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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馄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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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不相瞒,草民原本不打算去送嫁的。”
朱雀微有惭愧之意,“路遇崔家小郎君被害,我才知道其中必有蹊跷,顺路去瞧个热闹。”
宣王冷笑两声,“哦……娘子临时起意要去为沈家小娘子添妆,也不怕唐突吗?”
他这是怀疑朱雀身份,也要试探她的真正意图。
朱雀微觉头痛,前世无数次被他审得狼狈不堪,今生重逢还逃不过,只得打起精神应对。
她怡然一笑,掰着手指说理,“第一,莫说我与沈家小娘子颇有渊源,就算是路见不平,也应该拔刀相助。
“第二,崔家千里迢迢来迎亲,偏又将新郎撇在一旁预谋杀之,我又是救下他的证人,当然要助他前去捉拿真凶送审;第三,大喜之日,宾客盈门,突然多一个故人有什么可唐突的?”
宣王一直在审视着她,此时似乎满意了,点头称赞,“娘子侠骨柔肠,善哉善哉。”
朱雀记得他前世从来不信僧道,此时突然“善哉”二字极之突兀,她抿着唇将视线掉转到一边去,差点没乐出声。
宣王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稍微提高了一些音量,“来人。”
窗外立即有人答应了一声。
“着人去将预备给林小侯爷新妇的礼物取过来,另外命人备车,我们四更天起程,去金陵。”
朱雀又听到林小侯爷新妇这几个字,微微一怔。
前世的小侯爷林牧,直到宣王登基前夕,都还是形单影只。
听说他是少时就与表妹指腹为婚定了亲,可惜没成亲这位表妹就香消玉殒,林牧余生没有再娶之念,传说是因为这位没过门的小娘子。
朱雀前世与林牧同为宣王臂助,往来密切,称得上是同生共死的交情,可也从来没听他提过这位红颜薄命的表妹。
“殿下深情厚谊,草民心领,礼物受之有愧……还是……”
宣王唇角微有一点弧度,“不过是邀买人心的一点小手段,娘子倒也不必客气。”
“邀买人心”这四个字可不是什么好词,他这不是自嘲,竟是讽刺了。
朱雀有心回敬一句,又突然觉得室内静寂,连烛火毕剥之声都清晰可闻,不想再说话了。
两人安静在桌旁枯坐,一个凝眸对着茶杯沉思,一个低首望着茶杯发呆。
直到红釉带着四名小婢将东西捧过来,朱雀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刚才应该立即严词拒绝的——因为太贵重了。
本朝习俗,女儿出嫁,娘家亲友给新嫁娘馈赠的礼物,谓之“添妆”,无非是一些家常的首饰、衣料,再不济就是些金银俗物,或者女红绣件,取吉祥喜庆之意。
摆在朱雀面前的四色礼物,其一是整套红宝石头面首饰,最小颗的都有指顶大,颜色匀称浓艳,璀璨夺目。
其二则是一对巴掌大的玉璧,通体无瑕,晶莹青翠。
第三是一斛明珠,颗粒虽然不算特别大,难得是尽是一色浅金,宝光莹然。
最后一件,竟是一枝一尺来长的野山参。
前三件礼物不过是贵,拿出几百万钱悬赏,总还能买得到,最后这支人参少说也长了三十多年,真正是件拿着钱也无处寻的宝物了。
朱雀前世无论是宣王身边,还是后来在南海称王,奇珍异宝过手无数,这点东西倒也不至于吓到她——可是用来给现在的沈家小娘子添妆,就超过了合理的界限。
这四色礼物,林牧拿去给表妹当聘礼都足够用了,用来添妆就……离谱。
朱雀心中百味杂陈,连忙起身相谢,做出惶恐之态,“殿下厚赐,原不该拒绝,只是这也太贵重了些……容我放肆,求赐那套首饰就好,正巧十六件,也是双数。”
宣王但笑不语,红釉少不得解释一番,“娘子有意藏拙了,这套首饰是将作监今年新制的花样,宝石是去岁波斯进贡来的,实在称不上珍品。”
朱雀瞥了宣王一眼,想到他说“邀买人心”,知道自己还是被他试探着——若是寻常江湖客,见了这些礼物必然动心,就算坚辞不受,也能感悟宣王殿下招揽贤才的诚意。
“岂敢,礼物之贵在于心意,草民铭感五内……”朱雀欲言又止,目光落在那枝人参上。
红釉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轻笑着问,“这些都是殿下赐给娘子的,如何使用,请尽管吩咐婢子。”
朱雀暗自心惊,她完全不知林牧表妹香消玉殒的原因,想来闺阁女儿早夭,大概率是病逝。
现在宣王将这支人参转赠给她,万一耽误了那位小娘子的病情,反倒是无意间生出的罪过了。
她见宣王冷眼旁观,完全是看戏的状态,少不得要将他拖下水来涮一涮,“草民斗胆劝一句……这人参该留着给……”
她话未说尽,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宣王一眼。
朱雀这一眼实在直白,红釉从来没见过在宣王面前提及他身体状况的外人,一时不敢说话,望着朱雀的眼神都微有恳求之意。
“不妨事,家里多的是这些东西。”宣王表情淡漠,声音里似有一丝笑意,“娘子若是有用,只管安排,不必担心我。”
朱雀立即叉手为礼,作出十分恭谨的态度来。
“殿下恕罪,除非炼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丹药,寻常治病也用不着它,给我也是暴殄天物,不敢领受,其余三色礼物务请收回成命。”
空气突然有点凝结,仿佛这酷暑时节的室内,突然被冰霜凝冻,人人都觉得窒息。
宣王半晌才开口,他的问题特别简单又难以回答,“原来娘子……并不是担忧我啊。”
