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密语》步尘流羽

61、第六十一章 活在小雪的影子里

　　小雪失踪了。我再也看不见她了，就这样，在四月末的某一个清晨，在我犹未警醒之时。她已融入这个城市的人群之中，我也没有办法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儿。她随身带走了那只米黄色小手包，里面有记满了文字的小小的蓝色记事本，一支口红，一面小圆镜，一个装有农业银行金穗卡和假居民身份证的钱夹，一包香烟以及一只打火机。她带走了她的故事，她与我，三百六十度酒吧醉酒，去派出所办理□□，酒店房间里的温馨与争吵，电影院流不完的眼泪，枣源褐煤矿区的历险，人才市场的肉搏，阳光下的小痣，火爆河虾硬壳里的泥碴儿，及三十二级台阶的奇遇——她消失于城市之中，非常容易就消失了，而且有相当大的概率永不被发现。迫不得已时，我甚至考虑在报上登一则寻人启事，比方说：
　　走失一位年轻貌美女孩，年龄介于十八岁至十九岁，身高一米六九，胖瘦适中，披肩秀发，黑眼睛，身着粉色套裙，银灰色羊皮凉鞋。随身带一只米黄色小手包，上有There're字样，及一本蓝色塑料封面的记事本。
　　特征：像个十足的韩国姑娘，阳光下脸上的一颗小痣显得格外清晰。紧急。
　　我也可以求助于派出所当警察的同学，或拨打广播电台的寻亲热线。但无论我怎么做，我都找不到她，因为她藏起来了。她学会提防别人的眼神，不轻易开口同陌生人讲话。为了诳过尾随者，她有很多乔装改扮的方法。她可以装成公司职员，导游小姐，时装模特，收银员，电视配角演员，超女，或者保险公司理财顾问。为了消失于世，她甚至可以给自己起成堆的名字：尹恽冬、黄峮、舒煦霞、袁海君、谭勄、童丽铭、张劼、张姮、林方、小燕——
　　在小雪消失后的第二天夜晚，我开始沿着一条条街巷走着。几天来我一直不停地走。我搜索着古玩市场的每一间店铺，全市每一家电影院、酒吧、咖啡馆、超市、时装专卖店、停车场、公园、广阔的空地、工厂、教堂、图书馆、餐厅、车站、码头甚至医院。我整天都在人行道上，在别的男男女女间游移。我在成千上万的倒影和阴影中往前走。夜幕降临，路灯和广告的灯光在四面跳跃。我沿着人行横道线穿过马路。在绕过一处护栏后，我本打算停下来，但我发现有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目光直刺而来，奇怪，我就不认识他，他干吗要这样看我呢？难道我找小雪也妨碍了他么。于是我就再走远些。
　　我跟着人群，任由自己被它卷走，在一个地下过道处，我沿着闪着点点金光的黑色楼梯急转直下，然后就开始在地下行路了。
　　这是一处可怕的地方。在地下好几米的地方，地道曲曲弯弯地通往各个方向：东、西、南、北。人群就在这永远潮湿的坑道里游移，那么多脑袋，肩膀，手臂和腿滚滚而行。看起来，人人都垂头丧气，像失魂落魄破产的老板、像被上司压制得毕生得不到升迁的小公务员、像跑龙套的配角演员。愤世嫉俗的九江人，被挤压在武汉、南京和南昌之间失意悲哀；放荡的男人喜欢在女人中间厮混；还有彻夜泡在麻将场上的赌棍，个个眼皮浮肿，睡眼惺忪；扒手、骗子、鸡头、暗娼、小三、满口谎言的政客、洗浴桑拿中心的老板、骗吃骗喝的街头小混混、持证的土匪——形形色色，全都是些无耻、猥琐之徒。想想看，一个人又如何能在这帮人中立足谋生呢？
　　可小妞就混迹于这些人中。一天晚上，小妞跟着一位房地产老板走了。我本来约好在天上人间一个包间里参加打击乐器手赵志辉的生日聚会，我当时正饿着肚子。突然，她同她的一个女友从夜总会豪华的门廊走出来，那老板是个胖胖的老头，手持一卷钞票。可小妞本来是来找她的女友的。我心想，真是她妈的婊子。她看见我站在门口，却没有招呼我，仿佛害怕我认出她似的；她漫步走出来，一下子就钻进了那辆奔驰汽车，同他们一起走了。
　　小雪好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再无音信。我在家也整整等了二十天了，但她一直都没有回来。有一天，我去了一趟火箭发动机和等离子体应用研究所，也就是小雪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找她，李娜却告诉我说，小雪辞职了。我开始越来越感到绝望。我希望小雪会回到身边。在此期间，我决定哪儿也不去，足不出户，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忙活着。当然，除了写作，我也会下到楼下的庭院里，或把路径上的落叶打扫得干干净净，或剪花坛里的枯枝，或给院子里的小葱松松土，浇浇水。做这些事情自然毫无乐趣可言，但一旦忙于这些事务，则几乎成了自己和绝望之间的一种天然隔离屏。
　　我多么希望小雪能够回来！一片树叶飘落到地上，我就回头看，以为那是她的脚步声。一只小鸟在花坛腐殖土里寻找虫子，就像她的手在拉门闩；小雪仿佛就藏在荷花路10号蜿蜒的红土小路上，隐在葳蕤的竹林中；在幽蓝色湖水反射出的夏日金光里，繁星点点的遥远夜空中，在峻峭的庐山之巅和鄱阳湖湿地里吹来的甜甜清风里，也都有小雪的影子。
　　直到此刻，我依然抱定宗旨，小雪会回来的。又到了端午节，我对小雪思念得厉害。想当初我们整天价卿卿我我，那些甜言蜜语如今仍在耳边回响，犹如数公里开外的鄱阳湖滩涂上传来的弥漫性浪涛声。其实，她早就可以拿出决心来跟我联络，不管她对我伤害有多深，我都能够原谅她。
　　那天晚上，我没有待在家里，而是独自走进一家餐馆。大厅里有很多客人，我坐在靠门的一张餐桌前，点了菜和啤酒，先付了账，心烦意乱地坐在那里听那些人海吹神侃，听了半天，觉得很没劲，就低着头想自己的心事。我用手蘸着茶水在餐台上写小雪的名字，写了五十多遍，菜和啤酒还没来，我就站起身，戴上墨镜，用餐巾擦了擦嘴，装作酒足饭饱的样子大步走出了餐厅。在我身后，那些女服务员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走在清冷的街头，我想起与小雪初遇的情景。倘若那天晚上我窝在客房里看电视或者没有走进酒吧，也许我们根本不可能认识对方，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但是，既然已经发生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就有缘分呢？既然有缘分，我们应该不会就这么了结的。释迦牟尼说：只有很深的缘分，才能在同一条路上走了又走，同一个地方去了又去，同一个人见了又见。两个人的缘分尽了，是不是就不会再相见了？望着远处的阑珊灯火，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思念也越来越炽热。我多么希望，能在前方遇到我日思夜想的小雪呀！可惜，这样的夜晚，只有凄冷的风从我的面颊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