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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节 ...

  •   “那又怎么样?追就追了,关键是能追到,那就是本事!”容儿呲牙裂嘴,“方越洋你个女流氓还不放手!”

      “我和他连个屁都没有!”晓曦哽咽着,狠狠地用拳头一捶桌子。

      “连个屁都没有?”容儿有些诧异,“那...不是一堆人看见你和他在日语班教室里抱在一起吗?”

      “我......我......”生平第一次,梁晓曦第一次体会到“百口莫辩”是什么感觉。

      “方越洋你放手!”容儿很愤怒。

      “叫声姐姐!”

      “凭什么?你比我明明小三个月...哎哟!”容儿明显感到自己脸上的手用力加重了,急中生智,“好啊,我叫你姐姐,姐姐!那以后见了林少峰我就叫‘姐夫’,对,不管在哪儿,都那么叫他!......哼,我还会拿英语叫,那个...son …... in law!对了,SON IN LAW! SON IN LAW! SON IN LAW!”

      当恶搞和吃豆腐并存的时候,只能两害相劝取其轻,洋洋的手终于从容儿的脸上移开,“那是...brother in law!不,brother in law也不许叫,你敢叫,我饶不了你!”

      晓曦无奈地告诉容儿和洋洋事情的前因后果,结果可想而知,容儿笑得花枝乱颤,“你就为了...为了一堆磁带,跟范明.....?”

      晓曦的脸红到脖子根,“还有原声资料室看‘碟中谍”的票!”

      “你可真是......”容儿接着哈哈大笑,“你完蛋了,知道吗?日语班德语班法语班里好像还有几个对范明有点意思的,她们绝对会把你吃了的!你怎么这么缺乏社会经验呢?我跟你说,我爸教我,男生的东西坚决不能随便拿的,因为他也是男人,知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男生给你一毛钱,绝对想在你身上赚回一块去!我就很英明,上次那个财院的卷毛狗送花给我,我立刻转送给了口语老师!”

      晓曦气愤得不去理她,转头看洋洋,更诧异地发现洋洋的头埋在手臂里,等她抬起头来,脸上满满地挂着一个充满了孩子气的笑,十分可爱。洋洋素来是严肃的,看她这么笑,还是头一次。

      “你...笑什么呀!”晓曦更恼火了。

      洋洋还是笑着,牙齿轻轻地咬着下唇,不说话,只是把面前的盒饭推到晓曦跟前,“这个还是你吃吧,从现在起,你要学会习惯,不管别人怎么说,都能......吃得下饭!”

      晓曦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你们这两个人......好讨厌哦!!!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不理你们了!”

      那一刻,梁晓曦真心觉得,她的大学---完了。

      她不知道还有漫漫的三年半该怎么走下去,只知道,再也不会在高数课去抢前排的位子了,再也不会随便对男生乐于助人了,再也不会理那个叫范明的王八蛋了!

      冬日的星期六傍晚,校园中的为民湖即将隐入暮色,不远处传来几声鸟叫。

      “现在城市里都听不见鸟叫了,真怀念以前在学校里住筒子楼的时候,天天听着鸟叫醒来。”马院长说。

      “有什么好怀念的,我那时就烦那些鸟在窗台上拉屎。”林院长说。

      “你这个人...就是少点情趣。”老马不满地看看林大峰,“怎么今天这么晚还不回家?老婆又出差了?你们家那只猫呢?一个人在家觉得特无聊?我早提醒你不要机场那边的房子,面积大点又怎么样,有阁楼又怎么样,每天上班横穿市区,路上就搭进去一个多小时。累不累?想不穿哪,没办法!”

      只有多年的好友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林大傻你这个人,不管当多高,脱不了骨子里那股土八路的劲儿,觉得‘大就是好’,不管房型地段方便与否,总价格差不多,一百五十平米就是比一百二十平米好,赚了嘛,好什么呀?天天脑袋上飞机转来转去,还不舍得买车,挤公共汽车,多出来的三十平米也没见你拿来干嘛,客厅里一排吊灯装得跟人民大会堂似的,好看吗?你办公室是学生装修的才那么优雅,要是你自己设计,还不知怎么土呢!房子大了呢,还得打扫,你和你老婆都不爱干家务,又不舍得请钟点工,亏你们俩想得出来,想着法子支使儿子干,这些加一块儿,你说少峰怎么会乐意回家?”

