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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嵇康之死(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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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钟会来到关押嵇康的大牢的时候,发现嵇康正一个人坐在地上抬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钟会远远地打量着,嵇康整个人除了苍白了些、颓废了些,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着,衣衫整齐,看来司马昭还是有所忌惮,并未对嵇康动用私行。
“嵇先生,好久不见”,钟会上前作揖,笑着问候道。
嵇康闻声也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钟会,一双清澈的眼睛中映着吃惊,“是你?”
“怎么?先生居然记得我?”钟会挑眉一笑,一双桃花眼煞是好看。
“怎么会不记得,之前有段时间你一直给我投文章呢,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记得你就住在我们家附近,还常常来参加我们的流觞赋诗大会,可是听别人说,你都只是远远地看着,然后待一会儿就走了,之前在我家门外也是,怎么从来不露面呢?”
嵇康此时已近不惑之年,但无论是他的言语还是眼神,那种涉世未深、璞玉纯真般的赤子气质却依然如此清澈、纯粹,那种恣意的活着,自由的灵魂以及永远的真诚是钟会一直以来最为向往的,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在他少年的时候,就对嵇康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憧憬,嵇康就是钟会少年时最美好的一场梦,而梦就是一场永远在追逐却永远追不到的虚幻。“像我这种凡夫俗子,怕会给先生这样高洁的人染上俗世的烟火气,玷污了先生风花雪月的诗词雅兴。”
“这怎么会?我看过你写的文章,很有才华,很有灵性,不要这样看低自己,若是还有机会,我一定会亲自邀请你,只可惜……”,嵇康看着四周这冰冷的铁栏,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钟会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嵇康这个人还真是有趣,都什么时候了,他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想起昨天司马昭跟他讲的那一席话,什么民推之神,舆论旗帜,其实嵇康就不过是活的太过自由,随便直抒胸臆,洋洋洒洒,然后维护他想维护的,坚持他想坚持的,或许,就是这么简单吧。
四周安静的有些离奇,尤其在钟会笑过之后,诺大的地牢,仿佛只有嵇康和钟会两个人的呼吸,嵇康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探出头去一看,只见所有的狱卒都昏睡过去,看着钟会淡定又不明所以的微笑,嵇康不禁问道,“发生了什么?你把他们怎样了?”
“别担心,没什么关系,这些狱卒平时都太吵了,我只不过刚刚在带过来慰劳大家的饭菜酒水里多加了点让他们休息一下的药粉,嵇先生,您也说了,这么多年,我都只敢远远地看着您,仰望您,终于有这么个机会,就是想单独跟您说说话,聊聊天”,钟会漫不经心地说道。
嵇康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他咬了咬嘴唇,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那,你想说什么,我陪你就是了。”
钟会一边应着,一边悠闲地席地而坐,“嵇公子,你说人生短短数十载,怎样才是不虚度此生?”
嵇康见状,也盘膝而坐,想了一会儿,回答道,“不去想后悔,便就没有后悔。”
钟会笑了笑,“那先生现在后悔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自问从未做过逾矩之事,但很多时候,你的言行需要别人评判,至少我问心无愧,也就别无所谓了”,说道这里,嵇康才真正的意识到,原来死亡是真的离他越来越近,于是,他低声问道,“是哪一天呢?”
这时,钟会透过铁栏递给嵇康一个药瓶,“我钟某人虽然一辈子成为不了嵇先生这样的世外高人,但我一直仰慕你们的那种生活与气节,作为表示,我不忍心看到像先生这样的人在那一天身首异处,这是一瓶可以令人在十二个时辰后毫无痛苦毙命的剧毒,行刑之日就在明天,我收到消息,据说明天会有三千多名太学学生在法场请愿,算算辰光,从现在开始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已启禀过大将军,之后会将先生厚葬。”
嵇康握着手中的瓷瓶,不解的问道,“问什么帮我?”
“帮?”钟会自嘲的笑笑,“我哪里是在帮你,我只是在帮自己罢了,先生您就如同我的一个梦,我虽然已经守护不了这个梦,但至少不忍心这个梦过于幻灭。嵇先生,选择权在你手里,时间也差不多了,再过不久那些沉睡的人也该醒了,我就先告辞了。”
在钟会刚要转身离开时,嵇康叫住了他,“那,我还有最有一个心愿,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实现?”
