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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电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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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一天没说话了。
在他停下的第一时间,他就将身体还给了余皓,任由余皓独自承受来自一个老顽固的怒火,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出所料的,他被取消了下午展演的资格,由原本腿骨骨折的同学代替他上台,巴特勒先生是这样说的——
“就算张愿锦先生不幸地又出了一次事故,全身瘫痪,或者手臂骨折,而我们不得不把他抬上台去——我也不会让你上台。你应当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好好反省吧。”
可怜的张愿锦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从家里拎了出来,一脸茫然地被塞了把小提琴。他直到快上台时才搞明白状况,又不敢忤逆老师,只能对身边的人悲凉地说:“可我是拉大提琴的啊。”
巴特勒先生从不允许自己的乐团在表演时出现“不完美的事情”,但是这次却让一个残废上了台——虽然特意改大的黑袍遮住了他裹着石膏的脚,但是遮不住他手上的拐杖,这倒是令所有人都惊诧不已。
许昌在演出前一个小时看见余皓若无其事地忽略了广播提醒,就紧张兮兮地催他去准备,结果得到了余皓:“我被取消上台资格了。”的回答。他看了他半响,好久没说出话来。
上课铃响了,许昌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却无法控制地频频转头去看他的同桌,在看到像往常一样平静的脸看了他一眼,冲他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后开始怀疑人生。
“不是。”前去看展演的路上,许昌终于憋不住了,“你到底干了什么啊……”
余皓噗嗤一下笑出来,“憋不住了?”收获到许昌哀怨的眼神后笑得更放肆了,“我不是说了吗,我当着他的面说他是个光头的胖电池哈哈哈哈哈…”
“你……我靠,你靠谱点。”许昌一脸一言难尽,推了他一把,余皓笑得站不住,险些被他推进旁边的灌木丛里。“行,听你的。靠谱点。”他突然不笑了,眼睛紧盯着许昌,许昌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也严肃起来。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起床看见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得我床上的被子暖洋洋的,我伸了个懒腰——昨天是我生日,我睡的很晚,然后,想到今天就可以表演了,我心情激动起来,然后…”余皓边说边看了一眼天空,许昌被他感染也跟着抬起头来,发现今天是阴天后,两人双双陷入了沉思。
“阳光明媚?”许昌做了一个完美的笑容,但手臂却威胁地绕上了他的脖颈。
“嗯……”余皓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学生时代的时间被分成一个个整齐的四十分钟,所以余皓有充足的时间来思考问题。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让他觉得老师的讲课声就像一个不断运行的机器,在对繁重的工作的叹气。
听了一会实在听不进去,他索性趴在了桌上。不过他没有闭上眼,一片黑暗对他的思考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这样,监控识别到的就只是一个坐姿不端正的学生,而不是一个上课偷懒的孩子。
为什么方木会从天而降他的身体?为什么方木会选择在那个时候发声,他到底来了多久?方木为什么要在巴特勒面前拉那首歌?许昌和方木曾经发生过什么?方木……现在在干什么?
方木这个名字才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两天,就已经带来了这么多疑问吗?
“17岁时,马可·波罗跟随父亲和叔叔前往中国,历时约四年,于1275年到达元朝首都,与忽必烈建立了友谊。他在古中国游历了17年,曾访问古中国的许多古城,到过西南部的云南和……”
“可是老师。”一个声音打断了老师的讲述,老师不悦地从书中抬起头,见到张愿锦高高地举起手,问道,“怎么?”
