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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倒计时(四) ...

  •   云杉走得很急,她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紧,明目张胆的昭示着将会发生不好的事,未知的恐惧让心慌愈演愈烈,这种情绪快要将她淹没。
      她停下来,打了辆车,站在原地等车的时候,莫名情绪仍旧如影随形,回家,快一点回家就会好,云杉安慰自己。
      车到了,停在人行道的旁边,云杉正往那边走去,忽然觉得脖子一凉,冰凉的金属顺着皮肤滑了下去,她木然地看过去,一道银光一闪,正正落进了下水道那么细那么窄的一条口子,云杉觉得自己应该在耳鸣,耳廓又热又痒,手脚也不受控,司机师傅已经鸣了一声又一声笛,她却连抬头都做不到,空茫的盯着那个消失的点,好像要把它盯回来。
      她捂着心脏蹲下去,大口大口喘气,像一尾搁浅的鱼,马上就要生生窒息而亡,司机师傅下了车,走到她身边,伸手来推她。
      “姑娘,没事吧?”
      云杉没办法回答,勉强站了起来,把自己塞进车里,随便从钱夹里抽出几张一百递过去,“开快点。”
      她想要回家,回家吧。
      站在门口的时候,云杉抖着手,用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强行把钥匙插进锁眼,撞开门,她冲进了卧室的衣柜,那里有一小半是她的衣服,剩下的,是她的爱人的。
      云杉窝在里面,想起什么又冲出去扯了画纸和画笔,她绞尽脑汁去回想,回想那枚戒指的每一条花纹,每一个字母,她把它画下来,纸团散了满地,她打给品牌方。
      接电话的是个温柔的女孩,耐心询问她的需求,告诉她可以做一枚一样的。
      她挂掉电话,又重新打过去,想要告诉她不要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于是又挂掉,又打过去,对面的人或许窥探到了电话那端的人情绪的不正常,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怎么了。
      云杉摇摇头,说不出话,一句“我丈夫死了”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在喉咙口翻来覆去地搅,最终还是被连血带着骨头渣子咽了。
      “没事,麻烦了。”
      云杉闭上眼睛,手臂滑下去,她倚靠在木质壁橱上,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呜咽的哭声悲切哀恸,她裹在爱人的大衣里,好像重温他的怀抱,那人的眉眼依旧温柔含笑,胸膛有触手可及的温度。
      “萧疏,”她痛哭出声,“你也,不要我爱你了吗?”
      这是一场经久不停的倾盆大雨。
      又一个秋季。
      云杉下了班,去楼下的超市买点东西填冰箱,推着车拐弯的时候撞上一个笑意盈盈的女子,她愣在那里,缓了好一会才道出一句好久不见。
      云杉跟她一起坐在了超市的用餐区,女人点了一杯热可可,云杉不喜欢,要了杯柠檬水,两个人坐定,对面的姑娘连啜了几口饮料,云杉才感慨地开口。
      “好久不见了,快十七年了,槐安。”
      张槐安拢了拢长发,漂亮的指甲折射出细碎的光芒,皓腕如雪,低眉浅笑间尽是温婉知性。
      “云杉,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像个小姑娘,倔强清冷,单纯的让人忍不住靠近。”
      云杉不置可否,“我听朋友说你结婚了,过得还好吗,怎么回国了。”
      “来见你啊。”
      云杉错愕,张槐安笑起来,眉目间有几分得意。
      “我离婚了,前任出轨,我就把他踹了。”
      张槐安三言两语又扔下一枚炸弹,云杉一时间接不上话,只能略带茫然地消化,她执起柠檬水,准备压惊。
      “我遇见蔺南清了。”
      云杉搭在吸管上的嘴唇又松开,拧眉看着张槐安,做了个双手摊开的动作,干脆趴在瓜地不翻身了,一副任砸的模样。
      “我跟他求爱了。”
      云杉心梗了一下,脖子下意识往前一倾,一副没听清的样子。
      “但他拒绝了。”
      “槐安,你也,”云杉舌头在嘴里跑了好几圈,最后嚼出个合适的词,“太任性了。”
      张槐安眉毛一挑,“这么多年过去,最了解我的还是你。”
      “为什么?”云杉其实不是很明白,张槐安当时走的那么决绝,后来还跟人结婚,不至于旧情难忘至此吧,还主动开口。
      “云杉,我早就说过,咱们不一样,我享受当下,当时我不可能为了蔺南清放弃我规划好的人生路径,后来我不会容忍一个出轨的丈夫,现在我承认怀念那段纯真炽热的感情,我知道,蔺南清被我弄丢了,但这种不顾一切的爱只有他给过我,我想要,所以就试试。”
      云杉安静地听她说,等她说完才问,“你后悔吗?”
