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三十九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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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他旁边座位上的一张报纸移开一点，露出林院长的脸，慢悠悠地问，“上课---很辛苦？”
“哎---唷---，我的妈，林院长啊！哪阵龙卷风把---您给吹来了？”小曾也是北方人，在外语系属于由于无法百分百把V和N的音发周正多少有些受南方同学挤兑，但个性开朗，跟谁都说得来，在管院上大一英语课，和风格以威严古板著称的林院长聊过几次，居然还挺投机。
“辛苦啊，怎一个辛苦了得！林院长，我说这学校可够能赚钱的，这成教课，难怪人称苦力课，不上不知道，一上吓一跳，”小曾今年研三，工作已经落实，毕业后去市政府侨办，不在乎留校什么的，加上原本喇叭脾气，说话难免有些口无遮拦，“我的妈，整整一教室坐满，五十个人，上口语课，每堂五十分钟，还连上三堂，一对一练习的时候呱啦呱啦青蛙合唱似的，听得我头都炸。学生呢，更好，男的一堆大舌头，有些连ABC都没还识全，学得还特用功，刚才一卖中药的老板说，一定要把中国的壮阳药卖到欧美国家去，查半天字典翻译了这个拿给我看，问我对不对，”小曾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林院长，“您看看，我该怎么说？”
林院长接过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Jumping building price！Our Chinese spring medicine makes your pe×nis two times big and strong! No big, no strong, no money!”
林院长看完，微微一笑，问，“你怎么说的？”
“天哪，林院长您就那么...笑一下...就算完了？”小曾叫起来，“难怪您能当院长！瞧您这坐怀不乱的定力啊！”
“我能怎么说，我说我回去帮你改改吧，那大叔还特诚恳，问我需要吗，需要的话可以送我几瓶，”小曾很无奈，“其实我也很想需要啊，就是因为想需要，才来顶陈老师上这破课的！”
林院长看看他，不动声色地说，“陈老师......”
“就是陈美虹老师，我这课原先是她的，后来系里找人接手，找到了我，说这课新区外企的美女特多，我动心了，去问陈老师是不是，你猜她怎么说，她一本正经说是啊，而且其中有一个，刚大学毕业，特别像她自己从前的时候，还没男朋友，我一听激动了，陈老师现在都那么漂亮，年轻时不得神仙姐姐啊，立马接下来，为了上这课，还自掏腰包去买了这条全新的佐丹奴，一百八十块钱呢，十五块钱一节课，我得上两个礼拜才能把钱给挣回来。等到上课了，好嘛，我满教室找，哪儿有美女呀！简直就是......”小曾咽回去“丑八怪”三个字，“还自我感觉良好，一堆人挤在一起，显摆什么外企里美方工程师老围着自己转什么德国老总夸自己漂亮什么的，哧，谁不知道老外的审美观和中国男人是反的啊？！”小曾吐槽一番，深觉自己的课上亏了，“下回我碰到陈老师，一定要问她，到底是谁，是哪一个长得像从前的她了！说话要凭良心啊！”
“那你们...陈老师，不上这课了？”
“是啊。扔给我，她当然不用上了。”
“那她...有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儿？这种课，还摆在星期六晚上，老师们都特不爱上，上了几次，能扔就扔，”小曾放低一点声音，“陈老师不是我们孙主任的太太吗，她来上，无非是起个带头表率作用，做给人看的，上了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扔了，否则，”小曾笑笑，“就算她愿意，我们孙主任也舍不得啊。其实我不小气，替她接这课就接了，那么糊弄我，不太好吧！”
下一堂课的铃声在这时打响。
八点半，林大峰走出校门，看门的老头和他打招呼“林院长，这么晚才回家啊”，他点点头，往不远处的公共车站走去。
一辆车刚走，车站上空空荡荡的，路灯光照着一个中年男人略为落寂的背影。
儿子都到该开始考虑终身大事的年纪，真不年轻了。陈美虹却还是那么一如既往地淘气捉狭，小孩子似的，不用丈夫的地位，而用自己的魅力哄毛头小伙子去接她不愿上的苦力课。
林大峰终于忍不住深深微笑起来。
