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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65章 人间 ...

  •   “走……去哪儿?”顾默稍许震惊。

      “不知道。”流苏一边说着一边招呼两人往林子深处走,“还和以前一样吧,遇到喜欢的地方就多呆一段时间,或者去看看以前到过的地方。我一直都在等你们来和你们道别呢。”

      这时节比顾默遇到流苏时要早两个月,天还是温的,太阳晒久了还会感到热,枫叶还未经霜,却已经变红了,一树一树像燃烧的火焰一样。

      “苏警官知道吗?”顾默问,“你不打算留在他身边吗?”

      “我跟他说过了,”流苏说,“他说我愿意走就走,愿意留就留。”

      “我们认识,都还不到一年。”顾默有些惋惜地看着他,“也不知道下次见面要到什么时候了。”

      “说不定我还会回来。”流苏笑着说,“毕竟这是唯一一个和我产生牵连的地方,能认识你们这些人,我还是很高兴的。”

      顾默像对待自家弟弟一样伸手揉了揉他那一如既往蓬乱的头发。

      西方半边天都是耀眼的霞光,投射进少年眼里的是不同寻常的炽烈,树梢枫叶簌簌,与晚霞重叠,缝隙中流出的夕阳如同岩浆一般,交织成初秋黄昏的一抹瑰丽。

      相见在此,分离亦然。

      “走啦。”

      流苏翻身骑在骨头背上,璨然一笑,冲两人打了个响指,他转头看向前方,舔了舔虎牙的尖,吹响了口哨。一声令下,层林尽染之中,群狼狂奔,迎着晚风和落日灼热的光,在一望无垠的荒原上留下一道盛大壮美的风景线。

      “天都要黑了,你一个人类在这附近,不怕有狼咬你吗?”

      “认识一下,我叫流苏。”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啊。”

      “顾默,仓鼠呢?”

      “能认识你们这些人,我还是很高兴的。”

      顾默站在枫树下,脑海里不停地闪回流苏同他说过的不算很多的话,直到看着最后一只狼消失在视野尽头,才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再见。”

      他回过头,看见江倾九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和谁打着电话。他耐心地等了片刻,而后见她挂了电话,满眼欣喜地看过来,说:“佰桥法院打来的,下个月底开庭。”

      顾默的眼睛也被这个好消息点亮了,漾着笑脸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了江倾九,但在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僵了一下之后,立马就放开了。

      “对不起啊,是我太激动了。”顾默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没事。”江倾九垂下了眼睛,“其实,你如果想开始新的生活的话,我自己出庭也可以的……”

      “你说什么?”顾默没等话音落下就打断了她的话,半是震惊半是愠怒。

      江倾九站在原地没再吭声。

      顾默又开了口:“我不可以。”

      先前江倾九问过他等事情结束了以后想怎么生活,他那时想,如果真能有幸找到顾言语就带着她过回以前的生活,如果找不到,他就找一辈子……无论那种情况,都是把自己的余生绑在了他人身上。后来江倾九告诉他不需要也不应该这么做,他应该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活着。

      现在心里所有的谜都有了底,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是最坏的结果,而他也有了新的对未来的想法。

      “书里说,边缘性人格障碍有一个特点,就是对被抛弃的极度恐惧。”顾默双手扶过江倾九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倾九,告诉我,你现在害怕吗?”

      江倾九木然地凝视着他。

      “害怕你就说出来,不需要忍着。”顾默说。

      沉默了或许有一分钟,也可能是两分钟,江倾九缓缓低下了头,习惯性地想说不害怕,但开口的瞬间她听见了一句话。

      那句话很短很短,短到只有四个字,不到两秒就消散在风里了,但它的力量足以让江倾九自我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于是她仰起脸,有些恍惚地看着顾默,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喜欢你。”顾默说,“新的生活我早就想开始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里面有你。”

      江倾九罕见地将震惊和茫然如此明显地摆在脸上,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仓鼠死的时候、肩膀中刀的时候、在庭搁碰得浑身是伤的时候,甚至再往前一点,在扶正挨打受罚的时候、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时候,多疼多苦多委屈,她都没哭,连她自己都快记不清,上一次掉眼泪是什么时候了。

      因为以前哭起不到任何作用。

      因为哭会让她显得很懦弱很无能。

      但现在的感觉是,一个人在森林里走了很久,天黑了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她再怎么呼喊再怎么哭泣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她只能把这些没用的情绪压着,保持冷静保持清醒地走着脚下的每一步路。后来突然来了一个人,带着她走出了森林,外面是灯火通明的人间。

      看得见家、看得见归处,被压着的委屈就全出来了,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给包围起来。

      “我以前说过,会陪你一起活得更好。”顾默说,“我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他笑着帮江倾九擦掉眼泪。

      “江老板,”顾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讲,“我,顾默,24岁,籍贯南都,申请成为江上倾酒的永久义务劳工,同不同意?”

      “我……”江倾九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隔出了一段距离,“我必须先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顾默表面上还很平静,但内心早就已经兵荒马乱了,江倾九的不置可否每持续一秒,他就会更乱一分。

      “那天在庭搁,我杀了一个人。”

      顾默神色有些变化,但他还是选择听江倾九把话说完。

      “警方判定是正当防卫,没有追究我的责任。”江倾九低着头,“我这几天一直在瞒着你,甚至原本打算永远不告诉你了,因为这样起码我在你心里的形象还能干净点。”

      她突然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过于矫情了。

      “但我突然想起那时候跟人打了个赌,要亲口把这件事告诉你。我原来也没当回事的,可现在……”她慢慢抬起头来,“我想让你看到的都是真实的我。”

      顾默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在疏离和骄傲里看见了她的自卑。

      顾默从来没有对她的过去、她的性格存在过什么偏见,对这些耿耿于怀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她自己,可偏偏她又惯常装出一副高蹈尘外毫不在意的样子,平日里把自己都给骗了过去,到现在才卑形于色。

      “法律都已经承认你没有错了,”顾默开口却蓦地有些哽咽,“我又什么好介意的呢,这不正应了那句话,善恶终有报。”

      “江老板,”他又问了一遍,“我,顾默,24岁,籍贯南都,申请成为江上倾酒的永久义务劳工,同不同意?”

