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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寄养,寄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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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电话,陈湫嘴唇都白了。他艰难地朝李无患笑了一下,“哥哥,我阿姨也在这里吃饭,她叫我进去找她。”
马路上一辆车嗡鸣而去,白光闪过,带起一阵狂风——
李无患抚了一下他被风吹起的头发,“……嗯。”
“你……你先回去吧。我也该回去了。”陈湫不敢看他的眼神,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一头钻进了身后灯火通明的饭店。
李无患捻了捻骤然空下来的手指,徒然放下了朝他伸出的那只手。
陈湫急促地跑上楼,迎面撞上了一个男人。他没有停下,被撞的偏身往上跑。
男人心不在焉,掏出烟在手里夹着,让开站稳之后,回头看了陈湫背影一眼。
陈湫顾不上那么多,直奔最里面的包厢,一推门,一对老夫妇正从里面走出来。老婆婆朝他幽幽叹了口气,搀着老头往前走。
人影散去,陈湫看见了包厢里,杨阿姨独自一人的背影。
杨阿姨今天穿了那身紫色的碎花裙,每一次恋爱进行到这一环节,她总会穿上这身衣服。
这次,杨阿姨转过头来,一头漆黑的头发垂下,像二十出头的少女般,曾经逝去的青春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她微笑着朝他招手,“过来。”
陈湫知道这一刻要来了,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往后看,身后的走廊里全是不认识的大人。全世界都那么陌生。
他不敢走过去,不想听到那些话。
杨阿姨的声音似乎带着恳求,“……湫湫。过来,阿姨和你讲话。”
陈湫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他情绪即将失控,猛地抬头看向杨阿姨,接着不愿接受地用力摇头,“不要。”
“湫湫……”
“我不要!”陈湫站在门口朝她大吼,“我不想离开你……”
眼泪断线般落下,此刻那属于小孩的灵魂归位,将理性强行赶走,陈湫冲过去扑进杨阿姨的怀里,将脸埋在她的发间,声音是控制不住的哭腔,“我不要离开你,我害怕,我不想去别的地方……”
他抬头去看杨阿姨的脸,“我哪里也不去了好不好?我,我不要去别人家里,我可以不打扰你们,我可以在外面找地方睡,我不想你走……”
杨阿姨抚着他的背,不忍心看陈湫哭泣的样子,动容道,“……不走,我们在和你商量啊。”
陈湫害怕极了。
杨阿姨是很好的人,将他从恶魔一家里拯救出来,带他来到这个城市,吃穿用度上从来不亏待他。只是带着个孩子不方便恋爱,总让他在外面找地方睡,给他钱让他找小招待所……
陈湫的心被两股感情撕扯,一方面希望杨阿姨能成功找到值得托付的人,另一方面又不愿意为了她的爱情被永久遗弃。
遗弃这个词实在太可怕了。
陈湫什么都听不进去,只一味地恳求杨阿姨不要丢弃他,闹到最后,陈湫被带到了杨阿姨对象的家里。方才一对老夫妇是那男人的父母,几人开诚布公地安排了陈湫的未来。
“总之,跟我娃结婚绝对不能带着个孩子。”
“妈……别这么说。”男人制止道。
“怎么不能说?那你还想结婚时让他当花童啊?让乡里乡亲的怎么看?说白了这就是个野种……”
“妈,孩子还在呢。”
杨阿姨把陈湫抱得更紧了些,“婆婆,他是我收养的,人家也是可怜小孩,您话说重了。”
“……我说重了,我说的话难听好吧。”老妇人咳了两声,“我们都是本分人,娃在这里打工,想娶了你好好回去过日子,家里条件你看了都挺满意,就是这孩子实在是拖累。你说,他要是个两三岁,四五岁,离不了人又不记事,你带着也就带着了,可你看看,都这么大啦!”
陈湫脊梁发软地靠在杨阿姨怀里,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一颗眼泪坠下。
老妇人看他这样,也不忍心说下去了。“唉,真作孽。”
男人左右安抚,“妈,你也别瞎操心,我和月月都说好了,把他送到认识人家里去,那家人刚好没孩子,家境也不错,到时候让月月隔几个月回来看看他,都能商量的。”
老妇人瞪他一眼,“说了你也不懂。儿子大了黏妈,嘴上叫着阿姨,心里已经把人家当妈……也把人家孩子当儿子了,你小心被记恨上。”
“妈……你说这干什么?我和月月都要结婚了。”
杨阿姨也不愿多讲,抱着陈湫,“好了,天不早了,大家先去休息吧。我今天和他认真谈,明天再带他到我朋友家里去看一看,一切都好说的。”
老妇人又瞥了她身后的陈湫一眼,站起身来,“……遮着掩着的。”
“行了妈。别说了,赶紧回去……”
“你也真是……”
陈湫被杨阿姨带进卧室,坐在床上,手还抓着杨阿姨不放。
杨阿姨坐在床边,“湫湫。”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杨阿姨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慢慢地拉着陈湫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
陈湫倏然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睛,“……阿姨?”
看见陈湫通透的眼神,杨阿姨就知道他一切都懂得了。
“湫湫还是这么聪明啊。”
杨阿姨淡淡地笑,垂下视线,肩膀也没力气了似的,再抬眸时,她的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她只看了陈湫尚显稚嫩的面庞一秒,便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你不要怪我……”
她双手握住了陈湫的手,身体一寸寸弯下去,在黑暗里成为山丘的剪影,整个人无声地震颤起来。
直到这时,陈湫的心彻底被拉向了一边,那声音告诉他,是时候离开这人的生活了。
他茫然地,缓慢地将杨阿姨的头抱进了怀里,流了一晚上的泪懵懂地止住了。他知道,如今什么也拉不回这女人的心了。
“好吧。”
陈湫感受着手下的颤抖,茫然地看向周围浮动的虚空,声音飘忽,“……总之,谢谢你。”
杨阿姨呜咽出声,“湫湫,是我对不起你……”
陈湫摇了摇头,他忽然很累,一句话也说不出,情绪凝滞在无依无靠的黑暗里。
“你有宝宝了,我不能再打扰你的新生活,对吗?”
