马,本应扑天漫地地自由驰骋,到了公子这里未免养尊处优太过,吃了精细草料又得不到运化,积了食的缘故。可上哪去给马公子找平整又安全的跑马场呢?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月,端枪骑马地领着一群马可世界去撒欢儿,叫个哑炮闷雷崩碎了,你还真不好意思喊冤。

      正在马公子愁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罗县长跟胡秘书两下一合计,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适时地献上一良策,说是在济宁县下傅家庄庄西头的河滩附近,有一块极平整的空地,那里地处偏僻、周围又多是农人,再适合给公子建跑马场不过,只不过尚有一些流民乞丐在此暂居,三十日内保证清理干净,给公子跑马!公子一听当即眉开眼笑,不但大大表扬了罗县长一番,还拍着胸脯子保证,只要罗县长解了自己这一桩难事,军饷亏空什么的不在话下。

      除了攀上马公子的高枝外,罗县长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一早在赵振梁的带领下到那片地里看过,今年的麦子长势好得很,小风一吹,一片片金色的麦浪翻滚着,就好像一朵朵金花在跟自己微笑,他心里估摸了一下,亩产七、八百斤是不成问题的。眼瞅着再过几日就可以收获了,这地上的作物给了马公子也是糟蹋,倒不如推迟些时日再把这片地交付与他。亩产八百斤,三十亩就两万四千斤,打过场去了杆儿,再怎么浪费,两万斤也有了,拿去工厂磨了粉,打上日本人的标拿到市面上一卖,这几年疏通关系、贴补军饷的钱,就可以悉数赚回、搞不好还尚有盈余。想到这里,罗县长的三角眼眯成了细细地一条小缝儿,经树荫下的小凉风一吹,心里头那个惬意劲儿就别提了。

      自打那日亲自查看过,一想到那遍地的麦浪,罗县长晚上就惦记得睡不踏实了,他急命县警察局派人看守住了那片麦地,没他的允许,谁也不许踏进麦田一步。这下可把在地里劳作了一整年的泥腿子们急坏了,本来没有了地,大家都没得吃,这就已经够要命的了,这眼瞅忙活了一整年,快要收获的庄稼也不准动,任谁也坐不住了,于是纷纷吵到傅老太爷跟前,要去向县长讨个说法。

      “稍安勿躁!”傅老太爷流着汗安抚着乡亲们,“地是我家的地,地上的庄稼有一半也是我家的,傅家与大家实乃休戚相关,此事傅某又怎会坐视不理?”这边安抚了乡亲,傅老太爷便命傅忠赶紧备车,又要去求求县长,就算地留不下,好歹也要等收了麦子再交上去。可怜傅老太爷也是年近六十了,酷暑之下连日奔走,未免中了些暑气,傅老太太不敢大意,请郎中每日驻守家中给傅老太爷诊脉熬药,多亏了郎中的解暑汤,傅老太爷才不至于倒下。

      谁知县长那边尚未有结果,这边乡亲们又与守在地头的警察起了冲突。傅老太爷刚刚从县里回来,一路小轿晃得头晕眼花来不及喝一口水,便见一个家丁一头摔进来,满脸急切,不等站起来就趴在地上气喘吁吁道——

      “老、老爷,快!傅三儿家的小子带着人在地里和老总干起来啦!傅三儿说请乡约快去瞧瞧吧!闹出人命可就糟啦!”

