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倒计时(三) ...
-
凌晨五点,夜色浓重,大部分人都陷在沉沉酣睡中,云杉被手机铃声吵醒,难耐地翻了个身,手却诚实的摸向床头柜。
眼睛还没睁开,人已经掀开被子下了床,“我是云杉。”
打电话来的却不是医院的人,是林时序,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黄鸣轩的人。
云杉赶到警局的时候是凌晨六点,早上十点半开始黄心心的手术,她时间不多。
警局大厅里,黄鸣轩被单手拷在走廊上,身形似乎比前段时间更消瘦一些,头发也长了,眼睛掩在后面,整个人了无生气。
“黄鸣轩。”云杉轻声喊他。
黄鸣轩听见云杉的声音立刻睁开眼睛看了过来,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伸手去遮挽起袖子的胳膊,却忘了自己的另一只手被拷着,根本完不成这个操作。
云杉不得不顺着他的动作望过去,乱糟糟挽起来的袖口露出一截胳膊,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起码有二三十个,针眼处还泛着青紫,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坠到谷底。
林时序大步走过来,云杉还没来得及跟黄鸣轩说些什么就被他带到了办公室。
“怎么回事?”云杉有些着急,开门见山道。
“刑警队昨晚端了一个盯了很久的非法卖血窝点,一些卖血的人都被送到我们这来看守,黄鸣轩就是在现场被带回来的,本来要给他家人打电话的,但他说没家人,警员翻他手机找到了他女儿,结果他一听就发疯了,提了你的名字,我看到他手机里存了你的号码,翻了你们的聊天记录,就给你打了电话。”
云杉点了点头,示意他做的很合理,“时序,他的女儿今天早上十点半要做手术,我能先带他走吗?”
“他已经做完笔录了,后续有调查我们也会联系他,你可以带他走,但是,按照惯例,我们得送他去做检查。”
林时序说的艰难,云杉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耳朵发热,心脏抽紧,她艰涩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好,我先带他过去,你们要是不放心就派人跟着,等手术结束就带他去做检查。”
云杉从办公室出来,正对上隔着半个大厅的黄鸣轩的目光,男人浑浊的瞳孔布满死气,又挣扎着生出零星愧疚和感激,颤抖着嘴唇僵立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顺着眼角不断往下淌。
像被荆棘自心脏刺穿的祭品,干硬而空洞的被缚在祭台上,脚下却已经流不出一滴血。
云杉咽了咽,勉力克制情绪走到他面前,“黄大哥,可以走了,今天心心手术,我带你去看她,但你也得答应我,手术结束了就去做检查。”
云杉眼神温和动容,没有一丝不耻同情,黄鸣轩突然嚎哭出声,一边哭一边点头,话语碎在哭声里,模糊能听出个字音。
他说好。
林时序抬眼往天花板上看,心里也觉得酸涩难受,他亲自解开黄鸣轩的手铐,拍了拍他的背,转身对着云杉说,“你先回医院准备吧,有时间就再休息会,我带他收拾一下,待会去医院找你。”
云杉点点头,又转向黄鸣轩,“黄大哥,他是我的朋友,您放心,他一定会把您带到医院的。”
说完,她朝林时序点了点头,率先回了医院。
九点的时候,云杉在病房外见到了干净得体的黄鸣轩和一身便装的林时序,他朝云杉点点头,云杉走过去,隔着窗户往里面望了望,“进去吧,心心等你久了,问我你去哪了,我说你去给她准备礼物了。”
云杉说着把手中的一盒千纸鹤递给他,“给她吧。”
黄鸣轩颤着手接过纸盒,低头看了良久,落寞道,“我就不进去了,我,我怕我害了她,给她染上不好的东西,我现在身上可能染着病呢。”
云杉抿了下嘴唇,深吸口气,“没事的,你跟她说说话,握握她的手,这些都没关系的。”
“真的吗?”男人抬起头,眼神闪烁着希望。
云杉用力点点头,“进去吧,心心想爸爸了。”
“嗯,嗯。”黄鸣轩胡乱点头,“谢谢你,云医生,谢谢你。”
云杉看着他进了病房,手指在兜里带着体温的塑料卡片边缘划了划,转向林时序,“时序,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她取出银行卡,“帮我去试一试这张卡的密码。”
“我去吧。”接话的是付郁。
云杉虽然意外他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但这场景也不是个合适的时候,她没多问,直接把卡递给了付郁。
“麻烦了,到了之后给我打电话,我把可能的密码告诉你。”
付郁点点头,直接离开。
云杉转头,林时序噙着笑看她,只一瞬间她就明白了。
“你告诉他的?”