这件事，要是发生在任何一位管院的女教师身上，他一定会把她叫到办公室，板着脸威严地教育一番“记住，你是大学教师，不要使这种菜场小贩的伎俩”，而在陈美虹，他却只觉得可爱，觉得，她就该是这样的，谁被她捉弄，不是她不好，是那人自己笨，活该。
那些年，为了接近她，他难以避免地读了一堆拧巴的诗，其中一首尤其拧巴，是这么写的：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
林大峰去问马国梁，“朝圣者的灵魂”是啥玩意儿。马国梁正准备考试，随便打发他一下“就是心灵美的意思，这首诗是说，人家爱那女孩的外表美，你呢爱她的心灵美，那才是最高尚的爱，知道吧？”
那时他就想，他也想爱陈美虹的心灵美，可她的心灵实在算不上美。而他真正爱的，恰恰是那些换个人就会完全变成缺点，而在她身上，却不可思议地煜煜闪光的地方。
整了二十年，林大峰终于整明白，自己和孙闻天最不共戴天的区别是---老孙会让自己的女人去带头上寒冬周六晚上的苦力课起表率作用，然后悄悄地把她换下来，而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就搞特殊化，谁爱说谁说去。
可惜，无论老天爷还是陈美虹，都更加偏爱老孙。
这......怎么讲呢？
陈美虹是在外地上的大学，很快就交了男朋友，前后几个。
她的男友，林大峰都有耳闻，全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类型。
是这以后，他才真正死了心。她拒绝他，不是因为年纪还小，不懂感情，而是因为两个人原本不是一个世界的；她永远不会喜欢他这样对着酸诗就想打瞌睡而对着数学公式两眼才会放光的人。
这样的人，是等不到的。
“所谓政治，就是这样。想要远离，心甘情愿做一颗棋子，只搞学术，可以，但有一个先决条件，移动你这颗棋子的那只手，你必须能够信任，信任它既有能力又有良心，两者缺一不可，不会牺牲你这个车去救一个马甚至一个兵，否则，你为之奉献毕生的学术，可能一文不值，甚至被人改头换面变成他的成果。现实中，能找到这种信心吗？绝大多数人是找不到的，找不到，唯一的出路，就是自己学会下棋，”老马的话又回响在耳边，毕业二十多年，这样的深谈，在他们，也不过几次，“那些爱搞学术的清高得很，背后看不起我们做行政的，觉得我们的工作没有价值，可悲的是，本质上，是我们的世俗，甚至庸俗，在保护他们的清高，让他们可以继续清高，继续看不起我们。你说，对吧？”
老马深深叹口气，“你在管院这些年，基本就是个小独立王国，天时地利人和，没那么多内斗，有时候我都真很羡慕你。可现在，树上果子多了就会有人想摘，以后......恐怕你也免不了那些尔虞我诈。”
“我一直有个想法，今天跟你说了吧，”老马很郑重，“我看你儿子对法律的确挺感兴趣的，在这个领域也很有灵气，就想，好好培养他，将来读研究生，留校...最终...把政法学院交给他。”
“少峰？”林大峰有些惊讶。
“是，”老马点点头，“我想，你不会希望少峰像我们一样，从头开始吧？他对你和文艳的学科都没兴趣，再说，我这个年纪，也需要开始考虑接班人了。”
“他...能行吗？”
“你光盯着你觉得不顺眼的地方看，当然越看越不顺眼，和人家的孩子比一比，就能看出优点来，”老马说，“这孩子平时嘻嘻哈哈，真有事，应变处理能力是很强的。我还有十几年，足够把他扶上马再送一程了。而且，我也的确想把政法交给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那些年斗来斗去，看都看够了。”
“以这为目标，领导层的根基就更重要了。你我这样白手起家的，平时看着挺好，关键时刻，就是比不上陈峻川那样有深厚家庭关系积累的，你说对吧？老夏那个人，实话实说，论搞学术，就是草包，但他在学校里搞德育那一套，虽然我也觉得有些过，总的还算合理，至少反映了他在行为规范上要求严格，那老夏自己的女儿，从小这么教出来，能差吗？”
公共汽车来了，林大峰坐在空空荡荡的车厢里，看着市区道路上飞逝而过的霓虹。
“老孙这个人，你仔细想想，真不是一般人。学校里院系领导，加一块几十个人吧，据我所知，就他一个人二婚。而他这个二婚呢，偏偏出名的特别疼老婆，把自己愣是搞成了爱妻模范，有时候真让人来气，”老马讽刺地笑笑，“问题是，老孙的前妻，也是个美女，一点儿不输陈美虹。”
“你怎么知道？”林大峰忍不住问。孙主任的前妻，现在整个外语系，新人都不知道，老人讳莫如深。