陈湫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只是小声道,“我知道了。”
“……我一直都知道。”
陈湫的行李只有一个小包裹。杨阿姨将行李箱拿出来,把包裹放进去,又放了许多日用品。一大家子围着他们忙前忙后。
老妇人在门口和老头推搡了好一会儿,最终老头子拿着一沓钱过来了,将红钞票塞进陈湫手中。
“给你的,好娃娃。”
陈湫下意识想看杨阿姨的脸色,头偏了一半,定住了。
他自己决定收下那些钱,一句感谢也没说,把钱放进了自己裤子口袋里。
杨阿姨换下了昨天那身连衣裙,如今穿着朴实,好像青春又在她身上消散了。早上起来,她的脸还有些浮肿,把行李箱关好后,招呼陈湫,和他讲了今天要见的人。
“那家主人是我高中的同学,姓梁,他的媳妇和他结婚七年没有孩子,所以你能过去他们很高兴。”
杨阿姨摸了摸他的脸,面露难色,“就是手续不好办。你现在其实还是昌总的孩子,所以我和那家人说了,我们私下签个合同,要他们负担起你的抚养义务直到你成年,之后……我把你带走。”
陈湫不可置信,“……你还会回来?”
杨阿姨笑了,“是啊。等我结婚生完孩子,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你知道的,长启是我老家,我一定要在这里留个念想。我没有亲人,你就是我的娘家啊。”
陈湫有些高兴,这和遗弃不一样。“那,他们抚养我,我需要去干什么?”
杨阿姨安静了一会儿,说,“他们家情况有些复杂。你到那里可能得辛苦些。梁先生的母亲瘫痪,父亲去世了,妻子文化水平不高没有工作……家里没那么富裕。”
到了那里,陈湫才知道不那么富裕意味着什么。
家里虽然不大,但至少整洁,桌上做了一桌子菜,有两道菜和昨天饭店里一模一样。
女主人很热情,一个人能招呼一大家子,笑容满面,见到陈湫高兴得合不拢嘴,捧着陈湫的脸抱进怀里,倾身和他说,“哎呀,长这么俊,不知道妈妈要多漂亮才生出这么好看的小孩。饿了吧,赶紧进来,都坐下吃饭!”
一群人坐下来,女主人将瘫痪的老太太推出,老太太也换了身干净衣服,靠在轮椅上朝大家笑。
陈湫拿着饭碗,大人说话时悄悄观察那位女主人。头发枯黄,应该是漂染过掉了色,在身后拢了一条辫子,嘴唇上涂着浓厚的红色,说话时总咧着嘴,方形的脸显得更方了。
觉察到陈湫在看她,女主人弯起眼睛冲他一笑,“饿了吧?来,吃个鸡腿。”
说着,她将中央那只烤鸡掰开,撕了一只鸡腿递进了陈湫碗里。
陈湫看了一圈人沉默的脸色,什么也没说埋头吃饭。
饭后,陈湫被安排进里面的卧室。女主人将瘫痪的老太太也推了进来。
卧室的窗有些小,风扇呼呼地吹着,陈湫局促地坐在椅子上,身边的木桌上堆满杂物。女人的小衫和衣裤堆放在一米五的单人床上,空气又闷又燥。
陈湫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和一个陌生人待在一个空间,他只能尽量保持安静。
老太太的神情恢复平静,刚才的笑容消失殆尽。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
陈湫坐直,“陈湫,耳东陈,三点水加一个秋天的秋。”
“几岁了?”
“虚岁十四。”
老太太很久没有说话。
陈湫看见她脸上的皱纹,斑驳不一,好像一块干瘪龟裂的土地。
外面阵阵混乱的吵闹声,屋里还是一片寂静。
老太太浑浊的目光看过来,“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陈湫抿了抿唇。他很紧张,毕竟从来没和瘫痪病人相处过,面前的人好像一丘瘫软的山坡,那两只浑浊的眼睛就是山脉上的日月。
气氛凝滞,老太太对他的反应失望,“唉……你不能这样。我第一眼就看出你这孩子没有骨气,小绵羊。你应该出门去反抗,别让他们帮你签了耽误未来的合同,你还要感恩戴德,咳咳……愚昧。傻小子。”
“你十四岁,都这么大了,长得像没骨头的十一二岁。”
陈湫没有反应。老太太疲倦了似的,脖颈往后长长谈了一口气,“傻,傻小子,没脑子。愚蠢,没骨气……你有一把好骨头,这样全浪费了。”
她翻来覆去一直说着那些话。
陈湫和老太太同处一间,隐约听着外面的声音,还听见杨阿姨的哭声,但他始终没有走出去。
一直到屋外有人起身,紧接着,一大群人都起了身,拖沓着脚步要离开了,陈湫才蹦起来,将门打开一道缝,看见杨阿姨的身影被别人挡住,最后被门扉掩住,女主人依旧声音高昂地告别,说着客气的话,轻轻关上了门。
所有人都离开后,女主人回过头来,鲜红嘴唇终于合拢,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她冰冷地朝卧室门口的陈湫看过来。
陈湫被那目光定在原地,恐惧和不安毒蛇般顺着脊椎窜上。
女主人的眼神好像要将他剜下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