“云杉,他也很不错嘛。”林时序笑得灿烂,并不否认。
云杉无奈到了极点,竟然笑了一声,付郁当然好啊,不然怎么会小舅舅、温老师、林时序、顾医生,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倒向他。
但是,他跟她之间,从来不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是劫难,她得躲付郁远远的。
付郁的电话打来的很快,云杉沉思,报出了一串数字,不是,再一次,不是,云杉试了温竹青的生日,萧疏的生日,都不是。
付郁安静地等着。
“付郁,你知道密码的对吗?小舅舅告诉过你。”
付郁轻笑,“我不知道,只有你知道,祁总也知道,可他没有告诉我,他只说他希望你猜到。”
“付郁,”云杉沉默了一会,突然出声,“你知道我的生日吗?”
“你说。”
云杉忽然觉得矫情,一个生日有什么不敢开口的,她刚要张口,话筒里传来滴的一声,“对了,971107,密码,你记住了吗。”
“云杉,你比我小三岁。”付郁笑着说。
“嗯。”
“回来吧。”
“云杉,”付郁忽然严肃喊她,云杉听他说,“很多人爱你。”
这场手术进行了将近八个小时,几乎是平常胶质瘤手术时间的两倍,云杉出来的时候脸色白透,小部分额发打湿黏在前额上,脖子疼得不敢动,只能维持僵硬的姿势小幅度挪。
迎上黄鸣轩小心翼翼的殷切目光,云杉安抚地笑了笑,“手术效果还不错,后续治疗方案我们之后会再商定,心心醒来还要一段时间,让林警官先带你去把检查做了吧,抽个血,很快的。”
黄鸣轩仿佛听到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身子忽然瘫软坐到了地上,喉咙吞咽着,半晌才发出一声低哑的泣音,随后是断续的沉重的抽气声,像是油烧尽了的风箱,嗬嗬嗬,一声一声敲击在人的心口上。
付郁已经先一步扶住了云杉,他朝林时序点了个头,带着人往办公室走。
背后,黄鸣轩叫住她,“云医生,对不住,麻烦你了,我本来,本来不想麻烦你的,但我必须要回来看看心心,我只能让人给你打电话,对不住啊,给你添麻烦了。”
男人的声音苍老而疲弱,好像半生筋骨都被打散了。
云杉说,“不麻烦的。”
办公室里,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馄饨,云杉坐过去,无声抿了口汤,向付郁道谢,付郁看着她吃的差不多才把卡递过去。
云杉接过卡,眼底逸出一丝笑意,仿佛整个人都轻松了,“今天麻烦你一天,多谢。”
“那就周五不要失约。”
“好。”
付郁本是调笑,云杉却应得认真,他默默抽了口气,笑了笑。
云杉的表情太自然,他一眼知道这不是回应,而是回报。
“撒钱出去就这么开心。”付郁转开话题,不愿意纠缠。
云杉挑挑眉,“付总豪气干云的时候什么感受?”
付郁闷笑,“当然是,”
话没说完,护士敲开了办公室的门,说黄心心醒了,云杉立刻起身离开,让付郁自便。
付郁看着她奔忙的背影,唇角笑意渐深,你这么好,我当然是甘之如饴。
黄鸣轩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阳性。
云杉约他去餐厅,黄鸣轩却怎么也不肯去了,云杉叫了外卖,两个人坐在天台上吃,云杉边吃边嘱咐,“心心术后各项指标恢复的都比较好,后续治疗方案我们也在商量,放化疗还是其他,食补的方子我咨询了一个朋友,待会抄给你,你要是没时间就直接在他那定,我跟他说一声,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心心的恢复里你的反馈很重要,要保持积极的心态,陪伴她,鼓励她,恢复得好的话或许还能坚持很久。”
黄鸣轩不住的点头。
云杉话锋一转,“说完心心,黄大哥,我也有一些医嘱给你,艾滋病现在已经有一些药物治疗了,你需要配合治疗,这个病虽然传染,但也没那么可怕,它主要通过血液、□□、母婴传播,平常的一些简单接触,同桌吃饭是不会有影响的,你要是不放心,以后可以跟心心各自用自己的餐具,但是别那么害怕。”
男人低着头,肩背僵硬地保持一种蜷缩的状态,他搓了搓指尖,茫然地看着远处。
“要抽烟吗?”
