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当归》熏风解愠

8、空心传闻

　　陈湫离开后，李无患很久没有睡着。

　　小猕猴桃还躺在他的身边，见他一直坐着不睡觉，还挺高兴，在卧室里上蹿下跳，喝李无患杯子里的水，抓挠旧抱枕和窗帘，用鼻子碰碰亮起的台灯，在不停旋转的风扇前威风凛凛地坐了一会儿，最后回到李无患的怀中。

　　李无患在脑海里一遍遍过着明天的安排，几点起床，几点出门，几点去兼职，几点回来喂小猫……事无巨细，一旦有不合理的地方，他又逼迫着自己从早上再过一遍。

　　每次他陷入焦虑时，就会不断在脑海中安排计划，直到万无一失，他才能从中获得一些安定。

　　他十分紧张，因为未来的计划似乎空了一块。

　　不，是很多很多块。

　　失去感让他焦虑。

　　他独自一人生活了三年，本以为已经适应了事事自己安排的独立生活，没想到一个人的离开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陈湫有自己的家，离开是迟早的事，难道会永远在你这里住着？

　　李无患翻了个身，旁边还是陈湫昨晚躺过的枕头。

　　看着那一小点凹陷，他伸出手缓慢地抚摸过去。

　　脑中混乱的思绪渐渐变得平静。

　　李无患睡着后，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梦。有关那些恍如隔世的初中生活，摔碎的盘子，木门被砸出的大洞，又或是……很小的时候，那些剪影般已经记不清的痛苦回忆，他被恐惧定在沙发上，看父亲拖着母亲的身躯往外走，母亲身上挂着祖母的身躯。

　　父亲的力量如何的大啊。

　　那样的画面让他心惊肉跳，又没有任何用处，只是想了，记住了，并从中恶化父亲的形象，仿佛很多年前那个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小孩，一次次顺着时光隧道往这头呼喊——

　　“不要忘了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无患将自己从记忆深水中拔出，猛地惊醒坐起倒气，失望地发现外面还是漆黑一片，打开手机一看，三点四十。

　　“啊……”李无患躺下抓狂地哼唧，将猫薅过来咬了一口，“我到底怎么了……”

　　小猕猴桃“喵喵”叫着抗议，挠了他两爪子。

　　“啊啊啊。”李无患跟着一起叫。

　　不行。他想通了，明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给陈湫打电话，作为照护小孩那么久的朋友，打个电话还需要理由？

　　李无患珍惜地打开手机通讯录，把那个电话号码存好，抱着无法还手的猫，翻身又睡了过去。

　　高中下课晚，还好高一并没有晚自习。一周后他们要期末考试，老师们不断强调这次考试的重要性，事实上每场考试都是一样的不重要。

　　李无患尽量不让陈湫影响思绪，强忍着不去想他，一直到下午放学，才从书包里拿出手机。
　　他坐在小区里的花坛上，揪了一撮草在手里握着，按下了那个电话号码。

　　接通了。

　　李无患站起来，“哎，阿姨，是我啊，陈湫的同学。”

　　“什么？”

　　李无患绕着花坛走了两步，“那……他不在你身边，在哪里？我能联系他吗？”

　　“也没事……他把暑假作业落我家了！对，没事没事不麻烦，我告诉他过来取，或者我送过去也行。”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李无患脚步停下，“……阿姨？”

　　微风倒灌，裹着梧桐气息绕树梢而下，朝李无患猛地扑来。

　　那边的女声终于道，“陈湫搬家了，小同学，谢谢你之前照护陈湫，替我也谢谢你爸妈……”

　　电话声断断续续，他没听清后面那人说了什么，只听见那一句……陈湫，搬家了。

　　“是这样……”

　　李无患斟酌着争取，“我只是想和他说说话，能告诉我他们家的联系方式吗？”

　　女声道，“你和他是同学，上学时再见面吧，放假了，陈湫没有手机，我不能把别人家长联系方式随便给你。”