“外语系的杨锋以前不住我家旁边一栋楼吗？有一次喝了点酒，说的，”老马说，“杨锋那人有点疯疯癫癫，外语系的学生背后都叫他欧阳锋，他跟我说，二十多年前，见过老孙前老婆一次，那时老孙刚调到我们学校，他前老婆本来在外地，跟着他调到我们市，因为编制的关系暂时进不了我们学校，就在西郊的一家工程学院上英语课。一次系里搞活动，老师们都带家属，老孙就把他前老婆带来了。杨锋说当时有个笑话，一个挺帅的男研究生在教学楼里看见老孙前老婆，背地里还使劲打听‘那个女同学是哪一级的’，想追呢，不知道人家早结婚了。”
“然后呢？”
“然后我老婆给杨锋上了点酸梅汤，那家伙有点酒醒了，就立马闭嘴不肯多说了。不过他说，老孙前老婆‘绝对不俗’，就杨锋那个性，这评价，不算低。”
老马接着说。
“当时我想，孙闻天这男人可真不白当，前后两个美女，一辈子等于人家两辈子，至少等于我两辈子吧，占那么大便宜，还偏那么爱显摆，有什么场合大家都带老婆的，人家和自己老婆充其量拉拉手吧，他就非得深情款款地一直把胳膊挽在陈美虹腰上，平时时不时搞点情调，什么当着学生的面和老婆跳舞啦，老婆生日和她班上学生一起瞒着她准备聚会
给她惊喜啦，年年夏天带老婆出去旅游度假还都特浪漫的地方啦，弄得我们这些男人跟他一比，都挺灰头土脸的，是吧？”
“那些女人都觉得老孙好，文艳也时不时跟我唠叨，你看人家孙主任对老婆怎么怎么样，你看你怎么怎么样......有一次我实在被她唠烦了，随口说，没听杨锋说吗，老孙前妻也是个美女！我有前妻吗？我这辈子从上半身到下半身就你一个女人，不比他强？”
“你怎么这么跟你老婆说话？”林大峰忍不住笑起来。
“这不实话实说吗？你想，我和文艳大四恋爱，研三结婚，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够忙了，要是天天还得摆浪漫姿势给人看，累不累？”
“那天吼完文艳，我茅塞顿开，想明白了。又得说我以前是搞刑法的，刑侦上有个重要思维，任何事情，超过常见的度，都可以，而且应该视为异常，哪怕看着是好事。一个对案件表现出某种过度关注的人，即使看上去毫不相关，也很可能是凶手本人。一个对老婆过好的男人，就很可能有某种亏心的地方。”
林大峰心想你有完没完了，但老马显然还没完。
“然后我开始仔细琢磨老孙，知己知彼嘛。关于他前妻的消息一直很少，但基本上可以肯定，他是在英国念博士时认识陈美虹，回国后和前妻离婚，然后再和陈美虹结婚的。据我所知，中国的离婚案里，双方同时有外遇的是极少数，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那么我假定，是老孙踹了他前妻。老孙踹了他前妻，等于是个陈世美，挺不光彩的，否则我想现在外语系的人也不至于那么忌讳提这事，那么，他怎么还老那么显摆呢？这点，你想过吗？”
林大峰仔细想想，还真是有点令人费解。
老马说着有些得意，“我的理论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一个人，如果故意伤害了另一个人，他知道那是不对的，就会下意识地去贬低对方，用这个方法来平衡自己的内心，说服自己，对对方的伤害是有理由的。这当然是自欺欺人，但从刑事案到民事纠纷，这是个普遍现象。那些有外遇闹离婚的男人，几乎清一色把自己老婆说得不堪入目，这很大程度是为了自我安慰，‘你看，由于以上种种理由，我老婆就是个贱人，当初娶她是被骗了，所以我找这小蜜是对的！’”
“老孙前老婆条件看起来很好，他使不出那么下三滥的招，那么，他既然无法，或者，不忍心去贬低前妻，而又要平衡自己的内心，剩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抬高自己现在的妻子，说服自己，陈美虹就是那么与众不同，超凡脱俗，为她做一切都值得，包括伤害自己爱过，也许还爱的另一个女人，由此引发了那一系列电视剧情似的显摆。也就是说，”老马总结，“老孙那长年累月的秀，其实不是做给我们看的，也不是做给陈家人看的，是做给...他自己看的，这样，他就能更加彻底地忘记从前的老婆。也正因为是做给自己看的，所以才不会累。”
林大峰愣了足足两分钟，终于说，“这...不犯法吧...” 他不得不承认，老马说的，听着还真有点理。
“当然不犯法，但，”老马笑了笑，“这么一想，你不觉得，其实，老孙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吗？”
公共汽车开出市区，往机场的方向驶去。
今晚和老马一席谈话，走了二十年的岁月。林大峰真有点累了，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
老马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越来越响：
...