黄鸣轩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云医生,真的谢谢您,这世上啊还真有活菩萨,您菩萨心肠啊,菩萨心肠。”
云杉站在他身侧,静静等了一会儿,伸手给他,黄鸣轩要躲,却被她不容置疑地握住手拉了起来。
“不要害怕”,她又说。
她把卡拿出来放进黄鸣轩手心,老实忠厚的中年男人忽然瞳孔放大,他连忙把卡往回递,无论如何也不肯接下这张卡。
“黄大哥,你听我说,心心和你,你们都是好人,应该好好的活着,这钱就当作我借给你们的,等你们都好起来了,有余力了,就慢慢还我,还是存回这张卡里。”
“云医生,”黄鸣轩哭着说,“我要钱,心心花钱,我可以去挣,我去求去借,可我不能拿您的钱啊。”
“为什么不能拿我的呢,借别人却不能借我?”云杉耐心地问。
“云医生,我们遇见您是我们命好,可不能因为您心好我们就得寸进尺,不能因为遇见我们就让您命苦,这不是人干的事儿,我不愿意。”
云杉看着他鬓角生出的白发,心口堵得慌,喉咙里塞了棉花,说什么都觉得无力,“黄大哥,遇见你之后我会偶尔想,如果我父亲也像您一样善待他的女儿,我今天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心心一样,活泼开朗又坚强向上。”
“收下吧,黄大哥,我生活里用不到这些钱的,千金难买希望,如果有一天,你和心心都好起来,那我这钱就算花得再值不过了,况且,”她朝黄鸣轩笑了笑,“你不是说会还吗,一辈子那么长,我等着呢。”
黄鸣轩站在后面看着这位云医生的身影,心里忽然生出一点荒谬的直觉,他怎么会觉得现在的云医生有点像那天凌晨在警局的自己,绝望的只剩一口气。
黄鸣轩不知道那张卡里到底有多少钱,他也没去查过,只是取一笔记一笔,用多少拿多少,他也没省钱,他要像云医生说的那样,治好心心,治好自己。
周五晚上,付郁先接云杉一起吃了晚饭,焰火晚会八点开始,他们挤在人群里,等绚烂的色彩在头顶炸开。
第一束烟花炸开的时候,付郁偏头去看云杉,她抬头看着天空,干净的瞳孔被五颜六色的光映衬的璀璨,眼尾弧度弯弯,睫毛一闪一闪,偶尔遮住那些流光,像剪碎了的琉璃星雨,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
付郁偏过头,也望向了绮丽辉煌的夜幕,和心爱的人同看过一场焰火,能不能算共沐人间荣华一场。
晚会散场,云杉嗅着空气残留的淡淡火药味,情绪难得的高涨,付郁趁机提出散步回去,云杉也没有拒绝,两个人并肩走在城市的路上,偶尔挑起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或许是今晚的气氛实在和谐,今晚的云杉格外温柔,让付郁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勇气,他停在了一棵榕树下,头顶的路灯顺着树冠的缝隙照下来,像撒了人一身细碎的星光。
“云杉,”他掏出戒指盒,单膝跪下来,捧着戒指的手郑重而虔诚,“如果第一次求婚不够慎重,那么这一次,我想以结婚为前提追求你,给个机会,可以吗?”
云杉静静看着他,伸手去拉他起来,付郁没坚持,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云杉低头组织了一下语言,眼神清亮地看着他,“付郁,你要及时止损,你要遇见更好的人。”
“我,”
“付郁,听我说完。”云杉语气有些重。
在得到付郁的保证后,云杉才开口接着往下说,“付郁,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对任何一个单身异性来讲都是个合格的恋人,甚至是她们梦寐以求的恋人,所以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问题不在你,在我。”
“付郁,记得那天下雪,你要我许愿吗,那个愿望,我是为你许的,我希望你爱上别人,希望你过得快乐。”
“云杉,说完了吗?”
云杉沉默,付郁轻笑了一声,压着怒气,“云杉,如果我是他,我已经死了,我会希望我爱的人能够拥有好的未来,好的人生,而不是一辈子把心捧在我这个已经死了的人身上,每天都落寞的生活。”
“付郁,”云杉神色骤冷,“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到你可以来评判我的程度,我感谢你对我的帮助,但如果真的还不清,那就欠着。”
云杉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付郁站在原地发愣,他站了一会,手上的戒指在灯光下晃了一下,他捏起来攥进手心,缓缓靠近心脏的位置,低头用唇轻触包裹指环的手掌,闭眼无声致歉。
对不起。
他站在暮色深重的街角,沉寂而落寞地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