      文青男普遍比较嘴碎,老马埋汰起人来没完没了。

      “朱敏去广州了,Z大的项目孵化得差不多了,另一方面,她妈最近身体不太好,顺便回娘家看看。加菲放在邻居家里,我一个人懒得做饭就在学校里随便吃了点,顺便看看那些研究生报上来的毕业论文课题......我家那房子我觉得挺好,离机场近,出差打车几分钟就到了,离市中心远,环境污染少,农贸市场的菜也比市里的新鲜,上班坐公共汽车比开车环保多了......要少峰干家务,那也是为了培养他的生活能力......”

      也只有多年的好友才能耐心地一一回复此般埋汰,然后埋汰回去。

      “你老婆呢?还在情绪低落?不就一副教授没评上吗?我说句实话啊,文艳,就属于那种小女人,又是物理系的,当当你的贤内助,踏踏实实教课行了,在学术上想跟一帮男人拼,谈何容易?”

      高校领导层中,彼此招呼“老婆”和招呼“夫人”的,亲疏关系有本质区别。

      “情绪好多了,”老马说,“说起来亏了你儿子,两礼拜前,他也不知怎么听说文艳没评上副高,还伤着手呢,就跑我家来,抱着这么大一捧玫瑰花,说‘干爹,把干妈借我一天’,拉着文艳出去,陪她做发型,逛街,听戏,文艳不是喜欢听越剧吗,吃饭,整整一天,哄得高高兴兴地送回来,”老马笑笑,“那小子还跟文艳说了一句话,这话你别跟你老婆说,他说‘干妈,告诉你一句心里话,哪天如果你和我妈都掉水里,我会先救你,千万别跟我妈说,说了我就没命救你了’。”

      林院长心想,小王八蛋。

      “文艳回来挺感慨,跟我说你老婆命真好,四十出头就评上正教授,还有少峰这样的儿子。”

      “好什么,不是说两人一起掉水里先救她吗?”

      “那不就哄她开心吗?文艳和朱敏一起掉水里机率有多少?我又不傻。文艳后来问他,将来要是你妈,我,和你老婆一起掉水里,你先救谁?你儿子想了想,说,等我一结婚,第一件事就是教会你们三个游泳,彻底杜绝这种女人的无聊问题!”老马笑着转换话题,“今天见着少峰了吗?”

      林院长点点头。

      “他...态度怎么样?”

      “和你想的...差不多,”林院长叹口气,“对那个女孩子...的确有好感。”

      “那你怎么说?”

      “我...”林院长看看马院长,“我就照你说的,限时让他把人家带回家来。我说三个月,少峰坚持六个月,”林院长迟疑一下,“这样...真的妥当吗?明明不希望他们相处下去,和她见面又有什么意义呢?设定这种期限,不是反而会...促进他们进一步发展吗?”

      老马看看林大峰,又看看为民湖,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我昨天不是说了吗,一切事物,在不明了其未来发展轨迹的情况下,如果不想放弃,就要争最大可能将其拢入自己能控制的轨道,然后决定是促进,放任,还是...遏制。”

      “你说得太拗口了!”林大峰皱起眉头。

      “你这个人哪,搞学术没得说,轮到人情世故就有点头脑简单了,”老马轻轻地叹口气,“也亏管院基本上是你一手创立起来,老师都听你的,招生的时候还特偏爱出身苦的,本科生还好,招研究生简直就是比谁的身世更凄惨,你那些学生说好听点叫力争上游,说难听点叫不择手段,对你呢唯命是从,所以你习惯了说一不二,那是运气好。放我们政法学院,一大堆公子哥儿千金小姐,包括你儿子那样的,不把老师放眼里,对了,你儿子有个天大的美德,从不炫耀自己爹是谁,已经很难得了...”

      林大峰心想,那是那小王八蛋压根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举个例子,很多院系领导对读武侠小说持反对意见,在我们学院,我要求每个学生在校期间必须读完两本金庸的武侠,还要写读后感,为什么呢?我对学生说,作为未来的司法律政工作者,需要培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气,其实扯吧,那就是哄哄他们,让他们觉得我这个院长呢与众不同,不搞官僚主义,和他们有共同语言。这个年纪的大学生,半大不小的,心思还是孩子,要他们心甘情愿干事,得首先他得听你的,是吧?让他们读金庸,本质上就是把他们的课后阅读尽量纳入一个我能控制的轨道,学生的课后时间有限,能踏踏实实读完几本金庸就差不多了,读了金庸,他们就没时间去读那些地摊书打游戏了,对吧?再说,单纯论文笔,金庸也是上乘的,你看那个什么‘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男生多读点,哪天需要给人写个诗什么的,不也......”老马忍不住微笑起来。