      张槐安摇了摇头,“我现在拥有的东西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我梦寐以求的,比起有人永远爱我,我还是更倾向于永远保持我的吸引力。”
      “不愧是张槐安。”云杉缓缓感慨道。
      “我知道你不会后悔,还是忍不住问,因为觉得你跟南清实在可惜吧。”
      张槐安低首去饮水,脖颈修长洁白的如同骄傲的白天鹅,“我两个月前在法国见到了他,他当时负责一个公益项目,我从大楼出来,他被一群人簇拥着往上走,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确信他看见了我,可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是温和的,我还以为他会怨我。”
      “他已经长大了。”
      “不是,”张槐安否定道,“他见你不会那么平静,他只是,再也不会仰望我了而已。我后来跟人打听到他是最近两个月来法国的,他好像一直辗转在各地做公益事业,长得帅,性格好,多金,还品德高尚,不知道长成多少姑娘梦中情人的样子了。”
      云杉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现在的蔺南清长成了张槐安最爱的样子,可他唯独没了对她的爱,有缘无份吧。
      张槐安还在不断地提起关于蔺南清如今如何的话题,云杉没有打断她,也没有不耐。张槐安坦承她的留恋,云杉也没有非要点明去刺痛她。
      错过就是错过,如果说别人都是过了,所以安慰自己说错了,那张槐安是错了,所以才过了。
      张槐安想要完全掌控自己,就要接受所有不能被她左右的结局。
      张槐安从不后悔,那就在她这里短暂忘记一下吧,无损她的强大。
      告别了张槐安已经是深夜,她没了睡意,拎着一大袋生活用品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逛,逛累了干脆坐在路边,从袋子里扒拉出一袋薯片嚼。
      咔嚓咔嚓的碎裂声清爽干脆,她嚼了一片接一片,心里还是堵得慌,晚上的风凉,直直吹过来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反而让她觉得眼前烧得糊成一片。
      手机铃声像魔音一样叫起来,不依不饶,仿佛拿着长指甲划拉过云杉的头皮,她憋着一口气接通,对面连珠炮似的话语打得她站都站不起,手机摔在地上啪的一声,对面似乎被吓了一跳,隔着话筒高喊云杉的名字。
      云杉捂着肚子把手机捡起来,狠狠咬了一下口腔内壁,感受到血的铁锈味才稍稍冷静,“我在文渊广场雕塑的旁边,找人来接我,我在原地等。”
      对面挂了电话,云杉捂着肚子,冷汗不断往下掉,眼眶不断涌上水汽,熏得看不清地面,她用牙齿去撕嘴里那道口子,尖锐的痛感让她清醒,不至于被钝痛的梗塞感压在地上爬不起来。
      气管好像都搅在一起了,她张了张嘴,有血沫从喉咙喷出来,眼前像坏了的老电视,刺啦刺啦的昏黄和焦灰换着闪。
      隐约听到汽车鸣笛的声音,腰上攀上一只手,有人把她从地上往起来拖,她一边配合一边悲苦的想,原来已经倒下了吗。
      被塞进车里云杉就不在讲话,来人也被她一嘴的血吓了一跳,只把油门踩得飞起,幸而是半夜,路上没有什么人。
      车一路呼啸着停在五院门口,车门一开云杉一步迈出来就跪在了地上,一双带着厚茧的手拖住了她,手的背面有一道很深的疤。
      云杉抬头,果然对上了那张布满风霜刻痕的脸,她不说话,死死地盯着他,男人身经百战,在最黑最暗的边缘淬炼了一双锐利狠辣的眼,只一瞥就能让人遍体生寒,现在这双眼却难以坦荡地回视云杉。
      他向下看,不肯直面。
      云杉几乎快要疯了,“人呢,带我去抢救室。”
      “抢救已经结束了。”男人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刚硬,像是判决。
      “人呢,哪个病房?”
