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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打嗝海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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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段时间他看我看得很牢,渴了有热水喝,饿了随时能饱肚子,我催他去上班,他说辞职了。
“为什么?”
“我要是在所长面前犯了毒瘾,你说他抓不抓我。”
那时我正在咬他给我做的春卷,听他这么一说,久违的作孽感涌了上来,我把春卷咬得嘎吱脆,碎屑掉了我一身。
他一点一点捡。
我穿的是羊绒裤,粘性大,他捡得仔细,捡得慢,捡完最后一粒的时候说:“如果这是条碎花裙,我五分钟前就能做好你爱吃的麻薯豆乳。”
他喜欢我穿裙子,虽然我没穿过,但他说想象过。可是一提到裙子我就能想起腿上的伤,继而想到在戒毒所里那非人的折磨。我下意识反抗,腿挪到一边,不让他碰。
“我不喜欢穿裙子。”
“我知道,现在冬天。”他把碎屑全扔进垃圾桶,轻声说,“两个月后开春,我能看看吗?”
我拒绝得干脆。
没多久,安乐在一个农庄开了家民宿,每次接待的人不多,钱倒赚得不少,民宿里所有的账户都是我的名字,加上傅嘉吉留下的,我腰包越来越鼓。
人一旦有钱,又没事做,就容易犯贱,我开始囤积大量东西,不用,埋在农庄后的山脚下,过一段时间去看看它们有没有腐烂发霉。
我喜欢看它们从包装精美的样子变成腌臭破败的垃圾,我一般会把坏的放在盒子里,好的让它们在坑里继续熬。
安乐注意到了这种举动,把我带到山脚下,问我:“好玩吗?”
“好玩。”
“那我带你玩个更好玩的。”
他把装腐烂东西的盒子挖出来,让我戴好口罩和手套,他才打开。
即使鼻子被遮住,我也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臭味,香蕉皮已经发黑,土豆早就冒出了芽,当时我埋的粗糙,还卷入了很多松针落叶,此时搅在一起,呈现出生命最原本的样子。
糜烂。
他动作利索,把另一个坑也挖开,接着拿出一个空器皿,撕开香蕉的皮,一点一点弄进去,然后是落叶、松针……东西没怎么变,步骤变了。
他说这几天天气好,树叶里的虫卵都被杀死了,然后去溪边挖了些土,把两者混合进空器皿里,密封,起身看着我。
“是这样玩的。”
“我不喜欢。”
“你会喜欢的。”
两个月后,开春了,安乐把我带到那个山脚下,空器皿在两个月的日晒中变得斑驳,里面的土已经发黑,看着很肥。
安乐把土搅拌好,拿出一个花盆和几粒种子。
他说:“小鱼,等雏菊开花的时候,你能为我穿次裙子吗?”
为了不让雏菊开花,我准备把那个花盆推出窗外。安乐给我准备的房间在西侧,能看见最美的夕阳,今天有风,白色窗帘不停地飘。我推花盆的动作慢,本意是想看生命缓慢消逝的样子,可正是因为慢,不小心瞥到了窗外墙角的一株绿萝。
旁边有只鹦鹉,不活泼,单脚跳的样子滑稽可笑,但我收回了花盆。
怕砸死它。
倒不是我心地变好了,而是这鹦鹉叫我小鱼。
它说:“小鱼,吃饭了。”
我走过去,桌上有两个大餐盘,里面分别放了一碗番茄小排面,一碗罗宋汤,一碗水果一份甜品一碗蔬菜沙拉,两个餐盘贴着放,左右分别搁置了餐勺,旁边还有一杯橙汁,这是我吃过最用心的晚餐了。
餐厅靠窗,窗户是黑桃木色的,半开,能看见外面一大片田野,这时但凡有一点风吹来,我都会觉得活着值得。
风来了。
在安乐落座的那一刻,吹起了他额前的头发,他的头发总是这个长度,加上他单薄,总给人一种破碎感,只是我现在不想捏碎他了,我想跟他吃完这顿饭。
“你眼睛跟我爸很像。”
“哪个爸?”
