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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Winter Sound ...

  •   宋文生派的车又停在柳胭家楼下,这次顾朗亲自当司机。柳胭已经发达,住处却在一栋老旧民居里,还是上世纪的建筑,连个电梯都没。宋文生和她约在六半,顾朗提前半个小时来候着,柳胭纵然守时,这个点也还不着急,仍在家里打扮。她们家住的低,不过三楼,窗户向外敞着。秦栀极富才艺,顾朗刚摇下车窗透气就听见钢琴响,能上会堂开独奏的水准,听了半个钟头也没有邻里抗议。这会儿换了个曲调,节奏快而有力,很容易想到弹琴的一双手该有多好看,不过柳胭才得这个眼福,其他人只能干听。这首歌大概特别衬景,特别得秦栀喜欢,一遍完后又弹一遍,顾朗第二遍听到一半,翻出手机想识曲,可惜这一条小巷充盈着生活的杂响,将近年关,路边还有小孩追赶着扔炮仗。这首歌他自己听得清楚,音乐APP转了半天却一点头绪也没有。他皱了下眉,刚要按灭手机,就有人敲响他的车窗,他转头一看,柳胭已经盛装打扮,亭亭站在车边。
      他开了车门让柳胭坐进副驾驶,柳胭系安全带时低头看见顾朗的手机屏幕,上面还显示着“无法识别歌曲”。她笑出声,把被扔下的可怜手机捡起来,退回到搜索界面,一边问顾朗:“不知道可以问我啊,问一句会死吗?”
      说话间她已经打好歌名,顾朗扫了一眼,Winter Sound。他没有接话,踩一脚油门专心地看路开车。柳胭对他的爱答不理已经习惯,自顾自地点了播放。他们刚听过的音调再度倾泻而出,快而有力。第一句歌词出来时柳胭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高楼和楼上苍青的阴云,呼了口气:“又到冬天了。”
      她跟着轻声地哼唱起来,刚刚那句话却让顾朗心间轻微地触动。他想起七年前的冬天,自己和宋文生刚来到这城市的那个冬天。
      七年前他们追着夏天的尾迹来到这里,刚出车站就遇见了宋至诚派来的人。来人带来一句话和一张卡,话是这样说:如果宋文生能在两年间有所成就,他就能被迎回宋家。卡里当然是钱,不说两年,二十年都够他们衣食无忧。可宋文生当着来人的面撅折了银行卡,他一边用力,一边咬牙切齿地恨着:“老鬼一直知道我,却从来没去看过我妈的墓。”
      顾朗一边为宋文生难过,一边看着那张弯成两半的银行卡,心想他们现在该怎么办呢。似乎察觉了顾朗的想法,宋文生冷哼一声,又说:“我要么功成名就要么饿死街头,无论怎么样,不会跟这个男人有关系。
      顾朗站了一会,最后从宋文生手里扯出那张报废的磁卡,替他扔进了垃圾桶。他拍了拍宋文生的头,对他说:“饿不死的。”
      如果没记错,那是顾朗最后一次摸宋文生的头。这种安抚、亲密、越界的举动,那就是最后一次。
      从夏末到深冬,七年前的他们单单为了饿不死而挣扎。好在顾朗确实很会打架,本来就厉害,学得还快,做事靠谱而凶狠,是容易得人青眼的新人。而宋文生呢,顾朗说他将来要做大事,不管是继承宋家的二少爷,还是推翻宋家的不孝子,最好都别沦落到自己赤膊上阵的地步。因为没有钱,他们俩在城郊租一间单间,顾朗睡了几天沙发,某天被人砍伤了背,还是和宋文生躺到了一张床上。那间房他们住满了两年,虽然是八月末搬进去,顾朗对新家的记忆却自十月中旬天气转冷时开始。夏天不是情人的季节,它叫人大汗涔涔,反感接触。冬天就不一样了,顾朗记得那个冬天,他们用第一笔钱重金添置了电视和音响,都是好货色,每天顾朗回来做晚饭时他们都记得打开电台。工作缘故,他们通常开饭很晚,新闻已经播过,剩下收尾的点歌环节,两个感情欠缺的男人就在饭桌上窃听不同的男女们在选曲中流露的情意。有人失恋、有人失业、有人失恋又失业,而他们还好好地坐在开好空调的房间里,挨着坐在同一张桌边。顾朗在外面出生入死,回家来最烦心的是劝宋文生多吃青菜。饭后该他洗碗,宋文生就躺在沙发上把节目听完。顾朗问过宋文生:“干嘛一定要听歌吃饭?”
