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0、天涯沦落人 ...

  •   锦瑟发现正躺在洛川别苑主屋的大床上,熟悉的甘甜木香环绕在身侧,枕边人紧紧箍着她、手臂还在慢慢收拢。他呼吸轻而平稳,昏暗夜光下,一双眼睛正直勾勾注视着她。

      苻洵不知何时回到灵昌,又不知何时将她从飞花楼接回、放到主屋,再悄无声息在她身边和衣躺下,就这样清醒着、目不转睛盯着她不知多久。

      锦瑟被看得头皮发麻,挤出个微笑:“何时回来的?怎不歇息?”

      苻洵垂眸,唇角微微上扬:“好几个月没见到姐姐,久别重逢,欣喜难以自抑。”

      那眼神可不怎么像欣喜。

      她感觉一股森寒顺着脊背缠到头顶,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定定神、用最轻快自然的语气说:“我渴了。”

      苻洵的表情松缓了些,扬眉轻笑一声,起身去掌灯,慢腾腾往竹节杯里倒温水、舀了一小勺木樨露搅匀,端起竹节杯放在床头小几上。

      又推门而出,走到檐下招呼府兵:“去酒窖拿一坛花雕上来。”

      锦瑟心跳一突,正欲阻止,张了张嘴赶紧闭上,一言不发端起竹节杯,饮着香醇微苦的温水。苻洵转身走进来,注视着她双眸,似笑非笑:“听说姐姐新酿了冰雪酒,阿洵想尝尝,姐姐要不要也来一杯?”

      “大半夜的喝什么酒”,锦瑟攥紧竹节杯,不让杯中水泼洒半滴,若无其事放回小几,低头迅速瞟过自己的寝衣,“我穿成这样,府兵怎么进来?你要喝酒,让絮儿或柳儿去拿吧。”

      苻洵唇角弯了弯:“有道理,大半夜的,不喝了。”

      深深端详她一番,眉眼漾起笑意,抬手轻轻摩挲着她下颌,笑意越来越浓,转身走向软榻。

      锦瑟怔住,忽然希望他再同自己说几句话,甚至是发一通火、逼问她,可他就那样若无其事笑着、闲庭信步走到榻边,一言不发地躺下。

      她静静看了半晌,默不作声在他身边躺下,主动伸手从身后抱住他。

      他后脊一僵,没有回头,抬起双臂顿在半空良久,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似要推开,却最终只僵硬地握住,顺着她袍袖慢慢上滑,捏住一处慢慢用力攥紧。

      她疼得全身发颤,极力控制抽出手臂、推开他的冲动,眼睁睁看着那一处在他的抓握下逐渐洇出血红,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直到那剧痛冲得她眼前晃出虚影。

      “他们有什么好?”

      晕过去之前,恍恍惚惚听到他的声音,带着哽咽,轻得像一阵烟雾。

      第二天,苻洵起了个大早,正指挥柳儿收拾行装,说是有些怀念磐龙滩的汶鱼,想单独带她出去消遣。他若无其事、谈笑风生,仿佛昨晚所有的试探和失态都是幻觉。

      他们在渔夫家中住了八天,回到灵昌已是腊月二十三。

      年节之前最后一次大朝会,苻洵寅时从家中出发去北宸殿。他动身两刻之后,锦瑟匆匆梳妆好,向着五桂巷飞奔而去。

      那座熟悉的小院早已人去楼空,空荡荡的院中石桌上,放着一个细长的革袋,下面压着一张字条,是谢恬的字迹:上峰军令,莫敢拂逆,救命之恩,不敢忘义。

      她拿起革袋,抽出袋中卷轴展开,硝过的羊皮描着错综复杂的线条、数不尽的蝇头小楷,舆图顶端写着七个大字:渝安水师布防图。

      .

