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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庄生晓梦(四) ...

  •   他的眼睛对着我,里面仍闪动着一丝期待。很深邃。我不是没有判断没有预感的人。早在那天他带我我看雕塑的时候,我就已经深谙这点。但这又有什么用。

      “庄,”我放下手中的杯子,对着里面的液体轻笑,“一个轻飘飘的性泛滥的年代,谈爱情是虚幻又奢侈的。尤其,对于我这种女人。”

      他忽地握住我的双手,沉重而有力,“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否认自己。也许你会认为我这样说很轻浮。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真的被你抓住了!你是头一个抓住我的女孩子。在而立之年还能脱离彻底的自由,对我来说,是一种幸运!”

      庄沛生一口气说完,很激动。这些话他说得很快,像是嘴里含着烧化的铁,必须立刻吐出来。他的手握着我的。近乎僵硬。

      “庄沛生,我也必须告诉你。”我推开他的手,“女人是水。但像我这样的,就是药。和我在一起的男人就像喝药。你该知道,不管哪种药,都是潜在的毒物。”

      他却重新握住我的手,“但我愿意冒险试试。”

      他的声音仿佛一团涌动在黑暗里的热流,让人心底刹那一震。这热流让我全身木然。我觉得自己手背上面的皮肤在他的手心里几乎融化。

      “但是,”我轻轻吐一口气,“苔藓遇到太阳光。你认为它们合适吗?”

      “我懂你的意思。但只要是绿色植物,就需要阳光。”他简直锲而不舍。

      “你不会懂。”我说,“太阳光给的温暖,苔藓永远都要不起。”

      他紧盯着我,欲言又止。凝住的眉头有一股焦灼。

      “我跟你不同,我堕落,而且我已经回不去了!”我继续说,“来美国以后,我其实可以找校内的兼职。但我情愿在校外打黑工,还是出卖□□的黑工。我也考虑过如果被抓到会遣返回国,但我不在乎。你看,我他妈就是这么自甘堕落!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眼中似有明亮的液体在流动。“汐,你不懂。我听你跟我说你的过去,看着你流泪,我心里真的很疼。这种疼痛是我从来不曾感受过的……我不敢跟你说我爱你,这三个字太轻易也太虚浮。我不知道爱一个人是怎样的界定,我也不感兴趣。但我清楚,唯一的感觉就是被你抓住了……我昨天早上联系不上你,真的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后来在你的房间看到你躲在墙角,只受了点轻伤,那个时候我在心里念了几百遍感谢上帝感谢主!”

      庄沛生深深地呼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看到有隐隐的泪花闪动在他的眼角。我发现自己想要说的,都被他的话和泪光堵了回去。

      心里竟然开始疼痛。

      良久,他又抓住我的手,继续说,“我不知道造成你这么消极的原因是什么。你总是在为拿掉孩子的事情耿耿于怀,你总认为自己堕落和罪孽……每当你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好像有很多针在刺……汐,我得告诉你。如果你是男人,也许你会懂我——当一个女孩子用清澈放肆的眼睛那样看着你的时候,作为男人心里怎么能平静?……你有时候会放肆地看着我,放肆地评论一些事物,放肆地笑和哭。我知道这种放肆来自你内心的伤疤。而你的眼睛里面时常有孩子一般的幻想和孤独……”

      他微红的眼睛凝视我。我知道里面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关怀,怜爱和劝慰。他看透了我。那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句子在空气里飘荡,然后汇成一个形状。那形状正是我不敢正视的自己的灵魂。
      我说不出话来。眼眶温热,视线也开始模糊。

      “……所以不要总说你是堕落的污秽的。”他哑声说,“在我眼里,夏汐是一张白纸。”

      我微怔。夏汐是一张白纸。这是我听过男人对我的最荒唐的评价。我长久在一种可耻的浑浊中存活。与浑浊相对的是纯洁和真实。在很多个夜晚,它们变作一把尖利的刀子直□□的的心脏。
      我苦笑一声,“白纸?你的上帝眼?还是直觉?”

      “是我所能感受到的事实。”他平静地盯着我,“就好比有些音乐生来是寂寞孤僻的,但总有人喜欢听,总有人爱到狂热。”

      “你在怜悯我吗?”

      “你需要吗?”他盯着我,固执而无奈。

      我猛喝一大口啤酒,有些无奈。“像我这种人,实在很混蛋!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真不明白你看上我哪一点。”

      “有些事情在劫难逃。”他注视着我。

      这句话让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但我知道,我和眼前的男人,我们在命运的手掌上各是一泓颜色。因为注定不会相配,所以不能被搅拌。

      他没再说话。

      有那么两秒钟的沉默,然后我大笑起来,“我他妈怎么觉得自己在跟一黑格尔讲话啊!”我笑着喝下啤酒,“呵,真是讽刺。你的上帝大概给你戴了眼罩,让你看不清我。所以……”

      “汐——”他打断我,“我是认真的!这是我活了近三十年,第一次对女人认真。而且我敢肯定是最后一次。”

      他仍然盯着我,像是在等我的答复。我叹了一口气,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喝完,又倒满。

      “我爱他。”我说。

      “我知道。”

      “我可能不会爱上你。”

      “我会等着。”

      我无奈地回视他的眼睛,“庄,有些人你永远都不必等。并且,跟我在一起的男人会下地狱。你要相信这一点。”

      “要是一个男人被你吸引,他一定会陷得很深,哪怕到地狱。你也要相信这一点。”他毫不示弱,像一名辩手。

      我觉得自己心底的某块僵硬的东西开始融化,然后从心脏涌入喉管,开始哽咽。

      “庄沛生,你这个傻子。”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算是默许?”他嘴角聚起一丝笑意。

      我喝了一口啤酒,也微笑,“不得不说,头一回有男人让我这样感动甚至感恩。而且还是个非常不错的男人。对于我这么个女人来说,实在是很足够了——庄沛生,不管这么样,到底还是要谢谢你。Cheers!”

      我对着他端起酒杯,轻轻碰他的啤酒瓶。

      “Cheers。”

      我们将杯子喝得见底。他坐到我身边来,握住我的肩膀,“汐,你实在需要一个怀抱。真的。我希望可以给你。”

      他说得诚恳而饱含情意、不容怀疑。他的眼神和声音让我几乎有种在震撼中的动容。

      我确定自己还爱着柏衿。过去,现在,很可能还包括将来。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信仰和依赖。
      但眼前的男人从眼神到手心,都是温暖的。这种温暖,我不曾在对于柏衿的思恋和幻想之中得到过,也不曾预料会有男人愿意心甘情愿地给我。

      此刻,庄沛生的掌心终于让我动摇了自己的那层清高伪善的外壳。

      我到底还是自私的。

      “庄沛生,真的谢谢——不过我想,我们可以成为伴侣,但我不确定是不是能成为爱人。我不能给你什么承诺,对我来说那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这是我说过的最自私的一句话。自私到连我自己都厌恶。我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感觉自己又向地狱靠近了一步。

      然而的确,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资本,来给任何人承诺。否则就是不负责任。

      他却只是感动地凝视我,欣慰地笑。然后拥住我。“承诺那东西……我不在乎。”

      我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感觉他的声音在结识的胸膛里震颤。竟然有温暖的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渗出来。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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