      傅老太爷一听这话,不敢稍有耽搁,马上令人备轿。那些抬轿子的见自家老爷神色凝重,也少不得使足了力气撒腿往庄西头的地里飞奔。一行人来到,离着老远,就看见地头上聚集着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傅忠拨开人群,搀着傅老太爷三步并作两步挤了到跟前,这才发现事情闹得真不小。

      傅三儿坐在地里,屁股下面压趴了一片麦子,脑袋上汩汩流着血,手里攥着块不知是谁的脏汗衫子,捂着脑袋有气无力地直哎呦。傅三儿边上,年轻的几个后生拿着镰刀、扒犁、烧火棍子,还有的举着半截树杈子,光着脊梁站在田埂上与对面的警察对峙着,几个人都是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睛,一颗颗汗珠挂在脸上,被太阳照得一闪一闪的,他们喘着粗气,胸脯猛烈地上下起伏着,呼哧呼哧跟拉风箱似的,豆大的汗珠子在脸上挂不住,掉落下来,滚过鼓鼓的胸膛,滑过贫瘠的肋巴骨,又掉在一双粗糙的赤脚旁边。对面的警察,也十分紧张地握着手里的王八盒子,瞪着眼睛瞅着这帮胆大包天的泥腿子,枪口冲着他们一晃一晃,颇有些声势,后脊梁却也一早被汗浸得透透的了。看样子,双方正在相持着,谁也不敢先越界一步,谁也都不肯退后一步。

      傅老太爷见此情景,一步上前扯住为首的那个后生,抬手就是一个嘴巴,骂道:“混账东西!你爹快死啦!你还在这儿干架!”

      那后生冷不丁地挨了一嘴巴,有些发愣,捂着脸定了定神,这才看见是气得胡子都吹起来的傅老太爷。在德高望重的乡约面前,后生也有些气短,却又咽不下这口恶气,捂着火辣辣的脸蛋子嚷道:“傅老爷!您是乡约!一碗水可得端平!您也不问问,谁把我爹打成这样的?!”

      “问?那也得先看看你爹是不是还喘气儿!你爹翘了辫子,我看你小畜生给谁出气去?!”说罢傅老太爷又一拐棍敲在后面那几个后生腿上,骂道,“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抬了送郎中那儿去?一个个干活不见你们这么卖力气,打架倒个顶个的来劲!”

      有几个没主意跟着起哄的后生如梦初醒,见傅老太爷气得骂人,心中惧怕,赶紧七手八脚地抬了傅三儿,就往郎中那儿扛。刚刚梗着脖子让傅老太爷一碗水端平的,正是傅三儿的儿子,混名唤作二愣头的,今年刚刚十六,正是人事半懂不懂、血气方刚混不吝的年纪,此刻见后面几个弟兄要散,忙点名叫了其中三四个人抬着自己的爹去瞧郎中,另外几个不许走,仍然跟个木头橛子一样戳在地里冲着警察们挺胸脯子。傅老太爷见这小子要犯愣,怕他三言两语与警察冲突起来吃了亏,只得耐着性子教训他:“二愣头,还不去跟着瞧瞧你爹,跟这儿杵着干嘛,晒人干儿呐?”

      “您还没问问,谁把我爹打成这样。我爹见这两日日头毒,说到地里看看,别旱坏了庄稼,结果这帮老总不讲理,上来就给我爹一顿好打,脑袋都打破了。您说,我们看自己个儿种的庄稼,碍他们什么事儿啦?这事儿,您管不管?”

      “自己个儿的庄稼?”为首的老总见傅老太爷一味地拉着闹事的后生,顿时壮了几分胆色,他一声冷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穷得都快遮不住屁股了,还你的庄稼?你叫它一声,它答应么?实话告诉你们,这片地,从那儿到那儿——”他大手左右一挥,“——全都归了马团长了!白纸黑字你们傅老爷立下的字据,就在县长大人的办公桌上摆着呢!从今以后,这片地,连同上面的庄稼,可就都是马团长的了!你们呐,有话跟你们乡约说,再有本事的,跟马团长去闹,跟我们弟兄说不着!弟兄们办差关饷,看得是马团长的庄稼,你们闹破天去咱们也不碍的,可要是祸害了一根儿马团长的庄稼,就只有跟这个说话!”说着他举着王八盒子使劲挥了挥,围在圈外的乡亲们到底惧怕枪子儿,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什么?您连地带庄稼都卖给人家啦?您、您这是、这是要饿死我们大伙啊!”二愣头一听这话,顿时就跟傅老太爷急了眼,连跟警察瞪眼梗脖子都忘了。全庄老小,一多半是指着给傅老太爷家种地过活,每每打了粮食上来,按规矩五分归了主家、五分佃农自留,赶上大旱,傅老太爷或者让一点、或者在公祠外设个粥厂施碗清粥,全庄上下彼此好歹接济接济,勉强度过灾年。虽说还有些别的收成,高粱啦、玉米啦、瓜果之类,可这三十亩的麦田要是给搜刮了去,于傅老太爷是一笔不小的损失自不必说,于一些个艰难人家,这就等于彻底断了活路。因此二愣头一听说地和庄稼都没了,顿时就急赤白脸地叫嚷起来。