      十三天前、腊月初十,锦瑟在白鹭台练舞到亥正才回,却见洛川别苑被围得跟个铁桶似的,几道门都被重兵把守,姚晟正带府兵在掘地三尺地搜寻。

      姚晟匆匆奔来向她请安,说是苻洵的书房进了盗匪,至今不知丢了何物、也未搜到盗匪隐匿之处。

      她一向不大关注苻洵的政务,却也知晓利害,任由姚晟带二十多人将她送回主屋。

      推门而入的刹那,一股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脚步一滞,不动声色转身,呼唤絮儿和柳儿去厨房要热水,然后慢慢关上卧房门。

      姚晟不便守着女眷沐浴,等了片刻并无异样,便率兵离开。

      “出来。”她推开隔间门,掀起低垂的帘幕,映入眼帘的是满地血滴,司徒空和谢恬半跪着,死死攥住浴桶边缘,支撑自己不轰然倒地。

      司徒空中了三刀,两刀在后背、一刀在胸膛,全是较浅的划伤。谢恬的境况却很糟糕,双腿各有一道划伤,腹腔还被捅了一刀,已失血到嘴唇发白。伤口被撕下的外袍草草包扎,奔涌的血浸透包裹布,一颗颗渗出来滴到地上。

      她从衣柜取出干净的中衣丢给他们,瞥见那些极深的刀伤,思忖片刻,抓起桌上的薄胎瓷瓶狠狠砸下,然后褪下外袍撸起袖子,脚底一滑、侧身倒在碎瓷片上。

      絮儿和柳儿带着粗使丫头抬热水走进院门,听到声响忙不迭跑过来,只见锦瑟咬着牙从碎瓷片堆里爬起,半边身子被划得全是伤口,最深的一道在左边胳膊,正汩汩冒血。

      “药和棉布留下,人都出去。”锦瑟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伤药和棉布,向她们挥了挥手。

      这样的事并不少见,苻洵以往受伤,要么是让锦瑟、要么是让郎琊包扎,实在无人就自己动手,从不愿假手她们。絮儿和柳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齐步走了出去,并关上了房门。

      四角的落地琉璃宫灯将房间照得如同白昼,司徒空正给谢恬清理伤口,谢恬躺在浴桶中,神智已不大清晰,气若游丝道:“我没猜错……你就是她,对不对?”

      锦瑟走近他们,伸出手:“把东西还回来。”

      司徒空默不作声,一点点替谢恬清理好伤口。

      谢恬突然睁大双眼,直勾勾盯着她:“金州那事对不起,我们从没有想过利用你,从来没有!”

      锦瑟没接茬,直直伸出手去、顽固地等待着。

      司徒空替谢恬上药、层层裹好伤口,血终于止住了,他眼中满是怒意,压低声音道:“洛川别苑守卫森严,我们此次一无所获。”

      然后,他背着谢恬站起来,一手扶住背上的谢恬,一手抽出刀、架在锦瑟脖子上:“叨扰夫人许久,借夫人脖子一用。”

      “你们就这样对救命恩人的?”锦瑟简直被气笑,挑了挑眉漫声道,“挟持我?出得了洛川别苑,出不了灵昌。就算侥幸逃出灵昌,你们也逃不回南翊。即使回去了……”

      她唇角微弯,凉凉补充说:“你们在南翊也颇受排挤吧,否则怎会被逼到独闯洛川别苑?”

      “你待如何?”司徒空冷笑,眸中精光骤然冷厉,“可是失心疯了,想替苻洵游说我们!”

      谢恬仍竭力睁着双眼、含泪与她对视,锦瑟抬眸瞥了一眼,眉眼忽然漾起笑意:“你既叫我一声阿姊,听我一句劝,别再为任何人卖命了……自由地活着。”

      司徒空急遽睁大双目,逼近她恶狠狠地问:“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谁?想必你们比我清楚,劳驾相告”,她慢条斯理灭了烛火,走到屏风后,开始包扎伤口,“谢恬伤得很重,你们哪儿都去不了,先在这歇息。”

      腊月十一黄昏,她刮去司徒空的虬髯,再拿出胭脂水粉替他们描画,画笔握在手中竟有如神助,寥寥数笔将他们画成另外两张面孔。

      再让他们换上粗布褐衣、趁府兵交班时,支开絮儿和柳儿,司徒空抱着两个酒坛、谢恬端着一筐黑枣、金桔、枸杞子等药材,二人躬身低头跟随她一路走向灶房的方向,幸途中无人撞见。