　　街道上人来人往，又无比空旷，仿佛什么人都没有。

　　李无患站在梧桐树下，缓慢地放下了电话。
　　他跨上旁边的自行车，一路向前骑去。

　　他们很久没有见面。

　　李无患尝试再给那个号码打电话，直到两三回之后，号码将他拉黑了。

　　陈湫只出现了一个月，就在他的生活里蒸发了。一切回归了从前的样子。漫长的夏日，无意义的忙碌，一个人洗衣服做饭，照护小猫，给植物浇水，给自己添置东西。

　　一切都太突然了。

　　陈湫突然出现，又突然走开，无趣的日子突然有了趣味，又突然消失得毫无踪影。

　　他还没来得及带小孩剪头发呢，没看到陈湫露出他雪白莹润的额头，和一双乌黑的，宁静的眼睛。

　　李无患想起那几天夜里，陈湫洗完漱乖乖躺在床上，不吭声也不动弹，像个小安抚抱枕。

　　那时候他竟然生出“陈湫是自己的”这种想法。陈湫是他在一个雨天捡回来的小孩，自己给他吃的，给他住的地方，让他睡在自己身边，他是自己的一部分。

　　陈湫太柔软了。

　　性格柔软，气质柔软，没有任何危害和攻击性，水一般轻易地融进他的生活。那将近一个月的日子里，李无患感受到久违的希望和趣味。

　　可陈湫离开得也太过突然，而且无影无踪，好像转瞬而逝的巧合，再也不会回来。

　　李无患还以为，他们能一起度过这个暑假。

　　七月末。

　　今日雷阵雨，阵雨刚过，天还阴沉着。李无患叼着个冰棍逛超市，手里拎着菜，一边迈步，一边走神。

　　这种空空荡荡，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一只困扰了他半个月。

　　他的思绪变得特别慢，脑海里浮现某个平常的傍晚，自己将盘子里的蒸蛋就着米饭一点点吃完，盯着餐桌上泛黄的花纹发呆，什么也没有思考。

　　就在此时，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他眼前闪过。
　　李无患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人似乎长高了些，比之前更瘦了，瘦到让人心疼的地步。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体恤衫，两只手都拿着东西。

　　李无患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一看就认出那是陈湫。

　　陈湫没发现他，沉默低着头，跟在一个妇女身后。

　　那妇人手上什么也没拿，夏天穿得宽松，随手把看上的水果递给陈湫，让他去称。

　　陈湫已经腾不出手去接了，勉强抱着几个苹果一路小跑过去，交给称水果的阿姨。

　　妇人就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

　　李无患眉头皱了一下，这不是好好对待小辈的态度，那个妇女在为难陈湫。

　　称水果的阿姨好像看出来了，招呼妇人说，“你家小孩拿不住了，过来帮帮他？”

　　妇人咧开嘴一笑，“哎呦，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有了身子不方便，老公忙的不着家，叫儿子陪我散散心，我不能累到了。”

　　称水果的也不好多说，把东西递给陈湫，“你妈妈怀了是该好好照护，你要不去门口推个车？”

　　陈湫苍白地一笑，“快出去了，不拿了。”

　　“真有孝心。”称水果阿姨夸他，“我儿子要也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懂事吧。”

　　李无患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一把接过陈湫手上的东西，笑嘻嘻道，“他可是十里八村都知道的大孝子，上个月还评了三好学生，奖状又大又红，是同龄人的榜样呢。”

　　陈湫呼吸停滞了一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转身，“哥哥！”

　　李无患朝他眨了眨眼睛。

　　接着，李无患站在他身前，用身体挡住陈湫一半，对诧异盯着他的妇人笑道。

　　“阿姨，我是陈湫同学，你们也在这里逛啊？我刚听见你怀了小宝贝，真是大好事，阿姨，叔叔呢？叔叔怎么不和你们一起出来？今天周末啊，你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身子骨，叔叔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还没等妇人说话，李无患继续说道，“既然没人帮忙，那我作为陈湫同学，热心肠的市民，帮你们把东西送回家吧。你们两个多不方便，外面那么热，孕妇可不能中暑了。”

　　妇人，“不用……”

　　“哎，”李无患制止道，“不行，叔叔放心我可不放心，还有啊，你不为自己身体考虑，也要注意肚子里的孩子吧？不过看你这身子……估计还没过三个月，正是还没安胎的时候，就让我送你们回去吧？”

　　李无患说着拿过陈湫手里所有东西，拍了还在发愣的小孩后脑勺一下，朝他露出半月来最开朗的笑容，“走啊。去结账。”

　　东西全被拿走，妇人和陈湫只能一路跟着李无患到收银台。

　　李无患把东西往上一放，自觉被妇人扯开，“小伙子，我们不用麻烦你，我们能走回……”

　　“结账。”收银员提醒，不耐烦地看着妇人。

　　李无患保持笑容，示意“请”。

　　妇人一时间尴尬地和收银员抱歉，付了账，眼角鱼尾纹虚伪地粘合在一起。

　　李无患悄悄用手肘碰了碰身后陈湫，接着摇着身子绕过妇人，揽过那些有的没的沉重东西，大有妇人不带路就不放下的意思。

　　妇人有些着急了，漂黄的眉毛愤怒地挑起，咧开她的红嘴唇，“你哪里来的去哪里，我们不用你送！”说着，就要抢回那些东西。

　　“哎哎，”李无患生怕自己嗓门不够大，“你不是怀了不方便，几个苹果都不能拿吗？我好心好意帮你，你还倒打一耙？”

　　“你——”

　　妇人还想骂，身后的收银员喊了，“干什么的？拿好东西别挡着后面人！”

　　“知道了知道了！”妇人回头甩给收银员一记眼刀，顿时看见后面的顾客充满隐晦厌恶的眼神，仿佛都拿看泼妇的眼神看她。

　　外人面前，她向来喜欢装面子，掩饰她学历不高素质低的事实。妇人呐呐地转回来。

　　到了超市门口，妇人眼神示意陈湫过去把东西拿回来，接着堆了笑脸冲李无患说，“这个，陈湫的同学，我们就不用你送了，天这么热，下次再叫你到家里做客。”

　　陈湫看向他，李无患一躲，让开了小孩听话伸来的手。

　　“你们怎么回去？”

