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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嵇康之死(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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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又过了半年,这一年,洛阳的冬天特别冷,几场大雪过后,整座皇城都覆盖在一片白雪茫茫、银装素裹之中。
这一天,钟会的老朋友卫瓘上门拜访,两人烫了一壶热酒,很有兴致的开始在雪中对弈。
“许久没有出山,士季对于新的工作不知还适应吗?”卫瓘举琪问道。
“还好,还好”,钟会简单回应。
“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本来在寿春的时候,我认为你会有两个选择,要么是继续隐世,要么就干干脆捞个大的,却不想最后士季你居然选了个这样的结局,更让我意外的是大将军居然还准了你的要求。”
钟会终于抬起头,看着卫瓘,“不然呢?我之所以选择出仕,是因为那天陈泰将军最后的那一席话,隐世是一种逃避,与其到了最后因为自己的逃避和不作为而后悔,那倒不如尽力而为,这样才能真的守护住重要的人。人,活到最后,不后悔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卫瓘一直觉得自从曹髦那件事情过后,钟会整个人都变了不少,之前还有些说不大上来,今天卫瓘终于直观地感受到钟会变得比以前看上去更加积极、更加世故,但是本质上卫瓘感受得到那其实是一种更加通透、更加冷漠。“那你这次是打算真的好好地为他而努力,努力去守护他吗?可是按理说在寿春,你可是帮了他的大忙,怎么回来后,反而你们两人一点进展都没有呢?”
钟会看着眼前的棋盘,笑着摇摇头,“卫兄在期待什么呢?我们本就同是男人,又都出自士族,难不成你还指望着人家八抬大轿把我娶进门不成?那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那士季你就打算这么过一辈子?就一直这么一个人,就看着他,帮助他,然后自己一辈子不娶妻生子,这么度过一生,值得吗?”卫瓘不禁问道。
“哈哈,这就多亏我老爹撒手人寰的早,家里现在上无长辈,就一个长兄对我也是极为纵容,然而,还把他的儿子过继给我,这样以来我也算是后继有人,等哪一天真的不行了,也不至于孤独终老,连个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
“咳咳咳……”,一生寒风吹来,风里夹杂着冰凉的雪花,钟会开始咳个不停。
“士季,你既然生了风寒,那为何还要约我在这露天的地方下棋?”卫瓘见钟会咳地整个脸颊都憋得通红,有些着急,正在这时,只见钟毅端着一碗药汤匆匆赶来。“父亲,大夫都说了这几天让您安心在家里面养病,减少在外面吹冷风的时间,您简直太胡闹了,快,赶紧把这碗药汁喝掉。”
眼前的钟毅已经长大了,高高的个子,健壮的身材,俨然已是少年。而现在他照顾钟会的样子,倒像是钟会是个孩子,而钟毅是个懂事的大人。
钟会喝了口热汤,这才稍微平复,他不好意思地冲卫瓘笑了笑,看来今天的这场对弈要胜负存疑了,卫瓘这时也起身,准备告辞,“士季,你还是好好养病,今天的这局棋就这么摆着,哪天你病好了,我们俩再一决胜负。”
原来钟会在寿春的最后那年的冬天也染上了风寒,那那时候战事逼紧,到了最后决战的阶段,钟会一方面运筹帷幄,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的身份被识破而遭受着内心的煎熬,最后积劳成疾加上病久未愈就落下了病根,尤其是每每要变天之时,就会咳个不停。
“父亲,要么您就在家里休息几天吧,最近天气寒冷,您是在不适合到处奔波,而且您这种情况,大将军也是可以理解的,您就不要那么拼命了。”
“哎呀,这次的药好苦啊,小毅,你这次是不是忘记给为父加糖了呀?”
钟毅见钟会这明摆着就是要转移话题,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道,“大夫说了,加了糖效果就没有那么好了,苦口良药,忠言逆耳呀,父亲!”钟毅还特别把忠言逆耳这几个字讲的大声,简直是找住机会就给自己这个一直没个正经的父亲上课。
正在钟会和钟毅这一来一往在拉扯的时候,云舟刚好买药回来,“主人,主人,不好了,不好了!”
钟毅无奈扶额,“大呼小叫什么呢?慢慢走,慢慢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么大惊小怪的?”钟毅俨然一家之主的样子,谁让这原来的一主一仆都像是长不大的孩子。
云舟三步做两步跑到钟会跟前,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不好了,嵇康嵇大人被抓了。”
等到钟会完全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来到了将军府,司马昭正在书房作画,见是钟会来了,便遣走了屋内的一众下人。“你终于还是来了,不过士季你也太唐突了,鞋子都穿错了。”
钟会这才意识到由于方才行色匆忙,居然等着一只木屐、一只布鞋就出了门,看见五个脚趾还露在外面,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现在又其实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事情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对嵇康下手?”