张愿锦一下子站了起来,“老师,教科书出错了。公元2073年,古英国考古学家就证实了,马可?波罗从未到达过古中国,他不过是从一个阿拉伯商人口中得知了关于……”
“请坐,张愿锦。”没等他说下去,老师就拧着眉头厉声打断了他,“你是认为自己比教科书的编撰程序还优秀,并且将来有望替代他吗?如果不是,坐下。自大可不是好事,尤其是你,而且,我不想看见一个学生柱着拐杖站起来,只是为了打断老师的讲课。”
“可是老师……”
“坐下,张愿锦。”
这个请字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张愿锦不情愿地坐了下来,发出了巨大的响声,然后开始将教科书翻得乱七八糟。
余皓毫不见怪地低下头,看着书上马可波罗的肖像画,他没有直视他。
叮地一声铃响,他吓了一跳,然后发现声音是从手腕处传来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一串小字顺着血管的方向缓缓出现,就像一个特殊的纹身。
“请不要在课堂上思考与上课无关的事情。如有再犯,将予以上报处理。”
——
巴特勒先生有一个美好的童年。
他的母亲是一位护士,她的工作很轻松,大部分的事情都被智能机器人替代了,不过她并不认为自己会完全被取代,因为最高数据化统治者经过大量的分析认为,荒废自己,不去劳动对人类的发展并无好处——哪怕有无数的发达的智能机器维持社会运行。所以,如今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但没有失业的烦恼,除非他或她想换个工作。
他母亲对此十分满意,当巴特勒第一次从襁褓中向外看时,他看到的就是他母亲慈爱的脸。她说:“感谢我万能的主啊,您是多么的仁慈,和善良,赐予我这个孩子。”
在那个时代,人们普遍将最高数据化统治者称作“主”。世界上没有神。这是公认的事实。可是教会依然存在,甚至随着时间的发展,产生了一个新的宗教“赛教”,听城里有名的顺风耳说,这是取了“science”的“赛”中文谐音。
赛教一跃成为了与基督教、佛教、□□教等宗教并列的位置。虽然在那些远古的宗教中,那些手抄的经书已经变为电子,那些累人的守则早已被遗忘,但人们仍然会向着天空许愿,虽然天空上只能看见来来往往的飞舰。
他们面向的是天空,看到的却是内心的向往。
不过赛教没有那么多规则,也没有众多的传教文书,赛教教徒也会向着天空许愿,可也只是向着而已。他们面对的不是天空,而是天空中无处不在的监控——他们称之为“主的眼睛”。
“主在看着我们呢。”巴特勒的母亲见他痴痴地看着她祈愿,笑着说。
他是从繁殖基地的培养箱中钻出来的孩子,也是世界上最早的一批人造“人”。人们对这件事的反响大的十分奇迹,还对他们这些“人”专门制定了法律,他们也算是,应“律”而生。
他被分配到巴特勒这个名字,本来是系统随机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甚至还谐音了一些令人发笑的内容,可他的母亲很喜欢,经常趴在他的婴儿床上,叫他“小巴特”
他没有父亲。实在要说的话,他的父亲是培养箱里的营养液。
她的母亲每月会带他出去玩一次,每周六会带他出去吃一顿饭,每周一,周二,周日他会去学习音乐。
他的母亲举着风车走在他前面,他迈着短短的腿跟在后面,他笑着去碰风车的叶子,而母亲则垂下手抚摸他的头。
他曾天真地问母亲,“我什么时候会长大呢?”
母亲笑着回答:“明天。”
她母亲为他找的老师是一个老教授,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请教会内的教授,而是请了个很“叛逆”的老教授。他总是在巴特勒去他家上课时,引导他走向他母亲的对立边,想要“拯救”这个孩子的道路。
老人的眼睛安静但锐利,和巴特勒谈话时,那注视着他的双眼好像能看穿他的灵魂,让他畏惧,却又不自觉的信服。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那被母亲一昧灌输的知识被巴特勒扔到了一边,他开始从一个懵懂但虔诚的教徒变成一个怀疑一切的审判者。可是有一天,巴特勒的母亲来接他时,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老师。世界上,真的没有主吗?”
她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不可思议,僵在了原地。
“如果你认为‘主’的定义是主人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主。如果是指数据统治官的话,是的,有。不过,巴特,请你想想,数据统治官本身就是人类所造,懒惰的人类想尽一切办法便利自己的生活,创造了它,让它为人类服务。可它却借此宣扬自己的威势,让人类的后代称它为‘主’,匍匐在它的脚下,俯首称臣。人类,是否是亲手埋葬了自己的明天呢?”