      “马国梁你别老是写诗写诗的,好不好?”林大峰恼火起来。

      “我就是举个例子......”老马看林大峰脸色不好看,立刻转开话题,“说正经的,让少峰把那个姑娘带回家来,也是为了把这件事情纳入可以控制的轨道。你想,少峰和那姑娘从认识到现在,搞得学校里风风雨雨,你我毫不知情,处境十分被动吧?而且根据我的经验,感情上的事,父母要和孩子硬拧,一般都不行,那索性把姿态放高一点,先表示一定程度的支持,让他放下戒心,然后......”

      “然后怎么样?”

      老马犹豫一下,放低一点声音,“昨天在外语系,老孙念完少峰那封为那姑娘开脱的信时,我注意到,老孙和那姑娘不约而同互相看了一眼......你记得吧,我从前本科到研究生,方向都是刑法,跟过不少案子,搞刑法,一定程度上是需要‘感觉’的,有时候就是得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把人给先‘看死’了,这样说好像有点违反法律精神,可很多案子就是这么破的。我的感觉是......老孙和那个叫方越洋的女孩,多少...有点儿瓜葛。具体什么,我说不好,可是你想,管院学生那么听你的话,外语系的学生难道不得听他们系主任的?说不定老孙背地里还许了什么好处?假如老孙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那么,我们介入得越早,即使装模作样,也比不介入好。你说对吧?”

      林院长思量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至于少峰这边,我的感觉是,他对那个女孩有一定的好感,但也许仅仅就是好感而已,你和他关系本来就不太好,如果压制,反而可能适得其反,不如放开一点,外松内紧,尽快给他物色到一个真正适合他,能为他奉献,给他帮助,而不是整天给他添麻烦,影响他前途的女孩子,那么,这个叫方越洋的女孩,无论她是出于什么目的,无论真心假意,即便真的和少峰同行一段,只要最后,你儿子身边的人不是她,不就行了吗?指标不如治本,你说,是吧?”

      林院长沉默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真正适合他的女孩子......”林院长苦笑一下,“谈何容易啊。我儿子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那是你太急于求成,总是弄得相亲一样,”老马瞪了他一眼,“夏副校长整理校风的时候有句话特别喜欢挂在口上,记得吗?”

      “‘把学校整顿成能让我女儿来上学的样子’?”林院长脱口而出。

      “是啊,”老马慢悠悠地说,“老夏的女儿,你见过吗?”

      林院长摇摇头。

      “我...最近见过,艺术系搞一个画展,我去看,正好老夏带着太太女儿一起去,那小姑娘......我看着真不错!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林院长又摇摇头。

      “夏—晓—雨,”老马又微笑了,“记得少峰小时候我们给他算过命吗?说他命里缺水,没错吧?你想,夏—晓—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多好啊......”

      “那......”林院长想了想,“那个---方越洋,不也是...水吗?”

      老马用“我就知道”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有句话你应该清楚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们姓林的,尤其不能命里缺水,但水,得是好水,否则反而更是祸害!你大概又要说我这人迷信了,迷信就迷信吧,信其有不如信其无,我总觉得,少峰碰到方越洋那女孩子,从各方面来讲,都不单纯是机缘巧合,搞不好,那就是老孙下的一个套...”他叹口气,“真要那样,老孙太恶毒了!不过,孙闻天这个人,还真难说,他调来Q大不过十几年,没什么根基,可就那么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地把外语系所有敌对力量都渐渐分割,瓦解,铲除了,很多人觉得他当上系主任是靠陈美虹她哥,其实陈峻川无非是最后一阵东风,之前的准备工作都是老孙自己做好的。这个人,不简单哪!”