“什么叫偏偏这个时候?什么又叫对嵇康下手?怎么,他嵇康有什么人物,还这么碰不得不成?”司马昭停下手中的画笔,饶有兴致的问道。
“嵇康现在犹如民间的一面大旗,他如今不仅是读书人的信仰,更是无数老百姓心中的完美的白月光,他并不像诸葛诞、毋丘俭,他根本就是一介文弱书生,根本构成不了什么危害,更何况高贵乡公(曹髦)的风波刚刚平定,现在表面上一片风平浪静,实际上背地里多少流言蜚语,子上,现在因为一个如此微不足道的理由就对嵇康开刀,不怕引起民愤吗?你这样做根本无法服众啊。”
听话钟会一番长篇陈情,司马昭离开书桌,走到钟会面前,“你分析的全都没错,但就是因为全都没错,所以我更要这样做。”
见钟会无比疑惑的看着自己,司马昭从书桌上挑出两张文笺递给钟会,“这时我让下人拓写的,一篇叫做与山巨源绝交书、一篇叫做与吕长悌绝交书,怎么样?文采斐然吧?我在看完后,心里想,若如此奇人能为我所用,那该多好,但如今,这人却站在了我的对立面,每天明着暗着的影射我,讽刺我,但是呢,由于他文笔好,为人又遗世独立、高风亮节,手下门生更是遍布四海各地。诸葛诞、毋丘俭算什么,一个不过是盘踞寿春,一个不过是占着淮南,底下的士兵与他们也大多都是雇佣与上下属关系,但嵇康不一样,他在百姓心中是神,是神啊,神说什么都是对的,而他的思想,他的文章就如同瘟疫一般,迅速扩散,并在在百姓的头脑中生根发芽,一个人,最难摧毁的是什么,是意志,是信仰,所以,在这场信仰瘟疫尚未扩散的没那么严重的时候,必须要及时止损,而且我要通过这件事告诉天下人,他们的神其实也只是一个人,他有瑕疵,可能会屈服,可能会害怕,可能,会死。”
司马昭的这一招是在是狠,整整百年乱世,好不容易形成现在天下三分的局面,乱世苟且的人们学会了隐居,学会了逃避,但作为人的本性,生来追逐美好,而嵇康,就是这乱世中的一股清流,他的自由,他的自律,他的才华,他的高洁,犹如一朵高岭之花,让无数人憧憬、追求。而司马昭利用一件类似于街坊里短的一件小事来拿这朵高岭之花大做文章,无疑有两个目的,一是像“招降”阮籍、山涛、王戎那样将嵇康纳入自己的队伍,通过嵇康手中的笔,日后为自己歌功颂德,锦上添花,二是若“招降”不得,便干脆毁了这座“民间之神”,将话语权完完全全地掌握在自己手里,“等一下”,想到这里,钟会才觉察到终于发现了什么,“除旧是为了迎新,在剔除掉所有对里面后,大将军,接下来,你到底要做什么?真的决定取而代之,如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的位置都满足不了你了吗?”
司马昭回头拿起自己刚刚完成的画作,这是一幅千年古树图,粗壮的树干,茂密的树枝以及埋在土里的错综复杂、盘根交错的根须,“我现在就犹如这棵大树,之所以枝繁叶茂是多亏了这土地下的根须帮我汲取养分,自我父亲以来,到我大哥,还有我,一直以来,都有无数兄弟支持我们司马家,为我们司马家战场上浴血杀敌,朝堂上共同进退,在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宫变、叛乱后,很明显,曹家与我们司马家已经成为了势不两立的两个阵营,目前看来似乎是司马家强势一些,曹家弱势一些,但这种关系都是无时无刻不在此消彼长的,假如有一天我遭遇了不幸,那就数树干枯萎,剩下的树根会被全部连根拔起,曝露在阳光下迅速干涸,我不能只为我一个人考虑,我要为我的后代,为我身后无数支持我的人铺好路。如今,我只能保证得失,在我有生之年永不称帝罢了。”
虽然早就料到,但亲耳所闻,还是多多少少有些震撼,但如今的嵇康也是如同一颗大树,树的底部是无数崇拜他的信徒,如今硬要拔掉这颗参天大树,那势必会引起周围不小的震颤,如何才能将这一震动的影响减到最低,而不是触底反弹,乃至引起民愤,“事已至此,我只希望大将军将这件事情由我来处置。”说罢,钟会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