      云杉的灵魂钻出来,立在上方冷眼看着那个堪称镇静的壳子,嘴唇一张一合,有条理的很。
      “高局,人死了,是不是也得让我看一眼。”云杉每说一个字嘴里就往外冒一点血水,灼烫的气管发硬梗阻,让她的每一个字都硬的像石头。
      医院的白炽灯还是那么冰冷,空旷的房间里停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个人,白布隆起的部分是个人的轮廓,白布被拉到了最上面,看不见人脸,云杉在医院干了那么多年,知道这张白布盖上去,底下的人就再也不能坐起来了。
      她长久地靠在门口,姿态像一滩烂泥。
      高于会笔直地站在云杉身后,漆黑的瞳孔里终于露出别样的颜色,人至晚年,他一生都在不断失去战友,已经习惯掩藏悲切,接受牺牲为无上荣耀,可是面前接连失去亲人的,只是个柔软的姑娘,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道如何交代。
      “不想去看就走吧。”一句关切的话,说出来却像指责,高于会被自己气得闭上了嘴,云杉没理会,她轻声问,“告诉叔叔阿姨了吗?”
      “他们不在兰城,明天才能到。”
      云杉不知听没听到,又看了一会儿,终于一步一步迈过去,手指放在白布上,明明掀不掀开都不能改变什么,可她还是颤抖的无法下手。
      指尖挑起布料,一点一点往下拉,头发,眉眼,鼻子,嘴唇,病房里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哀叫,随后又像被扼住了脖子,再也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床上的青年被血染了半张脸,五官仍旧俊朗的打眼,睁开眼笑起来一定是个顶优秀的青年。
      接下来的时间里,云杉只是安静的待在那架床的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寂静的像个布娃娃,高于会却心焦起来,他眼前不由得浮现起十三年前,也是这个姑娘,在风雪里摇摇欲坠的模样,她抬头扫视的最后一眼,死寂一片。
      “云杉。”他走到她身边,试图把她带出去,云杉竟然也顺从地跟着走,她不悲不喜,无欲无求。
      要是能说出来哭出来也好啊,高于会眼神越发焦灼,云杉却突然冲进了卫生间,她竭力地干呕一阵,吐出来更多血沫,将不顾其他跟进来的高于会吓得一身冷汗。
      云杉却撑着自己往镜子里看,盯着看了一会儿,她忽然笑起来,又悲又凉,总会轮到你的,她对着镜子说。
      高于会遍体生寒,他严肃了声音,“云杉,林时序同志是在执行任务中牺牲的,他虽然阔别特勤队久矣,但仍然渴望回到那片战场,祖国征召,他毫不犹豫应战,这是他的荣耀,也是他毕生的追求,他的一生,崇高纯洁。”
      “所以呢?”
      云杉转过身,沉声问。
      高于会忽然噎住,云杉笑了一声,眼泪大片大片往下滚,“萧疏死的时候,你说过差不多的话,我知道他们荣耀,知道他们死得其所,然后呢,我的爱人,挚友,他们死的时候不过而立,我倒是好好活着,我应该珍惜活着的时光幸福快乐每一天吗?”
      高于会说不出话,死里逃生太多次,他把活着看成最幸运的事,可是境遇不同,这话他跟云杉说不出口。
      “高局,别说这个了,”云杉声音有点哑,她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泪痕,“他是,怎么死的?”
      高于会哽咽了一下,云杉却咄咄逼人,“要我亲自检查吗,我是医生,做的来这个。”
      云杉说着就往外走,被高于会扯住胳膊。
      他的高墙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话里泄露出悲痛,“别去。”
      云杉回头看他。
      高于会闭上眼,“死无全尸。”
      云杉眼睛睁大,听高于会说那些残忍的话,“我们的同志已经对身体进行了缝合,但是,有一部分找不到了,抓到的嫌疑犯供述,他们,处理掉了。”
      “怎么处理的?”云杉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自己。
      高于会终于还是不忍心骗她,眼角渗出一点晶莹,声音灌了铅,恨意昭昭,“煮了,给他吃下去了。”
      “啊,啊啊,啊——”
      云杉似乎是想惨叫,但她张了张嘴,只有一点被挤压过后的气流的声音,她稍稍往后一退,腰顶在冰凉的洗漱台上,伸手捂住了脸。
      高于会听不见她的哭声,只能看见指缝里渗出来的大片水迹,还有绷得硬直的单薄脊背。
      他走出去,轻轻关上门,守在外面,肩脊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微微佝偻下去。
      都是他的得意门生啊,每一个都是他亲手从校园里带进警队的,他已经六十一岁了,这群孩子也一个一个走了,最后一个也走了,他偶尔路过特勤队,依旧有穿着作训服的青年人络绎不绝,可仔细再看,却又一个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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