朱雀心里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攥紧了,微痛又难以挣脱。
她不敢抬头观察眼前这位生平劲敌,不知他是在研判她的诚意,还是又从她身上审出了什么新的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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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时,一辆青幄双辕车悄然从驿站驶离。
彻夜未眠,朱雀早已经困顿不堪,敛身侧坐在车内,昏昏欲睡。
宣王换了一身简单的白纻春衫,收敛尽了贵气,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温和谦逊有礼,未语三分笑,说话间也带了金陵本地之韵。
他端坐在主位上,柔声慢语与朱雀聊些闲话,从金陵风物说到长安轶事,天文地理,风俗美食,竟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人在困倦时往往容易泄露本心。
朱雀知道这是宣王的习惯,面对不可知的人,总归要详查明白,才好笼络。所以她看起来困倦难掩,其实内心十万分警惕。
宣王递过来的每一个问题,朱雀都要在心里过了两遍才回答。
可是眼前这个换了衣衫就仿佛卸了一张面具的男人,与她记忆里的宣王殿下完全不同。
前世的他冰冷又沉默,目光里总带着三分审视,仿佛能把人的所有伪装全都剥掉,孤零零地留一颗心,由他裁决。
后来两人有了私情,他也会在背人处怜爱她,说些没要紧的闲话,记住她不经意间流露的喜好,随便不知什么时候丢给她,算是对她的嘉奖。
朱雀时刻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世界并不是她的前世,这位宣王殿下也并非故人。
昏昏沉沉间也不知答了他多少闲话中的小试探,她猛然间惊醒。
所乘的马车已经停了。
宣王才揭了车帘出去,轻轻跃下车辕,立在地上伸个懒腰,才回身来,向准备下车的她递过手来。
朱雀观察周围,不得已搭上了他的手。
这时节阳光才有一线,天色微蓝,凉风徐来,周围往来行人如织,前头街巷上尽是摊贩,正是金陵城里最多人的北市。
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好让宣王举着手等,只得微一借力,轻盈地落在地上。
相触不过一瞬间。
她被火烫着似的抽离了手,谁知宣王丝毫没有今晨被她摸手背时的尴尬,立即又反手捏紧了她的手腕,迈步向旁边一道小巷,“今日来得可不算早,不知娘子有没有口福了。”
朱雀心里早开了锅,无数控诉倾泻如瀑。
你出行不带侍卫婢女也就算了,带我一个刚认识的人,是嫌命长吗?
说好了要去沈家,为什么南辕北辙,来这不相干的地方?
还有这巷子……顾家馄饨!
她想及此处,警戒之心又起。
前世她在金陵长到十八岁,跟随父亲出诊少说也有十年,城中人见人爱,皆唤她一声“小神医”,受了她父亲恩惠的人,对她更是偏爱。
比如名满金陵的顾家馄饨,每日只卖两百碗,唯独她,随时去顾大娘都眉开眼笑地拉着她不许走,给她额外整治小菜,现包馄饨。
又是试探吗?
前世的宣王并不贪口腹之欲,可是他府上名厨云集,就算想吃个馄饨,大小厨房都能比赛做出花来。
朱雀还记得自己吃过一道十二色馄饨,薄如蝉翼的馄饨皮有十二种颜色,馅料也是十二种不同,汤底用鸡鸭火腿干贝吊出来,汤色清亮到可以沏茶,味道又鲜到令人发指。
顾家馄饨虽然味道妙绝,毕竟只是坊间美食,用材上相去十万里,与之相比可称天上地下。
宣王似乎完全没发觉她的情绪变化,带她进了小巷内第一家小院。
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肉香,院里青石铺地,十数人或坐或站,皆都端着碗大快朵颐。顾大娘还是旧时的大嗓门,手脚麻利地忙着下馄饨,准备配料,打招呼的对象换成了宣王。
“李九郎今日好早啊……这是你家娘子吗?老婆子可是头一次见呢。”
宣王握着朱雀的手略紧了紧,一口金陵本地乡音,“正是呢,劳烦来两碗馄饨。”
周围众人似乎也难见到这等品貌的人物,有人赞叹顾大娘竟然认识这等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有人悄声交流这小娘子生得真是人间尤物,小院中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生得好也占便宜,廊下拐角的僻静洁净处,立即有人说吃好了,起身相让。
宣王道了谢才拂衣落座,他抬眸望着朱雀,“傻子,坐啊,站着做什么?”
朱雀第一百零八次提醒自己,眼前并非故人,此刻回忆前尘,又觉得悲愤交集,“殿……嗯,你不是要陪我去沈家吗?”
“此时还早,既来金陵,吃碗热馄饨才是正事啊。”宣王笑容明亮,似乎沉浸在“李九郎”的世界里。
“然后呢?”
正巧顾大娘亲自来端馄饨,宣王和颜悦色地与她唠了几句闲话,等顾大娘走后,才回答朱雀的问题。
“添妆之礼已经遣使先送过去,崔、林二位也带了人手过去,不怕吃亏,让他们闹个结果出来罢。”
朱雀一时失察,没想到还有这等波折,此时已经问不出更多问题,只有三个字,“然后呢?”
“然后你我吃完馄饨,再过去看热闹啊。”宣王不理会震惊的朱雀,取调羹舀了一匙汤,细细品味。
他一双平素冷峻如深渊的桃花眼眸眯成了一道线,仿佛什么毛绒绒的动物在阳光下翻了个身,晒出软软的肚子。
朱雀前世从来没见过宣王这般模样,一时震惊到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