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一三冬

2、演奏

　　余皓感觉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从按钮上移开，然后在他越来越匪夷所思的目光下拿出了书包里的课本。
　　“是我激动了。”方木抢先一步说道，“我不该对一个没有分辨能力孩子说这些。”
　　“小——孩——？”刚才无法控制的情绪消失的一干二净，余皓在脑中差点叫出来，“我十 四了。”
　　“我知道。”方木稳如泰山，“可我十九了。”
　　余皓：“……”
　　都是未成年，你和我争什么。
　　等他冷静下来后，他那被情绪麻痹了的神经才开始思考，舰身上有很多监控，一般人一有异样举动就会立刻被记录在案，更别说冲着几个无辜的工作者吼叫了；虽然如今对未成年人的管理是史上最松的，但是一切行为照样会交给他们的父母——一直到他们28岁成年后。
　　曾经有一次，余皓在学校里考了D，他思考了一下，觉得带回去以后自己的人生不会再好过，于是将那张卷子埋到了墙角。他注意了周围没有来来往往的人，注意了周围是否有监控，却唯独忘记了一件事——在成年以前，他的一切举动都会被手腕上的芯片记录。
　　在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寻找监控的盲区时，他就已经暴露了。
　　如果他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他回想起今早父母看他的眼神，又想起那天刚回教室就被老师罚抄50遍校规，不愿再想下去。
　　可是……余皓猛地意识到。他说，他才19。
　　他是如何获得父母的同意的？还是说，他有办法摆脱这无处不在的监视？
　　待飞舰慢慢停稳，舰上原本喧闹的环境安静下来，只剩下整理书包的声音。方木随人流下了舰，看着自己曾经待过10年的地方，不由得有些感慨。
　　余皓见他丝毫没有将身体“还”给他的意思，又觉得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实在有些诡异，就说，“额……你……”
　　他本来想说，还是我来吧，但是想到刚刚自己的举动，感觉他并不会交还给他。毕竟谁会放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爆炸的炸弹在自己眼皮底下呢。
　　他思考了让方木妥协的理由，发现并没有。
　　他索性就放任自己休息了。
　　正当他想着补一觉时，方木转过了头。“余皓！”许昌——他的同桌，正向他跑过来。
　　余皓回应了一声，却发现方木没有动。
　　方木不知道该做如何表示。他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嘴角却不自觉挂上了一抹笑容。
　　——
　　上一次见到许昌时，他刚刚发表了一则文章，并且通过组织内的技术人员上传了所有人的环内——如今，人人都有“环”，这是所有人与世界的联系——。他走在树荫里，懒散地看着路灯将那小小的太阳遮住，洒下属于它的日光。而许昌站在阳光下，离他很远，沉默地注视他。
　　他想必已经看到了他的作品。“余皓”心不在焉地想着。许昌是唯一一个，既知道他的过去，又知道他的现在，还可能知道他的未来的人，如果他们如今不是站在对立的立场的话……
　　他们隔着一条马路对视。一辆车呼啸而过，掠起余皓有些长的头发，他轻轻将他们抚到脑后。而许昌纹丝不动。
　　“你是来抓我归案的吗？案件03754还没结案吧。”他笑着说。
　　“你还没有到需要为你的行为负责的时候。”许昌眼睫微颤，“方木，还有一年……”
　　“那你现在是来提醒我：我还有一年就要来抓你咯——。是吗？”“余皓”冲他摊了摊手，脸上的笑容不改，“我等你。”
　　许昌似乎对此毫不惊讶，余皓在离开学校后改变了太多，但是作为他的朋友，就算他改变了太多，也只会觉得，他本就如此。
　　许昌转身离开，“余皓”也没了散步的兴致，准备继续做家里蹲，却听见许昌突然喊了他一声，“余皓。”
　　已经很久没人叫他名字了，就连许昌也是，可余皓并没有什么表示。许昌随即便没有了后文，本来是背对着他的余皓转过身来，却看见许昌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手巾，死死用那块布捂住嘴。
　　“你在干什么？”余皓有些疑惑地问，却没有过去，他不知道许昌要耍什么花招，但是……他从不曾真正的对他干过什么。
　　许昌努力用手扶住路灯支撑住身体，却被身体里突如其来的疼痛压得跪了下去。可他立刻站了起来，哪怕腿仍然发着抖，但是他不愿意在他面前做出那么……无助的举动。
　　怎么回事？明明只是想让他快点走的。
　　余皓没有过来，许昌笑了一下。却不知为什么笑不出来。
　　“余皓……”
　　他又倒了下去，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余皓再也没办法保持冷静，他扶起许昌让他靠坐在墙边，一边用环呼叫了救护车。“你怎么了？”他焦急地问。
　　“母亲说，我是4009年……6月8日，下午1点05分出生的……”
　　“感谢我完美的记忆力，至少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许昌半睁着眼睛，注视着他。如果不关注他惨白的脸，那他就只是个累及靠在墙边休息的人而已。
　　余皓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今天便是6月8号——今天是他的20岁生日，也是余皓缺席的第三个生日。
　　“现在是下午1点04分……”许昌慢慢地说，看见对面的人表情开始慢慢破裂，然后慌张地打开屏幕，56……57……
　　“可是……可是我母亲……”余皓有很久没有联系过她了，但是这个曾经嵌进他生活的人他从来没有遗忘，“她已经40了……你才……你怎么会……”
　　“因为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余皓。”
　　余皓愣住了。
　　58……59……
　　“我爱你。”