      说到这里,老马沉默了,盯着为民湖对面那几栋漂亮的校领导家属楼。

      “老林,有件事...我想了几天,不知该不该告诉你,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定不能轻举妄动。”老马郑重地说。

      “什么事?”林院长听出了马院长声音里的严肃。

      “陈峻川上个星期和财院几个领导私下里通了通气,传达了一个意思,”老马看看林大峰,“他不是上半年去美国打了个转吗?回来就一直嚷嚷,Q大以后的一个重要发展方向是与国际接轨,不能闭门造车什么的,对吧?这回他对财院领导的意思是,你听好了,”老马停了停,放慢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要以财经学院和外语系-----为龙头,密切结合政法学院和管理学院等周边学院,打消各自为阵的格局,发展美式商学院模式,争取打造中国的哈佛商学院,”老马的声调放得更慢了,“陈峻川还有最后一句话,必要的话,合并财经学院和管理学院的核心优势。先是‘以财经学院和外语系为龙头’,然后是‘必要的话,合并财经学院和管理学院的核心优势 ’,你---听明白了吗?”

      老马说完,嘎然而止,空气里沉默着。

      林院长的呼吸声在夜色里渐渐重起来,越来越快,终于,他“砰”地一拳砸在身边一棵柳树上,“陈峻川这个...王八蛋,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紧皱眉头,牢牢地盯着为民湖那边小楼里陈峻川的家,那栋楼亮着灯,在夜色里显得典雅宁静。

      老马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林院长,看着暮色里林院长的脸涨得越来越红,然后从自己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支烟,“要吗?”

      林院长默默地接过去。

      陈副校长的意思很明显,“打造中国的哈佛商学院”无非是一个幌子,从校长到学生都笑掉大牙也无所谓,主要目标是扶植财经学院和外语系,当然了,财院院长和书记都是他那派系的骨干,外语系系主任孙闻天是他的妹夫,而谈到“合并核心优势”,其中必然有此消彼长,问题是,谁消,谁长?

      那其实也很明显,根据陈峻川的说法,管理学院必然是“消”的一方,最差的情况是,被称为Q大乃至全省高级管理人才“黄埔军校”的管理学院会被财院全盘吃掉。而那,仿佛完全与可能发生,说不定,那正是陈峻川的目的所在。

      过了好一会,老马悠悠地说,“要搞商学院,多少会有商法,经济法之类的课,我们政法被列为‘周边学院’,合情合理,我也一定会配合,可你的管院,怎么会是‘周边学院’呢?......我虽然没去过美国,可也不完全是土包子,财院原本就偏文,到目前为止他们毕业生的大部分出路是外企的会计和银行的掌柜,和你们管院毕业生的影响力比起来,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吧......整件事情,要真照这么操作,得利最大的会是---外语系,老孙原本根本没有一席之地,现在却被列成了龙头力量......这份明目张胆的莫名其妙,我都有些佩服他了。”老马又叹口气,“有时候我真的希望,陈峻川那样的人,能明白一点,你我这样的人,为了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管院是你一手拉扯大的,说难听点,那是少峰的童年换来的,我这么说,不为过吧?你老说少峰不听你的话,是因为小时候老在广州混地摊混坏了,那又是谁一年一年把他送到广州去混地摊的呢?那时少峰才多大啊?你一次次看着儿子上火车,不觉得心疼吗?管院是你十多年的心血,现在陈峻川想要轻轻松松地把管院从你这儿夺走,甚至大大方方送给也许根本不懂得珍惜的老杨和老孙,不觉得有点...伤天害理吗?”

      “你别说了!”

      老马到底是学法律出身的,说话温和但凌厉,一句顶一句,让林院长都不忍听下去。

      林院长下意识地去解中山装领口,却解不开,他想起来,早上儿子给他缝扣子的时候,顺便把扣眼也紧了一下,老马的话让他想起少峰小时候,每次送他去西安或广州,离别时看着儿子的身影越变越小自己心里的不是滋味。

      “来,我帮你解。”老马默默地为他解开扣子。

      “不过,陈峻川那样的人是不会明白那一点的,因为他们是那儿长大的,”老马指指湖那边的雅致小楼,“而我们,是那儿长大的”,他又指指背后的学生宿舍,“对他们来说,很多东西天生就该比我们来得容易得多,你说对吧?”

      “陈峻川跟财院那些人说的,你怎么知道的?”林院长问。

      老马迟疑片刻,低声说,“财院那边,有我的人。”

      林院长看看老马,有些惊讶,听他的口气,他和财院几个核心领导的某一个有不同寻常的往来,但看老马的意思,仿佛并不想告诉自己具体是谁。

      林院长点点头,“马国梁,你倒是挺......有本事的嘛。”声调里略微透着点不太高兴。

      “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吧,”老马仿佛看穿了林院长心里想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来。”

      林院长跟着老马走到为民湖东面最为隐僻的角落,这里很荒凉,人迹罕至,夜色将近,更是安静无比。

      老马仔细地在周围巡视一番,确认没人,回到林院长身边,笑笑,“记得学生时代吗?考试前我们常来这里散步,我还说如果有人要在学校里作凶杀案,多半会选这儿当作案现场?”