　　妇人似乎压下了一句话，“……当然是坐公交。”

　　李无患盯着妇人眼睛，笑盈盈的，“阿姨，不用这么客气。你看你一个孕妇还带着个小孩，多不方便，我给你们送到公交车站。”

　　陈湫伸出的手放下，默默站回妇人身后，“江阿姨，他真的是我同学。”

　　被叫做江阿姨的妇人尴尬地咧着嘴，“也行。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李无患把东西握得紧紧的，朝公交车站一路小跑。

　　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放晴，可在夏天，天晴不是件好事。温度愈高，烈日似火当空，四下里被照得惨白明亮。公交车站前，车辆在微微湿润的道路上疾驰，一辆接着一辆。

　　汗水滑过李无患的鬓角，一滴晶莹着往下流，一直滑进少年衣襟之中。

　　他的眉眼似乎更加成熟。明明才半个月没见，陈湫却觉得过了半年。他盯着李无患眉上那颗小痣发呆，逐渐找回了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李无患离他好近，绷紧的手臂就在不到半米的地方，周围空气似乎都变得安全了，陈湫一直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

　　他悄悄看着李无患的侧颜，小小喘了口气。

　　是真的。

　　陈湫忍不住挑起一个微笑。

　　真的又见到李无患了。

　　李无患掂量着双手的重量，心想这老太太欺负人可真够本儿，让陈湫拿这么重的东西，还不让推购物车。

　　这搬得哪门子家啊？搬到慎刑司了？

　　江阿姨跟着沉默站了会儿，再次开口道，“小同学，谢谢。你回去吧，坐上公交我们就回家了。”

　　李无患低头笑道，“嗯。我知道啊。大夏天的您还想往哪儿走。”

　　江阿姨，“哪有你这样，不用送了还不把东西给我！”

　　她咬牙想把东西抢回来，不料李无患猛地松了手，弄得她措手不及，差点没接住摔在地上。

　　“哎呀呀呀——”李无患轻松把东西捞了回来，佯装着急道，“这可怎么办，我说了还是我拿着吧，摔了可怎么办！”

　　江阿姨险些气急败坏，瞪着李无患，“陈湫！叫你同学把东西给我！”

　　陈湫敏捷地看见正开过来的公交，扯住她的衣服，“阿姨，车来了。”

　　李无患恨不得给陈湫叫个好，强行憋住抽搐着上扬的嘴角，两步并做三步闪身上了公交，向下面招呼道，“阿姨，快上来啊！”

　　江阿姨气坏了，知道自己被耍了，狠狠甩开陈湫的手，上车破口大骂，指着李无患，“你个——”

　　“上车上车！堵在门口吵让不让后面人上了？”司机的嗓门比她大多了，“有没有素质？”

　　江阿姨喊出声才发现，一整个车厢的人都看着她。

　　李无患早抱着东西跑到后座。

　　陈湫从她身边绕过，含着笑小跑到李无患身边。两人并排坐着，公交上唯一剩着一个老幼病残孕专座。

　　江阿姨气得鼻子快歪了。

　　不管不顾坐下后，陈湫一颗心砰砰跳，愉悦地挨在李无患身边。

　　李无患偏头垂眸，两人对视，都在各自的眼里看见了笑意。

　　公交车启动了，轰隆隆发动机声格外大。后座震颤，陈湫的脊背随着震动开始发麻。

　　他稍稍靠近了李无患一些，过高的温度顺着皮肤传来，一直以来，压抑的思念终于飘落到一个稳定的地点。

　　李无患拍拍他的手背，两人的手自然地握在一起。

　　“要不要偷偷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

　　陈湫半仰起头，李无患的脸庞近在咫尺，他能看清李无患高挺的鼻梁，和有些干燥的，上扬的嘴唇。那颗小痣随着笑意鲜活得要命。

　　被如此温柔神色注视，不知怎么，陈湫竟然有些想哭。

　　“嗯……”陈湫连忙低头，看着两人紧挨在一起的腿，“我没有手机，你只能，给那个阿姨打电话。”

　　李无患，“啊哦。早知道不耍她了。这下完了。”

　　陈湫紧张地抬头，生怕以后再联系不上他。
　　李无患神情竟挺松弛，毫不在乎一样，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给他，“拿着。藏好了。我回去新买一个，到时候咱们再换回来。”

　　“什么？”

　　“拿着，快点。”

　　陈湫不可置信地把李无患的手机拿到手了。

　　李无患朝他一笑，“我可受不了联系不上你，好不容易遇到了，你千万藏好，别让那个老巫婆发现了。”

　　陈湫安静了好一会儿，“……你怎么知道她对我不好？”

　　李无患努努嘴，“一看就知道。她越想装好人，嘴脸就越恶心。”

　　陈湫苦涩地笑了一下，“可是没人看出来，大家都觉得她很好啊。”

　　李无患用力握了握陈湫的手。

　　公交车不断行进，两列街景飞速往后退却，他们宛若在半空中逆流而上。

　　“可我看出来了。”

　　李无患眉眼被侧边刘海遮了一半，朝前面的江阿姨看过去，目光慢慢沉了下来。

　　“……她在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