      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似乎都耗在这上面了。

      现实终于遂了他的愿,江倾九扬起了嘴角,说:“同意。”

      听见肯定回答的一瞬间,他高兴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像个傻子一样在原地呆了半天,还是江倾九主动地拉住了他的手,反倒叫他更不自在了。

      最后顾默终于反客为主,紧紧地握住了她那只纤细得如同皮包骨头的手。

      “走吧,回家。”他说。

      江倾九沉默着往前走了几步,“还有件事,”她停下脚步,看向顾默,“扶正的背后有金主,江俞温是其中一个,菱歌集团现在已经名存实亡了。”

      “那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顾默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江俞温大概会进去待个十几年,秦姝和江菱歌不会受特别大影响,但她们的贵太太和大小姐是做不成了。”江倾九踢开脚下的一块小石头,继续往前走,“我没什么想法,合情合理的报应罢了,他们以后怎么样,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那就不用管这些了,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顾默跟着江倾九往前走,“诶,对了。咱们一起去南都吧,我说过的,要带你去看看。”

      江倾九笑着回过头:“好啊。”

      人生中第三次坐火车,又是一番不一样的感觉。过了这么久,江倾九依旧觉得自己像囫囵做了一场好梦,梦到自己拥有了从前不敢奢望的一切,生怕哪天梦醒,只见万物成空。又一朝跌回原地,困在自己亲手建造的囚笼里,一辈子也走不出来,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

      所以她一路上都是醒着的,没敢闭眼,一直抓着顾默的手,看看窗外,看看身边。

      这是真的,不是梦。太好了。

      从火车站出来之后,顾默竟比江倾九还要惊讶,因为这阔别了十一年的故里,那个记忆里质朴的小镇,居然变得如此繁华。入眼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街上来往的是车水马龙,他险些以为自己坐错了站。

      但这里确实是南都,道路的模样变了,方向却没变,他还是能凭着记忆找到自己的家。但房子已经卖了,现在也早已改成了陌生的小区。

      于是他带着江倾九去了墓园。虽说第一次带人来自己的家乡就去墓地确实不太好,但他真的很想让父母看看。

      墓园里松柏林立,群山环绕,一片肃然。

      十年朝暮似箭,当年的小小少年,如今已经落成一个沉稳的大人了。

      苍苔镀墓碑,野草青黄。

      顾默在坟墓前跪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盯着碑文看了很久。

      江倾九跟着他也跪了下来。

      风吹松浪,如吟如诉。

      片刻后,两个人站起身。江倾九仰起头,远远地望见了一座山,遥远到仿佛与天相接。

      “那座山叫盲山。”说话的是顾默,“以前我妈给我讲过关于它的传说。”

      江倾九偏过头去看他。

      顾默一边带着她往外走,一边娓娓道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道士,终年隐居在这座山上,他觉得这世上有太多纷扰是非,不如山上来得清净。但后来因为一些事他迫不得已要下山一趟,道士在山下居住了一段时间后,决定不再隐居了,因为他发现人世间的花好月圆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他住的那座山虽然清幽岑寂,却蒙住了他的眼睛,让他错过了很多。”

      江倾九静静地听他讲完,突然浅浅一笑,像苦药卷舌后的一滴糖水。

      “你想去山上看看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站在山顶向下望的时候,竟无端生出一种俯瞰万物的豁然,山的另一边有一片海,浪花飞卷,惊涛拍岸,像一捧白雪碎在岸边。

      “你还记不记得那句诗?”江倾九问顾默。

      “什么?”

      “回头双鬓已星星。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江倾九轻轻念出来,“这是我上初中时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开始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先入为主想到的其实和正确答案不一样。”

      “是什么?”

      “两个鬓发斑白的暮年老人共同回首过往,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依然和彼此在一起。”说到这里江倾九忽然笑了,“是不是感觉有点傻。”

      “这个解释也挺好的。”顾默揽过她的肩膀。

      “可能是我从前太孤单了,希望有个人能陪在身边,一直不离开,怎样都好。”江倾九低下头,“这对那个时候的我而言,只能是奢求。”

      “我在这。”顾默不需要说任何多余的话,这三个字就足够了。

      雾漫青山,碧空映海。这也是人间。

      第一回,她初来乍到,不合时宜。

      第二回,她睁开双眼,视野渺渺。

      第三回,她见到了第一个陌生人,隔在门外的,是一群疯子。

      第四回,她为自己找路走,终于看见了一方暂时的天空。

      第五回,她不堪回忆,落在心上的是一生的阴影。

      第六回,她在大雪夜,守着一具尸骨,醉的不省人事。

      第七回,她独自站立在高楼上,无声地告别一切。

      第八回,她留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处身尘外看熙熙攘攘。

      第九回,她在深秋深夜的空街上,救下了一个人。

      九顾人间,白首如新。

      江倾九轻轻吐出一口气,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彼此的手。

      阳和启蛰,温澜潮生。此刻的此刻,她终于看到了顾默跟她说过的“值得”。

      时近黄昏,日薄西山,山顶温和的晚风吹过,暮色点燃了万家灯火,身侧是他,头顶是被夕霞染红的茫茫半边天。

      美好。

      满眼的美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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