“这些你对陈峻川一直很迁就，现在他还这么对你，还硬要把老孙扶到你头上，不值得继续姑息了。”
“你我这样的人，为了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管院是你一手拉扯大的，说难听点，那是少峰的童年换来的.....”
“是少峰的的童年换来的.....”
“是少峰的的童年换来的.....”
“是少峰的的童年换来的.....”
是啊，他今天的成就，很大程度上说，不正是儿子的童年换来的吗？如果他当年留在数学系甘心庸庸碌碌，今天或许就像老丘一样还是个讲师，忙着去各系上数学公共课。
他眼前浮现起一次次在火车站，少峰对着火车欢呼雀跃的样子，“爸爸再见！”每次离开爸爸，儿子丝毫不感到悲伤，因为原本就没多少留恋；那小王八蛋心里想着的，只是西安的羊肉串和广州的肠粉。
然而就是这个小王八蛋，几个月前吵架时对他说，“提醒您一句，学校里可有人说，管院院长的办公室比校长室更气派，说的人还不少，这几年您为学校创收做的贡献人尽皆知，但您有空就喜欢捣鼓历史，应该清楚，韩信徐达年羹尧，他们都是什么下场。我们学校池小王八多，您多保重！”
他有那么多部下，那么多学生，能对他说这句肺腑之言的，到底只有自己的儿子。
亏欠儿子的，太多了。
林大峰突然再也无法继续回忆了。林大峰这种类型的男人，舔犊之情轻易不发作，一旦发作，那就仿佛冰镇的易拉罐可乐被狠狠在地上掼了十几下立刻“撕啦”揭开，喷涌而出的气泡。
照马国梁说的，他想提携少峰，自然有他自己的目的---几年后如果少峰留校，老马就等于多了一条有力的臂膀，而将来如果真的少峰能够在政法学院领导层至少有一席之地，那么，即便老马退休，他势力范围内的人也就能继续得到保护，不会被过分排挤。
但刨去马国梁的个人打算，这样的安排对于少峰，无疑也是一条终南捷径，特别是，如果能打通学校上层，让他有一个过硬的后台......
林大峰叹口气，虽然走在校园里，偶尔还会感觉自己仿佛还在大学时代，到底已经不再是那个心中只有理想的年龄了。象牙塔中的刀光剑影，固然让人梦觉心寒，连马国梁那种原本与世无争的人都被逼得下手如此狠辣；但说到头，哪里不是这样呢？
回到家，林大峰直接走向客厅的电话，“喂，马国梁吗？我林大峰。”
“少峰那件事，我想好了，就照你说的做吧...不过，要尽量自然，否则...那就好...那就好......”
