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遇尘》张林鸱

64、第64章 风止

　　在医院里躺了十天，顾默说想回酒馆，江倾九就去给他借了辆轮椅，推着他出了医院。一路辗转颠簸总算回到了酒馆，短短几天没回来，却像阔别已久似的。

　　再抬头看着门檐上方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他倏然有种惆怅的感觉，这场绵延了十六年的大戏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

　　江倾九扶着顾默上了楼，没有多问，只是看着他拉开床头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张老照片，便一切了然。

　　“去找一趟苏警官吧。”

　　顾默开口说话的语气有点冷淡，自从他醒过来就一直这样，江倾九想起来他们闯进庭搁的那天下午在路上的经历，他笑着说想来偷玉米吃，那个时候整个人还都是上扬的。

　　江倾九没有说多余的话来安慰他，因为她知道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心里崩塌的那片地方，得靠他自己重建。

　　江倾九带着顾默去到公安局，还没进去，远远就看见流苏和苏沉牟站在外面说话。顾默一想也很久没有见过流苏了，准备过去跟他说说话，可还没走近，流苏就快步离开了，苏沉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脸上带着悲意。

　　“苏警官。”顾默礼貌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顾默啊，伤怎么样了？”苏沉牟整理好表情跟他说话。

　　“已经没什么大事了。”顾默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这是去年十月底的时候，沈……他给我送来的。”

　　苏沉牟接过照片，看那上面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笑得仿若雪后初霁的春阳，看着就叫人心里暖乎乎的，如果是个完全不知情的人看到的话，估计会觉得这两个小孩的家一定又幸福又美满。可苏沉牟却只觉满心怅然，如今的这两个孩子，一个没了家人，一个没了生命。

　　“如果是一直在你房间里放着的话，很有可能夹层里藏了什么东西，江倾九和你提起怀疑他的事大概率就是由它泄露的。我回头叫人去查查，但其实查不查得出来什么都没有多大意义了。”苏沉牟顿了顿，说，“沈鸣昨天死在了拘留室里，自杀。”

　　“嗯？”顾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后来反应过来也只是点点头，不说话了。

　　“有件事我还是想告诉你。”苏沉牟说。

　　顾默抬起头看着他。

　　“我们的心理学专家诊断出沈鸣有后天性的分裂型人格障碍，就是我们常说的人格分裂，根据他的成长经历来判断，副人格大概是为了保护主人格而产生的，属于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我们每个人去审讯他的时候，面对的都是他的副人格，以至于很难摸清他的主人格到底是什么样的。可是他每次和你交谈时，无论是在什么条件下，出现的都是主人格。”

　　“你的意思是……”

　　“你是他唯一一个不设防的人。”

　　顾默愣在原地，木然地听苏沉牟继续往下说。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甘心绕那么大一个圈，杀害那么多人却从来没有伤害过你。所以我觉得虽然他从前几乎无处不伪装，但对你的好，大多是真心的。”

　　“真的只是因为那一颗糖吗？”

　　“那颗糖只能说是一个缩影，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在那样的状况之下你这种象征善意的存在。”

　　“可我还是应该恨他的。”顾默说，“我没有办法替我的家人、替其他无辜的受害者原谅他。更何况他除了杀人之外，还参与制毒贩毒，就算他不自杀，法律也会判他死刑。他那两年对我的好不是抵消这么多年作的恶的理由。”

　　顾默面无表情：“要么他一辈子都不要落网，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苏沉牟听着，郑重点头。

　　顾默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来，没有让江倾九来扶，一使劲还是胸口疼。他忍着疼向苏沉牟鞠了一躬：“不管怎么说，这一年来真的非常感谢您，苏警官。”

　　“这是我的职责。”苏沉牟微微颔首。

　　“苏警官，”江倾九突然开口，“我想向您询问一个人。”

　　苏沉牟看向她，等待着她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他叫于崇，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那天在庭搁已经不幸离世了。”

　　“于崇……”苏沉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有印象，来认领遗体的是他的妻子，但是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有什么问题吗？”

　　“他救了我们俩的命。”江倾九把事情原委复述了一遍，“他原本只是想给自己的女儿凑手术费的，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一直都想把事情捅出来。”

　　“我知道了。”苏沉牟说，“我会向上级申请争取给他追授嘉奖。”

　　但其实说的难听点，他们一家现在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就算有什么嘉奖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了。

　　这种时候就会觉得，命运真的很不公平，最初就只是一个经济不富裕的普通家庭，遇到了一场重病，最后成了这样。

　　回去的路上，顾默温声跟江倾九说话：“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如果人格分裂患者有一个好的治疗环境，身边有帮助他关心他爱他的人，也许是能恢复正常的。”

　　“你是想说，如果你能早点发现，就能半途拉他一把，就不会有今天这个结果了，对吗？”江倾九说，“你又想给自己找点错来担？”