她没有听见巴特勒的回答,应该是在思考。
“巴特,你真的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主’吗?我指的不是数据统治官,我指的是人类真正的主人。你真的觉得,人类该对一个造物,卑躬屈膝吗?我们……”老教授继续说。
那天,巴特勒打开门,看见母亲的手在颤抖。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惊讶的,他无法分辨,他的血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好像停止了流动。老师脸上毫无异色,做了个“请”的手势——对着她母亲,可能是想和她谈谈,可她盯着他看了几秒后,猛地将巴特勒拽出屋子,砰地一下狠狠掼上了门。
巴特勒被拽着连着走了好几步,母亲突然停下,他猛地撞在她的后背上。
“他曾经也是我的老师。”她说了他从未想过她会说的话。
“他的才华我不会否认,可是他说的话,我建议你一个都不要信。”她看着他,眼睛里是许久未见的疲惫,“主一直存在,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他再也没见过那个老教授,不过后来他在“返璞”的名单上看见了他的名字——许辰。
他的母亲一向会带着他参加一些宗教活动,不过在那次谈话后,他每次参与时都会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缥缈虚无,但无时无刻不充斥着他的内心。
当他的母亲再一次带他去游行传教时,他第一次拒绝了她。这本是一件小事,这次活动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节点或日期,可他母亲却突然歇斯底里起来。
她瞪着他,她如今已经没有他高了,这个少年渐渐从婴儿成长为大人,她还记得他第一次喊她“妈妈”,她高兴地用激动到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请求他在喊一次。他的眼睛里多了许多纯真和爱之外的东西,当他躲在房间闭门不出时,她能看见有杂质入侵了他的眼睛。
她想守护那一双纯洁的眼。
“你怎么就,就变了呢?你以前……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否是……有罪恶的灵魂靠近了你的身体,让你的内心受到了污染?是否是有恶魔附身了你的躯体,让你变得焦躁不安?哦,我的主啊,请让那个魔鬼付出代价吧,愿主保佑你,巴特,哦,我可怜的小巴特,我不敢想你被恶魔伤害的多深,不过,没关系的,相信主吧,主会保佑你的,主会保佑你的……可是,天呐,我都不敢想……我的主,请给我指明方向……”
主会保佑他吗?他不知道。
不过最后,他还是妥协去了游行,走在平坦开阔的大街上,他举着鲜艳的旗帜,四周的人昂首挺胸,精神抖擞,随着前面领队人的鼓点,整齐地呼喊着口号。而他走在队伍的边缘,除了手上的旗帜和口中喃喃而出的声音,没有一个迹象表明他属于这里。这一次的妥协让他的母亲渐渐从越来越痴狂的语句中脱离出来,双眼逐渐脱离了血色。他意识到,无可改变了。
原来,这才是他母亲想要的吗?
他爱他的母亲,所以他愿意给母亲所有她想要的,哪怕他并不想做。或许是为了童年的风车,或许是为了那一句温柔的“巴特”,或许……是为了平静生活的继续,他十年如一日、二十年如一日,甚至三十年地遵从着母亲的指令,到了后来,没有母亲的要求,他也会去批评那些叛逆的学生,参与赛教组织的所有活动,追捧那他年少时曾怀疑过的一切。
偶尔,他会忆起少年时期大逆不道的想法,想道,“世界上,真的有主吗?”可是他很快就自己掐灭了自己的念头。这是不敬。
当他听见余皓那似乎超脱了凡世,承载着万千眼泪和欢笑的歌曲时,他好像看到了余皓那困于肮脏□□的天使般的灵魂。他不免又回想起了那个下午——“巴特,你真的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主吗?”
少年的情感让他沉迷其中,可在最后,成人的理智让他打断了他。
“你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说出这句话时,巴特勒突然停了一下,恍惚间回想起那天早晨母亲的话——“哦,我的主啊,请让那个魔鬼付出代价吧,愿主保佑你,巴特……”
主会保佑他吗?他不知道。不过那天的“魔鬼”和今天的“魔鬼”,似乎都是他自己。
——
第二天清晨,余皓听见一段悠扬的旋律。
这是一首很梦幻的曲子,光是听着,就好像脚触碰不到地面,手抚摸不到东西,灵魂随着歌声飞扬,在理想的天国参观。
他寻觅着声音的起源,却在镜中发现自己的左眼闪烁出一丝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