“这件事一定要保密，老夏那边也要绝对保密。”老马说。
“老夏那边也保密？”他一时没醒过来。
“别忘了小姑娘今年高三，要高考呢！现在让老夏知道他不跟你急？还有，提醒一下，因为和方越洋的事，你儿子现在的名声也不太好啊，”老马说，“不过，认准了方向，就要尽早开始，让他们认识，然后自然而然发展感情，不然等她考进来，其他系那些有儿子的也盯上来，就麻烦了。”
“拜托你了。”林大峰说。
“叮咚-----”随着悦耳的门铃声，烫金的黑漆门拉开，陈美虹眉目精致，神采飞扬的脸露了出来。
“小简啊，真准时，快进来，快进来！”她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招呼简文涛，“哟，这么客气，你能来就很好了，怎么还带礼物来，谢谢了！”一边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红酒和玫瑰花，把脸凑到玫瑰边轻轻闻了一下，更灿烂地一笑。
或许是因为请客的缘故，即使在家，陈美虹今天也穿得比较正式，黑色高领开司米羊毛衫，红黑斜纹格及膝裙子，黑色丝袜配一双当下流行的亮金高跟鞋，唯一的首饰是耳朵上一对晶亮的钻石耳钉和手上一枚很精致的戒指，整个人漂亮得无可挑剔。
简文涛刚进外语系就听说孙主任的太太很漂亮，即便如此，第一次看见陈美虹，还是有些惊讶-----他上海的各位叔伯家里不乏很善保养的叔伯母们，但这样天生丽质又精于保养，且从骨子里透着一股对岁月免疫的娇媚气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很礼貌地道谢，随着陈美虹走进客厅，客厅东头的厨房里，系着围裙的孙闻天拉开玻璃门微笑地看着他，“小简，来了啊，快把大衣脱了，”一边招呼儿子，“小鸿，帮简老师把大衣挂到衣帽间去。”
一个高挑清秀的男孩走过来，对简文涛笑了笑，并不出声，接过他手里的大衣。
“叫简老师啊。”陈美虹催促儿子。
“简老师。”那男孩回过头，有点腼腆地叫了一声。
简文涛微笑地看着孙闻天的儿子。那果然是个很漂亮的男孩，继承了母亲精致的眉眼和父亲的修长身材，只是略显柔弱，还没长开的样子。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简文涛问陈美虹。
“不用，”她笑着回答，“你们孙大主任下厨做菜，最讨厌别人帮忙了，说越帮越忙。”
孙闻天笑眯眯地端着一碟鱼走出来，把它放在满桌的菜肴中间，摘下围裙，“好了，今天就请你一个人，简单点，家常便饭，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简文涛看着那一桌菜，反而不好意思，“孙老师做这么多菜，费心了。”
“不全是你孙老师一个人做的，一半是我做的，”陈美虹笑眯眯地说，“猜猜那几个菜是我做的？”
简文涛仔细看了看桌上的菜，中西合璧，再看看陈美虹，“我猜...中国菜是孙老师做的，西餐是陈老师做的？”
孙闻天听着哈哈地笑起来，看着陈美虹，“怎么样？我早说吧，世界上其实只有两种菜，一种是会做菜的人做的，另一种是不会做菜的人做的，中餐属于前一种，西餐属于后一种。”对着简文涛扬起眉毛，“小简，好眼光！”
“你以为西餐容易做吗？”陈美虹听出丈夫的调侃，不服气地笑着嗔怪，“就这个色拉，要调成这个味道，要多少功夫呢。小简，对了，等下一定先尝尝我这个色拉，色拉酱和橄榄油都是我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味道和这儿超市卖的就是不一样。”
三人一边寒暄一边开始就坐。
“要把小鸿叫来吗？”简文涛问。
“不用，家里请客，他已经吃过了，再说，他有自己的功课忙呢。”孙闻天笑着回答。
“孙老师。”简文涛迟疑一下，从沙发上拿过自己带来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大纸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我...有件礼物，一直想送给您，”他说着打开纸袋，小心地取出来，“一点心意，希望您喜欢。”
孙闻天顺着简文涛的手看去，那是两本同样红色漆皮封面，紫色烫金书脊的书，看得出已经年历久，保存得却十分好。
封面的烫金格里，一本写着“The Importance of Living”，一本写着“My Country and My People”。
孙闻天心里微微一惊，立刻打开一本的封面看出版社，果然，那的确是30年代Reynal & Hitchcock 公司出版的“生活的艺术”和“吾国与吾民”。而更令他惊讶的是，扉页上竟有林语堂先生的亲笔签名。
这样的书，在当时就是限量版，而且仅在美国发行，何况大半个世纪以后。
“这是......”他抬起头问简文涛。
“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上次国庆假期回家的时候找到的，”简文涛回答，“我听孙老师提起过，喜欢林语堂的书，所以......”