“但说无妨。”
“明天请为我准备一把古琴,我想最后再弹奏一曲广陵散”,嵇康边说着边打开瓷瓶的瓶盖,但通过手上的触感,好像除了一颗药丸外,还有一卷字条。嵇康默默地吞下药丸,并将字条攥在了手中。
“没有问题,谢谢先生,直到最后,还愿意成全我钟某人作为先生听客的初衷。”
行刑之日,法场周围果然密密麻麻地挤了好多人,他们从清晨就开始在法场周边静坐请愿,要求司马昭释放嵇康,直到将近申时,嵇康被一路押解到法场,霎时间,喧嚣了一整天的洛阳城瞬间变得宁静,寒鸦枯树,落日黄昏,时间静止了声音,却带来了大风。
围观的太学生也纷纷赶到惊奇,一整天的艳阳高照,甚至不少学生就是因为绝食口渴而昏倒,但在嵇康出现后,却霎时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时间竟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这时候不知道是哪个太学生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大喊,“看,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你们毫无理由地冤枉先生,已经引起天怒人怨,还不快放了先生,否则你们这些狗官都是会遭天谴的!”
众学生见有人起头壮胆,便纷纷应声附和,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又准又快地擦过钟会的眼角,这可把现场的侍卫吓得飞掉半条命,不过也难怪,虽说监斩过无数次犯人,但这种大场面谁人见过,侍卫们都还在震惊中没缓过神来,这下看到他们的大人眼角处鲜血四溅,刚要下场抓捕投石者,不料被钟会拦住,钟会看上并没有愤怒,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绢手帕,纯白的手帕,鲜红的血,更加看得让人触目惊心。
钟会命人把为嵇康准备好的古琴呈上,嵇康席地而坐,将古琴置于膝上,狂风吹乱了嵇康的散发,全场又屏息凝视,仅仅是随意的在抚琴调弦,已经惹得台下不少太学生纷纷落泪。
终于熟悉的音符想起,是嵇康最为著名的那首广陵散,琴声如山涛如海啸,远远望去,嵇康仿佛已经人琴一体,再加上狂风卷沙,黄沙漫天,“是龙卷风!”这时有学生反应过来,原来龙卷风来袭,于是一时间,台下又乱了阵脚,不少学生出于求生的欲望,四处逃散,留下来坚守的人越来越少,而钟会被侍卫们用铠甲和盾牌周围围住。
风卷残云,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围在钟会四周的盾牌纷纷撤去,此时夕阳西下,整个洛阳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红色。
“大人!大人,不好了,犯人不见了!”侍卫们刚刚也被狂风吹眯了眼,待龙卷风过后,才发现本应斩立决的犯人嵇康连同那具古琴,一起没有了踪影。让死刑犯逃脱法场,侍卫们各个难辞其咎,他们跪了一地,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法场边仅剩的三三两两地学生有人说道,“我刚刚看到啦!我刚刚看到啦!先生是升天了,果然如此,像先生这般人物,一尘不染、纯粹高洁,一看就是神仙转世,先生在人世间走的这一遭,传递给我们那么多美好,现在他的任务完成了,刚刚就是渡劫登天了呢。”
这位学生说完,马上周围的人也聚拢过去,纷纷表示附和,“是啊是啊,我也看到了,我就说嘛,原本是一丝云彩都没有的大晴天怎么就忽然变了天,还起了龙卷风,咱们洛阳城多少年都没有过这样的天气了,原来是上天要把先生给带走了呢。”
侍卫们听到学生们这样讨论,为了推卸这必死的责任,也开始试探性地在钟会面前附和讨论,一个说,“你刚才看到了吗?那个嵇康是不是被风带走了啊?”另一个马上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怪不得嘛,长得那么好看的一个人物,虽然我们是一介莽夫,都听得出来,刚才那么好听的音乐,哪里是人间的音乐,分明就是仙乐飘飘啊,搞不好刚刚就是他在做法,我们说不定是中了他的圈套啊”,琴是他们钟大人找的,批准法场奏琴也是他们钟大人恩准了的,反正钟大人是司马大将军面前的红人,拉钟大人一起下水,总归没错的,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心照不宣。
钟会站起身,慢慢地睁开眼睛,还好,石子并没有击中要害,虽然现在左眼所看到的景象依然在血雾笼罩之下,现场一片狼藉,钟会把沾满鲜血的手绢塞回到衣袖中,然后只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