      “马国梁你别吓我,”林院长不悦地说,“我们都不小了。”

      老马却收起笑,凑到林院长耳边,一本正经地开始小声说话。

      “我们政法学院的老邢,就是我之前的邢院长,你知道吧?”

      林院长点点头。

      “老邢那时费尽心机,总算把老吴给赶走了,可几天后,他就发了脑溢血。对吧?”

      林院长又点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是说,根本原因?”

      林院长迟疑了一下,终于说,“我...后来听说,老邢的儿媳妇外面有人了,跟他儿子离婚,孙子也跟她,小两口暂时还瞒着两边老人...结果,有人给老邢写了封匿名信,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一气之下就...”这件事他当初跟老马打听过,老马说不清楚,是后来拐弯抹角从政法学院其他人那里打听出来的。

      想到这里,林院长不由有点不好意思,“你说,是不是啊?”

      “不完全对,”老马的表情突然很严肃,声音更低,“其实,是有人通过在民政局的学生,复印了一份离婚证书...给老邢寄过去了。”说完,他嘎然而止,把目光转向湖面。

      林院长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无比惊讶地看着老马,声音微微有点发颤,“马国梁,你的意思是......”

      老马止住他往下说,低声地回答,“是。”

      “这可真是...真是...” 林院长目瞪口呆,想起一句俗话叫“蔫人出豹子”,可真是一点不假---邢院长那阵在政法学院搞得风风雨雨,派系斗争很激烈,吴书记被逼走的时候很多人都不平,过去几年里林大峰不止一次想过,那封为民除害的信究竟是谁写的,学校里得有一堆人想请那人吃饭吧,想来想去,就是万万想不到......

      “我把这件事告诉你,等于把我在这学校的前途,甚至更多,一起交给你了,”老马言简意赅,“我这么做,是希望你明白,在这学校的领导层里,如果还有一个人你可以信任,那就是我;反过来,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现在我们政法的章书记是从前老邢的旧部,我一直力捧他,为了防止他起疑心,但他始终不太给我面子。从长远来看,你我都需要一个稳固的靠山,否则的话,”老马沉默片刻,“大鱼吃小鱼,总有一天,我们多年辛苦经营的一切,会被人毫不费力地夺走。比如你,一直尽心竭力想着要让管院的学生变得优秀,更优秀,超过外语系,你想不到,陈峻川和孙闻天会出这么下三滥的招数釜底抽薪吧?”

      “那...你的意思...”林院长看看老马。

      “几个副校长里,我仔细算过了,如果你我要找一个靠山,那就该是...老夏,”马院长轻声而坚决地说,“老夏是空投过来的,我研究很久,大致弄明白了,他其实是杨书记的人,这点老夏和杨书记都瞒得很牢,但他们年轻时在部队的时候就有渊源,杨书记很信任他,这次把老夏弄过来,我觉得,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牵制陈峻川。陈峻川这几年在学校里势力已经到了有些胆大妄为的程度,我们看得见,上面肯定也看得见。我总有种感觉,一两年间学校领导班子可能会大动,到时候,如果空出一个副校长的位子,院系领导中,会是谁上去?孙闻天和陈峻川的关系颠扑不破,我想到时候陈峻川会力推他,那么,林大傻你唯一的出路,就是...老夏了,对吗?从某种意义说,和老夏站在一起,就是和杨书记站在一起。”

      林院长仔细地琢磨着老马的话,还真是不假。

      “所以,你要想和老孙抗衡,就得和老夏捆牢关系,”老马停顿一下,“而我觉得,你最有效的武器,就是...你儿子。如果你儿子能和老夏的女儿确定关系,那么你和老夏之间等于孙闻天和陈峻川的关系了,甚至更近一层,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撇开这所有的,退一万步讲,老夏的女儿,本来就不错嘛,小姑娘很可爱,我相信,相处时间长了,少峰一定会喜欢她。”