孙闻天微微吸了口气，仔细地摩挲着那两本书，沉吟一下，“这个...太贵重了吧。”
“不算吧，我家里有不少老书，其实放在那儿，平时也没人看。书，也需要赏识它的人。”简文涛说。
“还是太贵重了，”孙闻天试图把书推回简文涛的手里，“无功不受禄。”
“不，孙老师，”简文涛立刻把书又推了回去，“您...其实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真的，非常，非常大的一个忙，所以，我很感谢您！”他的表情十分郑重，“这份礼物，我一点都不觉得贵重，但如果您觉得贵重，也请您相信，您...受之无愧。”
“是吗？”孙闻天被他说得有些惊讶了，“我...帮了你什么忙？”
“这个...”简文涛踌躇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孙老师，对不起，具体的原因，我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他接着坚决地把书推回孙闻天手上，“不过，请您相信我，那件事绝对不犯法，也合情合理，如果有一天，我把它告诉您，我相信...您也一定会认为那是件好事，会为我高兴。所以，这两本书...如果您喜欢，就请收下。何况，这是我家自己的书，无非时间久一点，真算起来，其实也不值很多钱，您不用有顾虑。”
孙闻天看看书，又看看陈美虹。陈美虹的表情也有些讶异，不过立刻又玩笑起来，“小简你怎么说得神神秘秘的？你孙老师还真没帮过人这种不能说的忙呢！你知道吗，孙老师从来不随便收礼的，这样，他更加不敢收了！”
简文涛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又看着孙闻天。上回和洋洋的对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简老师，能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一切你知道的，关于我和我家，包括我妈，我自己，我们家从前的事，还有你和我从前就认识，请你全都保密，不要对学校里任何人说，行吗？我是说，任何人。”
“行。”简文涛想了想，认真地答应她。
洋洋提那个要求，他并不惊讶。他从小也是这么被父亲要求的---家里从前的事
不许对外人说。时代的夹缝中，方家比简家经历的波折更多，如果有类似的规定也就不足为奇。
孙闻天听着简文涛的话，微笑地看着手中的书，沉吟良久，抬起眼睛，点点头，“好，我相信你，这书，我收下了。很喜欢，谢谢你！”
“那就好。”简文涛说，很高兴地笑了。
“你祖父看起来...挺有学识的，是做什么工作的？”孙闻天问。
“他...”简文涛迟疑一下，“哦，我爷爷不算很有学识，就是喜欢看书。他...是个职员。”
孙闻天笑着用手指点点简文涛，“可别小看他们那个时代的职员，很多不输现在的大学教授呢！”
简文涛笑笑。
“那你祖父，是哪个行业的？”
简文涛又迟疑一下，“保险。”
孙闻天点点头，“保险业接触的客户，外国人应该不少吧，英文通常得好......是哪家保险公司？”
“这...我就不知道了，”简文涛为难地笑笑，“小公司吧，卖卖人寿保险什么的。”
这么说着，简文涛的心里有些忐忑，如果爸爸听见这一席谈话，会不会生气。
初中的时候，上中国近代史，那老师以老克勒自居，对上海工商史挺有研究，讲到以前上海几家著名的民营资本保险公司，他忍不住告诉同桌，其中有一家是自己家从前投资开的，被同桌在课间广播一圈，把老师激动得可以，第二堂课就把他请上讲台谈家史，而他红着脸半天只憋出一句“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爷爷当时是那家保险公司的职员---公司里职位最高的职员之一。而爷爷负责的一个大客户，就是当时航运界很有名的方家。
这件事后来被爸爸知道了，爸爸黑着脸让他在书房里站了一天，不让坐，不给吃饭，天黑了也不许开灯。到了晚上，爸爸终于开门进来，把一碗面条放在桌上，看了他好一会儿，声音温和而一字一句地说，“不让你跟人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不关别人的事。”
孙闻天又道了声谢，把书郑重地放到客厅的茶几，“我们...先吃饭吧。”
饭吃到一半，孙闻天突然想起来什么，说，“文涛，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什么事？”
