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天飞行》温如寄

2、three

　　【Three】

　　很长一段时间，何小穹是讨厌着檀川的，因为檀川的多管闲事。她想，她死后都那么不安生，那么死前该是多么爱折腾呀。

　　檀川说，为什么不告诉老师你没有不写作业，是他们借你的作业抄，却不还给你。
　　檀川说，为什么他们诬赖你乱扔废纸的时候，你不解释。
　　檀川说，为什么要给她们做值日，即使这么做了，也没有人会喜欢你的。

　　涨着脸的小孩子忽然变得歇斯底里，你根本就不明白，不明白的人，有什么资格发表意见。

　　无能的，软弱的，龌龊的我——却在心里暗自奢望被人喜欢。小孩子将头低到了尘埃里，双肩抖动，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紧紧拽住了她，她明明那么努力……努力的欺骗自己，为什么要轻易的戳穿我？原来一切都是徒然的，无用功的。

　　小孩子拎起书包就往家的方向跑，终年雾气缭绕的小城小路也是错综复杂的，檀川一路跟着情绪激动的小孩儿，好几次都差点走丢，最后在胡同的尽头，发现小姑娘蹲在老旧的铁门前，用树枝拨动着地上的蚂蚁。

　　檀川站在她的面前，朝她伸出一只透明的手来，何小穹却倔强的别过脸去，眼睛红成了兔子，粗声粗气，“不要你管！”

　　炸了毛的小兔子下一秒却像一朵开败的花朵，落了土，碾成泥——是不是永远也不会被人喜欢，甚至连犯了病的妈妈也是从来不看她的，醉态伶仃的父亲更是举起酒瓶说你怎么不去死？

　　贫瘠家庭的长向平庸脑子也不聪明的女孩，如果性格也不开朗也不活泼，那真是要了命。

　　整日嘻嘻哈哈的女鬼头一次伤了神，她不知道怎么样安慰这样一个小孩子，她生前像她那么大的时候也整日忧心世界末日宇宙爆炸什么的。小孩子固执起来真是没有半点办法。她想了想，笃定了主意说，“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勇敢坚强的好姑娘。”

　　“咦？”对不上脑回路的小孩抬头。

　　檀川笑着说，“你不相信吗？因为我就是你，你长大了就成了我啊，因为看不下去小时候的自己这么窝囊，所以我就跑到过去，来陪伴你……”

　　何小穹并不是很相信檀川说的话，可是一想到自己长大既不是窝囊大婶，也没有长成猥琐大叔，而是像檀川一样的人，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世界好像还不是特别糟糕。

　　“你不相信？我带你去看未来。”檀川挑眉，忽然拉起小孩子的手，疯跑起来。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奔跑。

　　从雾天出发，通向未知。

　　传说跑得比光速还要快的人，就可以穿越时空。

　　她们就这样牵着手一直跑一直跑，连耳畔的风都变得无比喧嚣。一路上，她们一起路过胡同口的小面瘫，小学校门口的老胡同，丁零当啷的修车铺……何小穹第一次发现，她所在的城市是原来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流动着的，一条河的流动，一颗树的枯荣，一朵花的开谢。

　　新与旧。
　　生和死。

　　——喂，檀川，我好像都听见了。

　　“什么？”
　　听见什么了呢，何小穹却答不上来了，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到底是什么声音呢？一直在我们身边，却总是听不到。

　　就在何小穹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檀川却说，“是不是因为听不到，才会让我们有走下去的期待呢？”

　　“咦？”

　　檀川托着腮，望着夕阳，忽然变得很深沉的样子，“我活着的时候，总是会想着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跳水运动员还是歌星或者国家主席什么的，总之是很伟大的人……可是我却再也不能知道了，我死在长成大人的那一年，所以，可不可以请你，代替我看将来的样子？”

　　她说，“与其等着时光辜负，不如我们一起跑吧，跑过了这一段算一段。”

　　何小穹见平日嘻嘻哈哈的檀川这样正经的模样，愣住了，檀川却揽过何小穹毛茸茸的头，煞风景的说，“啊哈，忽然好想吃烤红薯呀。”

　　何小穹嘴角抽搐，“……果然。”
　　——一秒破功。

　　那一天何小穹一个暑假的零用钱都被檀川用来买烤红薯了，檀川却丝毫感受不到小孩子怨念的眼神，勾肩搭背，“你叫小穹，是不是很穷的穹，其实还是很富有的呀，”她抹了嘴角的红薯皮，笑眼眯眯，“以后改名叫小富贵，好不好？”

　　于是小富贵的名字就这样被檀川愉快的决定了，很多年后，再也没有笑嘻嘻的声音喊她小富贵，她才忽然知道这一辈子她最富有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那一天，她甚至忘记告诉檀川说一句谢谢。
　　——谢谢你，檀川。把最初的奔跑，变成了后来的飞行。

　　【Four】
　　何小穹说，檀川，檀川，你想不想变成人啊。
　　檀川说，不想，因为我爱的人，走在死亡的路上。
　　而我，不想和他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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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檀川陪伴的年岁里，她的死因一直是一个禁忌。