　　仲夏的1点05分，余皓的天暗了。
　　——
　　待方木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时，许昌已经跑到了他面前。他现在还没有穿上今后没有一丝褶皱的制服，而是穿着一身简单的短袖，外面套着学校的校服，金色的阳光亲吻着他发梢，让他的存在有些许不真实。
　　“早上好，许昌。”方木有些勉强地笑着。
　　许昌感觉他有些不对劲，内心疑惑着，但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你怎么还没去彩排，老师不是让你早点来吗？”
　　彩排？方木默默回忆了一下，没想起来。
　　余皓也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今天有一个乐团的演出。
　　他和方木简单说了一下，对方就明了了。过了一会，他们就踏上了前往礼堂的路，许昌因为没有参加，就在中途回了教室。
　　走着走着，余皓突然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他”，现在，还会拉小提琴吗？
　　方木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我应该……还是会一点的。”
　　余皓：“……”应该？
　　到了之后，他们才发现礼堂空无一人，正要离开，只见乐团的老师堵在了门前。余皓其实不怎么喜欢他，他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眉眼浓重，站在门前就像一堵墙，让他们从他身边走过都无法——除非他们在一秒内学会地鼠的技能。
　　他叫巴特勒（Butler），不过很多学生叫他“电池（battery）先生”。
　　不过不喜欢他当然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这位老师是个坚定的人工智能拥护者，得到这个结论的方法并不是从他口中，而是从他给乐团整理的乐谱中。
　　他也会演奏贝多芬、巴赫作的古典音乐，也欣赏德彪西等所做的具有叛逆精神的作品。但是，他从不教导他们这些。他从来都从电子曲库中抽出由ai生成的作品，那些作品虽然具有完美的音律和严谨的排列，但是却少了千年来所有作曲家——无论好坏——所拥有的东西，情感。
　　那些曲子是空洞的，再如何优美，也只是一串数据。
　　而这位老先生……却非常追捧这些作品，甚至在接受采访时，还公开发言称“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他这篇报道最后登上了报纸的头条，——虽然如今纸张已经消失，但人类仍然称之为报纸——不仅是在外界畅通的报纸上（德川高等学府一级演奏家巴特勒谈音乐），还在返璞的报纸上登出了（可笑至极的音乐欣赏与电池老顽固）。
　　“先生。”想到自己写过的、关于他的文章，方木突然有点后悔拒绝让余皓来应对。
　　“来了？”巴特勒说，“来得可够晚，其他人都走了。你单独来一遍就走吧。”
　　“一个人也没办法演奏合奏的曲子，你就拉这首试试手吧，下午就表演了。”他随便翻开乐谱的一页，递了过去。
　　“好的。”
　　方木从盒子里拿出琴放在锁骨上，冰凉的触感熟悉又陌生。他垂眸将琴弓放在琴弦上，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余皓有些忐忑不安，都说音乐能暴露出一个人的内心，那么“他”会是怎样的呢？他真的能通过考验吗？
　　巴特勒见他停住了，以为他忘记了曲目，刚要张口提醒，方木开始了演奏。
　　是他所要求的曲子，琴声悠扬婉转，仿佛是一个美好的一天，如梦如幻，似真似假，巴特勒抱臂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听着。
　　可是忽的，耳边响起一声刺耳的声音，他皱起了眉头，听见方木已经换了调子，他大声说，“等等，停一下，错了。”
　　可是方木没有回答，亦没有停住。他似乎是到达了另一个世界，又从那个世界带回了新的乐章。他的节奏越来越快，刚刚悠扬的琴声也变成了暴风雨前的平静，那个世界的故事也越来越激昂，就像在冲天的战鼓声中，两阵交锋，沙场血光四现。昂扬的斗志冲破了空旷的礼堂，冲破了云霄，窗外的风呼啸地吹过树梢，飘转盘旋，随着乐声摆脱了束缚，摆脱了羁绊，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冲天的怒吼，这自由的呼唤。
　　巴特勒有些恍惚地聆听着，这个男孩从前的演奏并没有独特的风格，也没有优异的天赋，可是现在，他仿佛从这曲中看见了一个雄浑的、强大的巨人，如夜中鬼火又如雨后霓虹，壮美而富有生机。
　　他不知道，这首曲子，是三年以后，“返璞”组织的象征，他们所到之处，必定会响彻着这首，任何数据都书写不出来的歌声。
　　“白鸽的翅膀上沾上血液——打破的玻璃上书写着誓言——”
　　“我们与你同行——我们拯救你——”
　　“不要让心脏的跳动——变成冰凉的程序——”
　　“让那大雪覆盖大地——让那光明照亮人心——”
　　“啦——啦啦———”
　　“冰凉的机械臂无法拥抱你——”
　　“啦——啦啦——”
　　“让我们与你同行——让我们相遇——”
　　“我们与你同行——
　　这首曲子，是方木在一个简陋的房间里写下的，他并没有现代作曲家的天赋，也没有见过高山的风景，也没有见过广阔大地，他所见的，只有陪伴他的那被小小天窗框住的天空，可是只要你打开窗户向外眺望，天空依然看不见尽头。
　　冲破牢笼，会看见一个崭新的天空吗？
　　“停下。”巴特勒再次说话了。
　　方木依言停了下来。余皓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颤栗，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声音，他不明白为什么方木要在老师面前演奏这首歌，也不明白这首歌到底是如何写做的，可他明白，这绝对不是一首“正道”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