“既然你那么熟悉莎士比亚，以前在学校又参加过剧社，有个不情之请......这学期96级要排‘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英文话剧，要是时间上方便的话，你看，能不能抽空给同学们指导一下？”孙闻天微笑地看着简文涛，“我们系排过几次话剧，一般都是一二年级，高年级忙着找工作了嘛，同学们都很热情，但毕竟还小，英文功底，舞台经验上都还不是很成熟，需要指导，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正是这样，才更有意义，毕竟，演剧是一种学习方式，不光是做给人看的。”
“没问题，”简文涛一口答应，“我很愿意，时间上应该也宽裕，我这个学期十二节课。”
“十二节课？”陈美虹忍不住轻轻叫起来，“我都十六节课呢，四节还是林浦学院的，一去大半天，累死人了！”她努起嘴看看丈夫，“还是你们孙主任专门派给我的！”
“那...陈老师如果愿意的话，那四节林浦学院的课给我吧，”简文涛说，“我初来乍到，原本就该多承担点课务量，再说，刚才说了，我特别感激孙老师，能帮你们做点事，我很荣幸。”
孙闻天难以察觉地轻轻皱了皱眉，看了陈美虹一眼，但没说什么。
“真的啊？”陈美虹果然很高兴的样子，眼珠顺着眼眶溜了一圈，却又笑着摇摇头，“算了算了，我说说而已，林浦那边景色很不错，就算每个星期去玩一次好了。小简你呢，还是老老实实在系里帮你们孙大主任搞-----学术成果，干更重要的事吧！”说完用胳膊顶了顶丈夫，孩子似地嗔笑着。
“那就...说好了，”孙闻天轻轻拍拍陈美虹的手臂，“剧本已经在写了，估计不久就可以开始排。”
“是谁主演？”简文涛问。
“罗密欧是英教班的王斌，朱丽叶是英贸班的...方越洋。这两位同学，你...认识吗？”
简文涛一愣，随之心怦怦地跳起来。
“哦......认识，我...都认识，”他下意识地低下眼睛，“我上那两个班的听力课。”
“那就好。这两位同学，选拔的时候，老师们一致认为，气质挺合适，不过，据我所知，可能因为成绩都很好，同学间反映...有些清高，特别是...方越洋，不少同学反映说她...比较难于接近，依我看，这是人的性格，谈不上好坏，不过，具体接触的时候，如果她对你的意见表现得比较抵触...甚至冷漠，请你也...不要见怪。我觉得，这种类型的学生，只要你多和她接触，寻找到...合适的话题，好好引导，让她产生信任感，反而会比一般学生更容易交流，因为聪明嘛。我们做老师的，不仅要传道授业，更要做学生们心灵上的朋友。”
简文涛几乎笑了起来-----他相信，整个系，如果有一个人，洋洋会对之不冷漠，那该就是他了吧。
“没问题，”他立刻说，“谢谢孙老师给我...这个机会。”边说边想，您又帮了我一个忙。
“对了，小简，”孙闻天笑着问，“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在系里总觉得不太合适问，在家里，我就冒昧开口了。”
“请问。”
“你......有女朋友吗？”
简文涛犹豫一下，说，“算是...有过。”
“那...现在呢？”
“现在没有。”回答的时候，他想起那次洋洋问这个问题时，也是这么回答的。当时的自己是那么渴望她会问一句为什么，而她却坚持不问。
“为什么？”孙闻天饶有兴趣地问。
“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
“我们...性格不太合适。”
“是...哪一方觉得不太合适？...我的意思是，你，还是她？”
简文涛有些惊讶，心想敢情堂堂系主任比一个小女孩八卦得多啊。
但他还是回答，“双方都觉得不太合适，慢慢就疏远了。”
“哦，是这样。”
“你看你，打听人家小简的隐私干嘛？”陈美虹笑着插嘴，“小简，还会有女孩子觉得你不合适啊？”
“关心他嘛。”孙闻天也笑着说。
“对了，没有女朋友正好，在我们系里找一个吧！系办的小袁老提起你，我看她对你...挺有意思，”陈美虹说，“哦，还有个一年级的女研究生，学英美文学的，笑起来特别甜......”
“陈老师，”简文涛打断她，“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考虑感情问题。”
“为什么？”陈美虹有些惊讶。
“就是...不想考虑。”简文涛简短地说。
“你也二十多了，该开始考虑了！”陈美虹说。
简文涛只是笑笑。
“感情要讲缘分，不想考虑，是还没遇到对的人，是吧？”孙闻天不等他回答，微笑地为他再倒半杯酒，“哪天遇到了，想不考虑都难哪，”说着举起酒杯，“为缘分干杯。”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三十九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