      傅老太爷见他横眉立目的样子,知道这孩子犯了脾气,怎奈其中各种关节曲折复杂,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再说少年人血气方刚,又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左右支绌、委曲求全的憋屈事,于是只得摆出一副尊长的架子命道:“这事问你爹去,你爹知道,我跟你个小孩子说不着!”

      二愣头人如其名,岂是这两句话就能随便打发走的,眼瞅着就要在当场犟起来,非要傅老太爷给个说法不可。那些围观的乡亲,有知道这事的、有一知半解的、也有蒙在鼓里的,一个个也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傅老太爷给个说法,一时间把傅老太爷团团围住,场面十分尴尬。傅老太爷有口难言——身后还戳着一排县长麾下的黑皮狗,此处岂是说话的地方?再者说这成片成片的麦子什么时候又成了马团长的私产了?傅老太爷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今日见到县长,庄稼的事并未商定,傅老太爷总觉得事情尚有可转圜的余地。

      还是傅忠机灵,眼瞅事情不妙,一早招呼了一个抬轿子的家丁过来,耳语了几句,那家丁得了差事,向庄内飞奔而去。不一会,只见一位膀大腰圆的妇人,大老远地赶过来,奋力拨开人群,把围观的众人扒拉得东倒西歪,嘴上还不停骂着:“没良心的小王八羔子!水挑了一半就没了影,你老子在家疼得直哼哼,你就在这儿惹是生非,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这妇人乃是二愣头的娘,是庄上有名的悍妇,天生长了个高个儿大块头,一双大脚板竟赶得上男人,一个人能扛一担挑的水到地里走个来回都不带气喘的,平日里别说二愣头,就连傅三儿也不敢跟她认真叫板。因见傅三儿负了伤,她急得什么似的,穷人家平日里哪有闲钱看病医伤,傅忠叫家丁跟了去,先是拿了些大子儿给她,让给她男人瞧瞧伤,又有意无意地提到她儿子此时正在地里让傅老太爷难堪,那妇人虽说大字不识一个,却最最通情理,岂有让儿子难为老子的救命恩人的事?当即二话不说,一口气跑到地里,追着二愣头打骂起来,打了两下尚不过瘾,又一低头摘下鞋来拽着二愣头“啪啪”地抽他的屁股,一边抽一边骂得震天响。众人见了,一时间丢开了傅老太爷,都纷纷伸长了脖子瞧热闹,二愣头被他娘抽得直嚎,膀子又被娘的一只铁手死死攥着不得解脱,只得扯着嗓子冲傅老太爷嘶叫了一声:“您等着!您跟我说不着,有您说得着的地方!”

      傅老太爷见二愣头被他娘这样拉拉扯扯地打了回去,松了一口气,转过来又来答对这帮警察。这帮警察见傅老太爷不敢怎样,只顾管教那愣小子,不由得放下心,兴冲冲地瞧了半日的热闹,待傅老太爷一声招呼才回过神来,看着那被刚才的一番打闹踩倒了的一小片麦地,还想敲傅老太爷一笔竹杠,傅老太爷只得搬出警察局的黄队长来,那班警察中有之前跟着黄队长来救过傅三爷的,证实傅老太爷所言非虚,那为首的警察看在同僚的面子上这才作罢,没有再多生事端。