　　檀川会在何小穹不让她吃东西的时候，委屈的说，我上辈子是饿死的呀饿死的呀，我都死了你都不让我吃饱，真是小气。

　　可是在过了两天的游泳课上，檀川又会在她的耳边讲一个自己被池塘里的大水怪拖下水一命呜呼的的恐怖故事，来恐吓小孩儿。

　　何小穹当然知道檀川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所以自然是不会信的啦，可是，偶尔也会歪着脑袋问她，“檀川檀川，你到底几岁了啊。”

　　檀川装深沉，“可能你应该要叫我姨婆吧。我经历过的时光大概可以长成很多个何小穹了呢。”

　　“切……”何小穹嗤之以鼻，有什么了不起呢？不管那段时间有多么亢长，又经历过多少物貌风化，在檀川的时间里，却是一成不变的，可是何小穹不一样，她有足够的时间，一岁一年，赶上檀川。

　　何小穹赌气的想，总有那么一天，檀川也会叫我姐姐。
　　只要那时候檀川还在，何小穹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有些自私，追着檀川问，“檀川，你想不想变成人呢？即使是明鬼，其实也可以投胎的吧。”

　　檀川斩钉截铁的说了遗传当人的坏处，说不想不想，才不要做人呢。知道檀川中考结束的那一天，她才知道真实的原因。

　　她刚从闷热的考场中出来，就看见教室角落里哭得不成样子的少女。

　　除了这一天是中考，实在是很寡淡的一天，连操场上的五星红旗也软趴趴的垂着，毫无生气。可是，每一天，都有那么多的绝望，悲伤甚至死亡发生，有些我们恰好知道，有些我们不知道。

　　何小穹忍不住想，悄无声息的六月就这样过去了。

　　那半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比如争吵不断的父母终于离婚，比如何小穹考上了雾城的一中，又比如……教高中部数学教了六十年的陆老头离世。

　　陆老头离世之前何小穹还去看过他一次，这个固执的老头教了一辈子的书，不会用电脑，也不会讲笑话，刻板地有些冥顽不灵，甚至连躺着病床上还不忘教训他们。

　　何小穹站在探病大军的最末尾，使劲挤呀挤，终于挤到了最前面，舔了舔唇皮，“陆老师，你记不得50多年前的那个小姑娘，齐耳碎发，总是在你的课堂上捣乱的那个。”

　　陆老师笑，“记得呀，可不就是你吗？这年头呀，爱捣乱的小孩子很多呀。要听话。”

　　何小穹死命的摇头，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呀，为什么会不记得她。倔强的小孩子一遍一遍描述着那个记忆中的模样，一点一滴，却始终不能够唤起陆老师的记忆。

　　陆老师从教几十年，教过的学生没有上千，也有好几百，要想起一个模糊的影子实在太强人所难。

　　可是何小穹忽然觉得自己是真伤心了，伤心到了极点，她说，陆老师，那个小姑娘说，她和你对着干，是因为她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陆老头愣了半响，随即笑了，侧脸的弧度在夕阳下忽然有了光泽，何小穹仍不住想，这个男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好看，很英俊。

　　然后，那个很英俊的老头说，“哦，这样啊，那真是谢谢她的喜欢。”

　　半开玩笑的话语，是何小穹对于陆老头最后的印象。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不够啊，远远不够啊，当时的何小穹赌气的想。

　　直到陆老师病逝以后的那个黄昏，何小穹在考场的尽头找到那只靠在角落里的鬼。

　　何小穹看着将头埋在膝盖里的女鬼，鄙夷，说好的鬼也鬼格呢，这个样子真的不是给广大鬼同胞丢脸吗？

　　她这样想着，也就这样说了，檀川看了脸皱成一团的小孩子一眼，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

　　那个黄昏，在走廊的尽头，一人一鬼，背靠着背，无声静默。

　　那一天檀川终于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她说，那是我当年喜欢的男人，为什么喜欢我已经不记得了，可能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看刻板严肃的男人对我无可奈何的模样。和他作对，作弄他，几乎是我生前最喜欢的游戏了，等到我意识到这种感觉是喜欢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一只鬼了。

　　我几乎是看着他的一生是怎么过来的，刚分配工作的那一会儿，爱上了一个姑娘的那一会儿，第一个孩子刚出生的那一会儿，被排挤下乡的那一会儿，他的儿子女儿叛逆起来气他的那一会儿……他一辈子里每一件小事，我都知道。

　　可是，我的一辈子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是，我的一辈子里，没有一件事，是与他有关系的。

　　何小穹说，檀川，你不要哭，我来守护你。

　　檀川破涕而笑，揉揉她的脑袋，何小穹，很有勇气嘛。你是第一个想要守护鬼的小姑娘。

　　成年后的何小穹无数次的回想那个静默的黄昏，试图破解它的禅意，可是都失败了。为什么明明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次元的却相遇了？为什么本该看不见的东西，却成为了最重要的陪伴？为什么是……我，陪你经历人生的悲欢？

　　那一年，何小穹还不到十六岁，未来还有很多的空白，檀川每一日在她的耳边念叨，何小穹呀何小穹，为什么你说何小穹呢？何小穹不知道，为什么空有天空的名字，却只有这样静默的时光。

　　大好的年华，急逝的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