      宋文生垂着眉毛说太安静了,没意思。
      后来顾朗才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这种安静没意思的家居生活对顾朗来说就是他俩不存在的关系中一段毋庸置疑的蜜月,但对宋文生来说,这是一种卧薪尝胆的屈辱,他的野心、抱负、最不可放弃的恨意,正遭受着一场缓慢、温柔、慢性的谋杀,只有颠簸、血腥、亲身上阵的斗兽场,才适合做他这头凶兽成长的温床。
      在那时顾朗可能已从宋文生的苦闷中察觉不妙,但他懂装不懂,依然每天同宋文生听歌吃饭。如果能遇见一个合适的节点,他很想对宋文生说,就这样算了,一辈子也很好。
      这句话如果说出来,可能指向两个后果。他怕宋文生为难,更怕宋文生不为难,前者意味着他伤了宋文生的决心,后者意味着宋文生毫不费力地抛下了他。
      所以他始终没说出口。后来他考虑这个问题时,自己都会替宋文生选择抛下自己离开的选项,他知道宋文生有这个本事,有这种天性。
      不过十八岁的他还没有那么多顾虑,十六岁的宋文生也没有那么直白的躁郁,等顾朗收拾完厨房,电台主持人也说完再见之后,他俩还会蜷在沙发上看一会电影,楼下影碟铺子三元一张恐怖片和cult片,猛鬼街、心慌方、处刑人。什么电影宋文生都能看睡着,太沉了不好搬,后来顾朗就换了张宽沙发,很方便他们被子一卷原地睡觉,第二天再被太阳晒醒。
      这个冬天,隐藏在家族、仇恨、报复之后的这个贫穷而快活的冬天,冬天的家、冬天的歌、那时一文不名的他们,他记得清楚,他怀念非常。
      可惜七年前那套音响在屡次搬家中不知所踪,七年后这首歌也快放完。柳胭在旁边跟着哼了最后一句,歌词滚到尽头,歌里歌外的两个女人一齐唱:“You and I will not be shaken by the winter sound, but my voice is suffocating in the winter sound……”
      曲单里没有别的歌,这之后又开始循环播放。这次柳胭安静下来,快到目的地时抬手摸了摸顾朗额头上留的新鲜疤痕,问他:“现在经常挨打?”
      顾朗干脆地把柳胭的手拍掉,仍然直视着前面的路:“还好。你想可怜我的话,多此一举了。”
      他们这时已经看见目的地,在高楼群中也脱颖而出的中餐厅。柳胭收回手看了看,顾朗下手不分轻重,被打到的手背上一片微红。她弯了弯嘴角,从包里摸出化妆镜最后检视自己,把话说得很刻薄:“是你想多了,你哪够让人可怜?简直是身在福中,如果有别人喜欢宋文生,大概要羡慕死你。”
      顾朗把车停在门口,对这话不置可否。他和柳胭分两边下车,把钥匙递给了侍应生,自己则伸手请柳胭进去。他现在不谈私事,也不再是柳胭的朋友,他是宋文生的手下,柳胭将成为宋文生的线人,这才是此时此地的正当关系。他推开包房门时,宋文生已经端坐上位,顾朗得到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公私分明、做事得力,宋文生需要这样的他,只是这样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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