      勉强处理完这乱糟糟的一团,回到家中的傅老太爷已是精疲力尽,傅老太太命小厨房赶紧熬了参汤给老太爷服下,又伺候着他沐浴、烫脚,然后便悄悄屏退了下人,自己也悄悄出去,好让老太爷一个人在房中闭目养神,清静清静。

      傅老太爷在躺椅上养着神,心里也并不得清净,自家平白被人占去了三十亩麦地都来不及心疼,倒让那帮泥腿子差点给逼得下不来台,傅老太爷心里委屈着呢。这帮泥腿子,除了聚众闹事,一点忙也帮不上,惹出事来,他们倒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豁出去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自己可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呢!在罗县长面前,软了不行硬了也不行,小心翼翼地拿捏着那个度,以前没有赵振梁这个乡长,罗县长看在自己在这傅家庄说话掷地有声的份上,也并不敢逼得太狠,这回可好,赵振梁前脚当了乡长,后脚罗县长就要占地,说赵振梁没捣鬼,鬼都不信!

      傅老太爷盘算着心里的委屈,以及对赵振梁的怨恨,想着想着便迷糊起来,鼾声打得正欢,外面却有下人来回话,说是庄上的老人们知道傅老太爷的难处,几个老人结伴来看望看望。傅老太爷一听,平日里有事都是老人们让自己去公祠里说话,今日里竟然亲自上门,他不敢怠慢,赶紧命人更衣,亲自起身迎接。

      待与老人们坐下来一聊才知道,二愣头这小子,居然真的跑到公祠里去状告傅老太爷与县长勾结、私卖田产、罔顾乡里乡亲的生死。好在老人们都是经历过些风浪的,并没有搭理二愣头那小子,几句话就把他打发了。

      “傅乡约,我们知道,你这个乡约当得不容易啊!上要应付官家、下要对得起乡亲,这么些年,难为你啦!”

      “二愣头那小子,下午把公祠的大门砸得震天响,口口声声说你傅乡约和县长勾结,私卖了田产和庄稼,为的是讨好县长,每年就可以不收你们家的税捐。当时我老汉就问啦,我说二愣头啊,你说的这些可有人能证明?那小子就直了眼。我又说啦,你傅乡约的人品,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信得过的!你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损人利己的事呢?小孩子不懂事,你可不要同他计较。”

      “只是这样一来,大家的日子就更艰难了……赵振梁那老小子白做了乡长,庄子上出了这么大事,也不见他在县长面前吭一声,你傅乡约就不同了,哪次庄子上有大事,不是你又出钱又出力地帮着大伙渡过难关去?就冲这个,这乡约啊,还非得你傅老爷不可!”

      几个老汉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傅老太爷渐渐听明白了,这帮老人来看望自己是一则,只怕更重要的,还是来求个办法,看看怎么才能帮着大伙度过饥荒才是正经,还不忘把乡约的位置挂在嘴上当筹码,他们的办法归根结底不过是让自己来担待。“这帮光吃不吐的老滑头!”傅老太爷心里暗骂了一声,每年支持公祠大部分开销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负担,若是遇个天灾人祸都这么一声不吭地扛下来,自己再家大业大,也填补不起这无底的窟窿。可这些老人到底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自己在庄子里说话,必要时还真得指望着他们点个头、在后面撑一把。他笑着和这些老人们客气寒暄着,心里却不停地盘算,到底怎么才能把他们对付过去。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正在傅老太爷不知道怎么应对这帮老家伙的时候,又有下人来报,出了大事了——

      原来,二愣头见官家如此巧取豪夺不留活路,乡约支吾搪塞,庄老们又无动于衷,一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撺掇着几个后生一起,扒了庄西头那条河的河堤。盛夏,正是河水高涨、水深浪急的时候,河堤只不过开了个豁口,那汹涌的河水就奔腾而出,把大堤生生撕开,一瞬间浊浪滔天,把那三十亩金灿灿的麦田淹了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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