“死掉的那个。”
细长,单眼皮,眼尾往上挑,不同的是,傅嘉吉像只野狐狸,安乐却像是藏在烟尾中的狼,等烟雾一散,他就能跳出来把你生吞活剥了。
太阳落山了,在我的窗前,我坐在原地,一直到十点。客人们渐渐回来了,安乐打了烊,敲我房门,问:“要不要去院子里看月亮。”
“不要。”
“给你唱歌。”
傅嘉吉也会这样,我捣乱或者虞阔生气的时候,他就会给我们唱歌。于是我走了出去,他却进了我房间,我因他不请自入而动怒时,他从架子上拿了一件黑色针织衫,披在我肩上,“冷。”
他拿了吉他,问我会不会弹,我说不会,他看着我手指上的茧,没揭穿,试了几个音,迅速进了调。
他唱:“像我这样优秀的人,本该灿烂过一生,怎么二十多年到头来,还在人海里浮沉。像我这样聪明的人,早就告别了单纯,怎么还是用了一段情,去换一身伤痕……”
调子轻,他声音也轻,风不大,总是把他的头发吹到侧额就停了,月光下,他的身影孤独冷清,少了些算计,多了些纯,单看脸,能迷死很多姑娘,所以他迅速跻身为我最喜欢上床的第一人。
我睡着了。
连日来的情绪低落和自我抵抗在他的歌声中达到了饱和,我睡得很香,那以后,安乐每晚唱歌哄我睡觉。
有个晚上,我睡得浅,窗户被推开,我以为是安乐,可等了很久没动静,转头一看,是只猫。
我在市里喂的那只,不知道它怎么找过来的,原本黑漆漆的毛被泥土染成了棕色,爪子有几处擦伤,被我养胖的那几斤全没影了,站在窗台冲我叫。
很凶,我竟然从这里听出了埋怨。
我走过去关了窗,它被木框挤了下去,掉在那盆绿萝上,发出一声怪叫。我没理它,接下来几天它都往我窗口吐死鱼。
放在嘴边的食物它不吃,拿来膈应我。
后来它开始往窗边的花圃上使坏,不仅踩,还叼走几株。安乐在一旁看着它作乱,没几天花圃里有了一个标语。
——请勿采摘,老板要用花养鱼。
花圃里全是白玫瑰,如果我开了窗,就能老老实实地在房间呆一天。此时白玫瑰被猫折断了几株,有一小片被踩倒了,安乐拿着工具一点一点修理。
猫不见了。
我突然想到林此给我看的那只支离破碎的狗,放心不下,打开窗看,外面安静得像被定格一般。
安乐拿着吉他进来,把我抱到床上,说:“今天教你唱歌。”
“猫呢?”
他没答,试了几个音,我又问,他说:“九点了,只能学半首。”
“安乐。”
“嘘。”他把大灯关了,只留下床头一盏昏黄的吊灯,又是习惯性地调音,看我,眼底盈满了光和我,只是他今天的状态不够柔和,看着这样的他,我总是能想象到他当时是怎么面无表情地把那只狗做成标本的。
我说:“我不喜欢它,但也不讨厌。”
他仍然没答,音调得差不多了,他正式进入要教我的状态,“借一盏午夜街头昏黄灯光,照亮那坎坷路上人影一双,借一寸三九天里冽冽暖阳,融这茫茫人间刺骨凉……”
“你总是喜欢这样的歌,我不喜欢,我不想学。”
他弹一个音看我的眼神就深一分,唱一个词,想同化我的表情就越深。
我没学。
他又从头来,甚至连弹吉他的力度和看我的样子,都能一丝不差地重复起来。
我毛骨悚然。
我见识到了他偏执的一面。
我朝吉他上抓了一把,音调错了几个,他顿了一下,随即手指又动起来,没执意要教会我,而是继续往下唱。
……
“借一泓古老河水九曲回肠,带着那摇晃烛火漂往远方。借一段往日旋律婉转悠扬,把这不能说的轻轻唱。”
“被这风吹散的人说他爱得不深,被这雨淋湿的人说他不会冷……”
吱——
弦断了。
他的手指被划破,血溅到了我脸上。腥,从我眼角滑到下巴,他不想唱了,我几乎被他决意要把弦弄断时候的情绪拉进去。
拉进他内心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
跟我的不同,我的恨意最爱报复给自己,可他那片沼泽,会吸食任何掉下去的人。
“你不爱这种歌,我以后也不会唱了,你这辈子都听不到结尾。”
他把断了的吉他放在我床头,走了出去。
天一亮,猫就来了,在我的窗口叫,毛发锃亮柔顺,精神也很好,亮黄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然后从窗外给我叼来一条活鱼。
我把鱼放进外面的水箱里,“你心情好了?”
“喵~”
“他呢?”
猫跑了。
我才发现安乐不见了,他这次的情绪并不是突如其来,好像压在心底很久,随着那首歌爆发了。
一连好几天,他都没出现,前台换了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民宿多了个五十来岁的阿姨,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有两次想给他打电话,但刚解锁就放弃了,那几天民宿里总是有歌声,放着我喜欢的那种类型,我让前台关了,戴着耳机,把他给我唱的几首,反复听。
除了那晚戛然而止的那首。
连着听了一个星期,日推里全是这种类型的,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歌不离耳,已经熄灭的兴趣又冒了出来。
伴着歌,我换了新的四件套,给外面的绿萝浇了水,看水箱里的鱼死没死,还看了眼猫的身影。
最后,我把那把吉他修好,学了一首歌,没唱完整过。有一晚猫跳到我的床上,我把它抱到浴室,洗了澡,它顺势躺到了被窝里,我没赶它,我说我哄你睡觉吧。
我拿起吉他,说:“我以前不听这种歌的,新学的,你听完,赶紧睡。”
我唱:“忽然之间,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么都没有。我想起了你,再想到自己,我为什么总在非常脆弱的时候,怀念你。”
“我明白……”
弦又断了。
我手指被弹出了血,非常疼,我跟猫说:“我不想唱了。”
猫没睡,跑出去了,我给安乐打电话,“我手流血了,疼。”
十分钟后车子就在民宿前熄了火。
说明他这段时间没离开过这里。
他拿着创可贴进来,身上有股清凉的薄荷味,低头处理我手指伤口的时候,头发戳到了我的胳膊。
我意识到,他没以前那么由着我了,由我作死,由我作孽,我问为什么,他把我的伤口处理好,说:“因为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