　　“你什么时候教教我你这招读心术？”顾默半涩半苦地笑着说。

　　顾默在酒馆里又躺了一个星期，方才能正常走路。那天恰好是立秋。

　　“倾九，跟我去四处转转吧。”顾默站在酒馆门口，这时候的天气已经没有那么热了，适逢云层正厚，遮住了太阳，当真有了秋高气爽的感觉。

　　江倾九知道他在想什么，就答应了。

　　可是莫名地，心里充满了恐惧。这股情绪起早就有，从警察赶到庭搁抓住沈鸣开始，蔓延了很久很久，到现在达到了顶峰。

　　她清楚恐惧的来源，但不能同任何人讲，尤其是顾默。

　　两个人慢慢走着，顾默走进一家超市，买了些小孩子喜欢的零食和玩具，从超市出来，他晃晃悠悠地来到一所孤儿院的门口，说明来意后，门卫就放他们进去了。

　　顾默在孩子群里好不容易才找到赵峰的儿子飞飞，小男孩已经比他上次见到时长高了不少，也变瘦了。顾默叫了他一声，想不到这孩子竟然还记得他，扑过来抱住他亲昵地喊了声哥哥。

　　江倾九注意到顾默的表情逐渐明朗起来。

　　顾默把零食分给他和其他小朋友，问他现在有没有变得坚强。飞飞不住地点头，还神奇地复述出了很久之前顾默告诉他的那些话：“我遇到的所有困难，都是给我的挑战，通过这些挑战，我就能成为一个强大的人，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了。”

　　顾默笑着揉揉他的脑袋。

　　飞飞附在他耳边，小声说：“哥哥，你说我爸爸会喜欢现在的我吗？”

　　“会的。”顾默坚定地回答，“一定会的。”

　　小男孩像听到了什么大好的消息，欢快地蹦跳着跑开了。

　　顾默看着他渐渐跑远的背影，脸上始终挂着笑。

　　离开孤儿院，顾默和江倾九又去了一趟银行，前不久有媒体报道了这起案子，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顾默还莫名其妙地收到了几笔匿名汇款，于是他向苏沉牟要来了吴忠儿子和谢知遇父亲的地址，把收到的钱都汇了过去。

　　之后两个人又去了墓园，去看看仓鼠。

　　这个时间来墓园的人很少，放眼望去只有一块块孤零零的墓碑。

　　“坏人抓到了，仓鼠。”顾默蹲在墓碑前，轻轻放了一包糖果，就不再说话了。但他没有马上离开，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江倾九也不去打扰他，大半天下来，她一直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走进这里又去到那里，到现在终于明白，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心理重建。

　　“以后我得好好生活。”顾默突然又出了声，他回头看向江倾九，“你也要好好生活。”

　　江倾九点点头，但突然就不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从墓园里出来，江倾九知道他还剩下最后一个地方没去，红枫河的三里枫林。

　　他找不到顾言语的尸骨，就在这地方给她立了个墓，算是给她的灵魂划出一片安放之地。金红的枫叶悠然落下，恍若一只只翩然起舞的蝴蝶，整片枫林树影婆娑，像一片祥云特地来保护不幸坠落人间的天使。

　　顾默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又见那个爱笑的女孩在光晕的包围下，在他眼前摇晃。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你被邻居家的狗追着跑，我帮你赶走了，当时你问了我一个问题，你问我会像那样保护你多久。我那时候也不大，正好是中二的年纪，说我会保护你一辈子，还觉得自己特别帅特别伟大，你又问我一辈子是多久，我愣了一下，说很久，特别特别久。

　　“现在看来，其实你的一辈子，真的有些短了，短到我都挺替你委屈的。我知道按你的性格也不敢跟管这一户的鬼神理论，可我又太无能，什么也帮不了你，说好要保护你一辈子的，连这么一句承诺都保证不了……你要是见到了爸妈，想告状就告吧，我不会生气的。

　　“……但还是有点遗憾。去年过年的时候，你跟我说外面买的速冻水饺怎么煮都比不上我包的那些个丑八怪，说想吃我包的饺子了，我当时笑着告诉你用不了一年就能叫你再吃上，你听了比我还高兴，之后每一趟来都跟我掐算日子，可最后……还是晚了。

　　“我现在还是记不清最后一次咱们俩一块包饺子吃是什么样的，我一闭上眼满脑子还都是你八岁时候的样子，十四五岁的你我也见过，可总觉得离我太远了，因为原本，我应该看着你一天一天长大的，而不是每一次见，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咱兄妹俩的名字，一个叫沉默，一个要说话，结果叫沉默的小时候常常吵吵嚷嚷，长大了又不得不四处奔走少不了费口舌，要说话的五六岁起就变得越来越安静懂事，最后再也说不了话了……

　　“言语啊，其实我真的，还想再听你喊我声‘哥’，就跟小时候那样。”

　　他还是笑着的，只不过两只眼睛像阀门坏掉了的水龙头。

　　“好了，”过了不知多久，顾默搓了搓脸，站起身，想叫上江倾九回去，转头却看见了流苏。

　　“顾默，我要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