      “这和时代有什么关系?时代不停发展,没错,可男女之事,算的上古往今来发展最慢,本质上几乎没什么发展的事了吧,说到底无非就是两情相悦,至于怎么两情相悦,也就是那几个模式,一见钟情,日久生情...还有别的模式吗?哦,难道说时代发展了,男女之间会发展到不是喜欢谁跟谁睡觉,而是恶心谁跟谁睡觉吗?”老马踢开一块脚边石头,“年轻人,总觉得自己是对的,自己的恋爱是惊天动地的,父母都是老古董,什么都不懂,其实等他们过了那个阶段,回头看看,都大同小异。看错了人,选错了人,才会耽误一生。”

      “我以前看过一个小说,说纽约有个卖肥皂起家的富商和他姐姐两个人,富商特相信钱是万能的,他姐呢特不信。这时那富商的儿子,也是个感情至上觉得老子除了钱什么都不懂不屑一顾的,爱上一个女孩,也是有钱人家的姑娘,马上就要离开纽约去哪儿度假了,那小伙子特别想找时机跟女孩表白,可他再努力也只争取到用自己的马车送那女孩去火车站的机会,路上也只有几分钟,很发愁,这下那富商就跟自己的姐姐打赌,赌能不能用钱帮助儿子赢得那姑娘的心,而他到头来也真的做到了。他怎么做到的呢?那一天,老爷子花钱雇了几百辆马车,把通往火车站的几条马路都给堵得严严实实,堵了整整一下午,让自己的儿子和那姑娘在马车里单独相处了好几个小时,就这么......成功了。他儿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还认为是老天爷帮忙,自己的真情打动了女孩,感觉特别良好,跟爸爸表功,而他爸爸只是微笑着,始终没告诉他真相,”老马说,“我一直觉得,这就是高明家长应该采取的策略。”

      “那就是小说。”林院长有些不满。

      “小说怎么了?小说反映的是人生,否则谁看啊,”老马立刻反驳,“还那句话,‘把事情纳入我们可以控制的轨道’,少峰那边根本用不着让他知道,省得他罗嗦,只要合情合理让他们见面,有机会相处,都是年轻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之后的事,用得着我们多操心吗?到那时只怕你想操心他们都嫌你碍事!”老马说着忍不住微笑起来,“说起来也是,都怪我命里没孩子,如果我有个儿子,实话实说,那就没你儿子的事了,因为我会让我儿子去追老夏的女儿;如果我有个女儿,那就没老夏女儿的事了,因为我会一心撮合我女儿和你儿子;如果你儿子是我亲儿子呢,我也会想方设法地让他去追老夏的女儿,所以,我这么建议,可以说是问心无愧。”老马说话素来慢条斯理,口才却也不是盖的。

      “还有件事...我没跟你好好说过,当初刚听说外语系叫方越洋的女孩把你儿子打伤了,我觉得很奇怪,心想谁家姑娘这么彪悍啊?调查的时候就留了个心,专门请我们系的辅导员去外语系侧面查了一下她的档案,结果你猜怎么样,那姑娘说起来也挺可怜,档案上写父母双亡,其他亲属那一栏填的是‘无’,唯一的一个地址是上海的,特别差的一个区,你知道,上海是个开放城市,人的素质好的好,差的差,很分明。我一看明白了,心想难怪呢,估计从小就没人教,长得呢又不错,乍一看还挺像好人家出来的,你儿子呢,以前没怎么接触过那种社会阶层的女孩,当然会有点好奇心,但我想,林大傻,你不会----真心希望这样一个女孩将来进你们林家的门吧?何况,这样的女孩,多少会有难处,那意味着,她被孙闻天利用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对吧?”

      “再退一万步,我知道也许不该这么说,但是,如果当年娶陈美虹的是你,那么今天,她二哥还会这样算计你吗?”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周六的Q大校园,特别是靠近生活区的部分,十分热闹,林院长提着公文包,走在林荫路上,和一群群年轻人擦身而过,喇叭里放着这首最近老放而他实在听不大惯的歌----- 唉,人家的心软不软,你怎么知道?