      灶房后面是库房,经过时一帮厨娘正在库房里插科打诨,门口的小丫头眼尖、忙不迭向她请安,问她是否需要帮忙。

      锦瑟平静地说:“侯爷快回京过年了,我做些冰雪酒,你们不懂怎么弄好喝。这两位是酒坊的长工……”

      小丫头笑眯眯地说:“夫人待侯爷真上心,怪不得与侯爷这般恩爱。”

      锦瑟笑了笑,带着二人绕过库房,忍着左臂伤痛,单手推开地面盖板,露出一段往下走的台阶。拾级而下、石阶尽头是一扇门,透着隐隐酒香。

      “这是府里酒窖”,锦瑟摸出钥匙打开门,放他们进去,“他们搜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人,如今正散开满城搜寻,府内反而最安全。我平时不大喝酒,阿洵回来之前,只要我不说,没人会来开这儿。就算偶然进来个婢子,酒窖这么大,敛藏气息总会吧……只要不是身怀武艺的府兵,应无大碍。”

      “这里有食物和水,等伤好一些,你们的身手避开府兵不是问题”,她拨伸手开箩筐表面的药材,掂了掂藏在下层的干粮和水袋,“你们最多只能在这待十天。”

      司徒空幽幽地问:“你在苻洵眼皮子底下藏细作,想过后果吗?”

      她回身走向门口,淡淡道:“没想过、也不愿意想,我觉得你们可信,不想让你们送命,仅此而已。”

      司徒空沉默许久,叹了口气:“你果然还跟以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她已经走到酒窖门口时,听见这话陡然一顿,回身注视着两人:“你们是我的谁?我又是谁?”

      长久的沉默。

      “是袍泽,更是朋友”,谢恬深深看向她,轻声一字字道,“你是谁,取决于你希望自己是谁。”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希望你自由。”

      .

      “主子,他们并未带走布防图。”

      酒窖的门移开,透下白亮天光,郎琊款步走下来,轻轻叹息了一声,“主子,您还在服药,这酒……”

      苻洵慢慢放下酒瓶,探手摸向地面,指尖粘着一点黏湿。他将手举到眼前,定定注视着指尖的猩红,失控笑出声来、笑得双肩不断抖动:“半年啊——不是一天、一个月,是整整半年。他们往来半年,我们竟没人察觉到分毫……”

      他眼中噙满泪水,脸上挂着讥诮和自嘲:“叫你没出息,叫你不长记性,当初被人耍得晕头转向……人家什么都不记得了,照样能把你耍得团团转。”

      郎琊酝酿半晌,委婉地劝慰道:“主子,他们是夫人之前最信任的心腹,人与人的都讲个缘法。夫人前尘尽忘、解脱所有束缚之后,第一眼觉得可信的,肯定是她心底信任至深的人。”

      “同理,她清醒后能对您一见钟情,不正说明您才是她内心深处的挚爱么?”

      “可她不信我……”苻洵喝下一口酒,两眼蓄满泪水,“那两个人,一个武功高强、一个智计无双,以前那些仇怨揭过去就揭过去了,我又何尝不惜才,不想白袍卫再多几员精锐。”

      “退一万步讲,纵然他们不愿背弃故国,只要她敞开心扉同我说,我瞧在她的面子上,又会把他们怎样?”

      “可她就这么狠心,宁肯自己遭罪都不信我,都要骗我、瞒我”,他越笑越大声,泪水夺眶而出,仰头将瓶中酒液尽数灌进口中,象牙白瓷瓶在手中越攥越紧,剧烈颤抖着猛然砸下、四分五裂,“骗子,都是骗子!”

      郎琊沉默良久,终于忍无可忍,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主子之前不也骗过夫人……好像不少次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 天涯沦落人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最近阅读不是收藏夹】走过路过的大大点个收藏吧,求求了求求了~~ 存稿完成,撒花,稳定日更到完结! 正在存稿的预收文《白月光替身不干了》、《折琼枝》、《渣了病娇皇帝后(重生)》求大家支持。 欢迎讨论、欢迎提建议,我会积极改进哒~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