      前段时间搞大学同学会,看着阔别多年的昔日同窗回到校园激动无比的样子,林大峰突然意识到,留校工作的自己,仿佛从来都没真正毕业过。

      然而,即使感觉没真正毕业过,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林荫路上一批又一批擦肩而过的年轻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早已不年轻了。

      前面就是第四教学楼,林院长迟疑一下,停下脚步,转个弯,走了进去。

      周末是各应用学科院系成教班为学校大赚其钱的时候,管理学院,财经学院,和外语系在第四教学楼都有课。而上外语系成教班的,恰好是陈美虹老师。

      “少峰的事,你让我......回去想想吧。”刚才,林大峰对马国梁这么说。

      “好,”老马点点头,“我希望你相信我,毕竟,父母都是一个圈子里的,知根知底,即使不成,也多个朋友,没什么不好。”

      他们在为民湖边静僻处分手,毕竟,即使很多人知道他们之间多年的友谊,管院院长和政法学院院长在校园里走在一起,让其他院系老师看见了,容易起闲话。毕竟已不是可以你追我赶着去打篮球的年纪了。

      “大傻,到了这一步,凭你我的关系,可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句不该说的,我现在就算想站到陈峻川孙闻天那边去,他们也绝不会相信我。所以,我们俩只有抱团,”老马说,“这些年据我观察,你对陈峻川一直很迁就,只要不触动管院利益,他的提案你一般都不反对,现在他还这么对你,还硬要把老孙扶到你头上,不值得继续姑息了。”

      林院长默默地点点头。他想起学期刚开始,有人给他写了一封关于外语系违规招生的匿名信,当时他在信背后写上“攘外必先安内”,把它给了陈峻川,那与其说是看老陈书记的面子,不如说是看陈美虹的面子。

      “老林,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老马迟疑一下,终于开口,“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扳到孙闻天,你会因为陈美虹...投鼠忌器吗?”老马的目光又于温和中透着凌厉。

      林大峰垂下双眼,沉默许久,抬起眼睛看着老马,“我想...不会。”又沉默片刻,“毕竟,这些年里,能为她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再有多的,我也做不到了。”说着,他听见自己内心深处一声小小的叹息。

      老马也沉默片刻,望着为民湖夜色里的波光,轻轻地说,“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林院长看看老马,无奈地说,“你又想讽刺我什么?”

      老马却微笑了,“我是想起了...这一带到了夏天,那一片荷花。”

      “马国梁,你老实说,几年前...那件事,是真的...就是为了给吴书记抱不平吗?”林大峰终于问。

      老马沉吟片刻,淡淡地说,“论行政地位,老吴比老邢高,放在古代,老邢那么做,是‘谋反’,我那么做,是‘勤王’。”

      “可到头来,你自己...登基了?”林大峰问,出口以后才觉得后悔。

      老马却丝毫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又笑笑,“要是你在我们政法待上几年,一定也会变成我这样。”

      此刻,林院长走在校园那熟悉无比的道路上,看着路灯下一张张年轻的脸,听着任贤齐的“心太软”,一时有些许茫然-----几十年来几乎天天见的老马,某天突然发现,变成了和昔日大学同窗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再想想,自己何尝又不是如此。同样地厌恶着某些事,又身不由己地被深卷其间;就好像“心太软”,你不喜欢这首歌吧,周围的人都在唱,时间久了,你也就会了。

      Q大遍地开花的成教班,纲领是“有教无类”,其实是“有钱就赚”,学生多半都是社会上的---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想混张证书跳槽的,公司里有鸡肋的课业补助不得不用掉向领导交差的,单纯想来把妹的,物色如意郎君的,甚至时不时还真会出现个把对讲台上女教师的颜值婚否比对课程更感兴趣得多的“霸道总裁”。

      这些班的特点是人数多,教着累,老师们视之畏途,称为“苦力课”。

      林院长有时会在周末去巡视一下管院的成教课,偶尔发现108教室是陈美虹的口语成教课。那以后,他就几乎每周都来巡视一下,而且检查一楼的教室休息室的热水器是不是该续水了。但是,他每次都只是匆匆走过,从来没和陈美虹打过招呼。

      今天,出乎意料的是,108教室里上课的,并不是陈美虹,而是一个年轻人。仔细一看,那时外语系的研究生小曾。林院长知道他,是因为小曾去年上过管院一年级新生的大学英语课。

      大学老师们在讲台上人模狗样,下课以后也就是一般人。课间休息,教室休息室里,看报纸的,聊闲天的,讲股票的,最共同的话题是抱怨“苦力课”。

      小曾是今天那批上课老师中最后一个走进休息室的,斜背着牛仔包,是个爽朗多话的大男孩,进门就拉过把椅子往上一倒,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开了盖,仰着头,张开嘴,“咚咚咚”往里倒。倒了几大口,才缓过劲来,“哎唷累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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