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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北国之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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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告知杰邦尼,我放弃了逃走的计划。
他看起来既有所预感,又难以接受:“他还是和你联系上了,不是吗?”
“对。”
杰邦尼咬住了嘴唇,似乎在克制着不向我大吼大叫,最后他平静下来。
“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不信任我,但是请你信任L。”
“是的,我不仅信任他,我还爱他。”
杰邦尼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就好像我在说疯话。
“那天来看望我的人,就是L。”
杰邦尼的脸色变得像白纸一样,他一动不动。
“不知道这下你是不是相信了,没有人胁迫我。我是自愿的,而且我不想走。”
“……不,就算是L,这种行为也是胁迫。”
他总算冷静下来,斩钉截铁地说。
“不是胁迫,我爱他,我们有两个孩子,就是这样。”
“他爱你吗?”
不愧是杰邦尼,犀利得和L有一拼。
“那我不知道,但是事情显然不想你想的那样糟糕,我也没有必要逃走。”
“然后呢?然后你会去哪里?和L在一起吗?”
“不,估计不可能了。”
他看起来几乎要爆发了。我想起来他是如此喜欢我。
“很好,他把你甩了,对吗?”
“随便你怎么说。”我毫不动摇,“只要你不说他的坏话,就都行。”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杰邦尼重复道,“你就这么护着他吗?”
“不管发生了什么,就像他护着正义一样。”
“他也许根本没你想得那么充满正义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不配说自己是正义的化身,你可能都不知道他之前都干过些什么……”
我飞快打断了他的话:“我没说他是正义的化身,我只是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他甚至有可能把你的孩子送进了孤儿院!”杰邦尼几乎失去理智,恶毒而不顾后果地说,“遗弃都有可能。”
“或许吧。”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心跳快了起来,但是还在尽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杰邦尼停止发火,他咬着下唇,注视着我,眼睛里都是极为强烈的情绪。
“你真的决定了吗?”他的声音中有种深深的悲伤,让我差点动摇意志。
“是的。”
“你讨厌我?”
“不,我不讨厌你。”我下意识这样回答,随即觉得时机已经到了。成败在此一举,不管我撒谎的技术多么差,我也要这么做。
“不过,我也不喜欢你。”
我补充道,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他紧绷的表情渐渐变化了,眼睛中的戾气也消散开来。
“原来如此。”他平静地说。
“是这样的,我想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想你也不会高兴看到这一点的。”
“可以理解。”
他完全平静了下来。
我成功了,看起来一点破绽都没有。
“那么,就是这样了,感谢你一直以来的陪伴,你是个很好的朋友,杰邦尼。”
“我也该谢谢你,”杰邦尼笑了笑,但是很勉强,“你提醒我该换份工作了。”
“别傻了,杰邦尼。”我严厉地说,“L很欣赏你的能力。”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很怪异。
“他这么说的吗?”
“对,他非常赞赏你在几次重大案件中体现出的胆识和智慧。”我流畅地复述。
“啊,”杰邦尼看起来像是不知该说什么,“我是应该高兴呢?还是生气呢?”
“高兴吧,我觉得高兴比较合适,你知道的,员工守则之一,对上司的私生活要假装毫不知情。”
杰邦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就好像我不该处于开玩笑的情绪中似的。
“别这么看着我,我的假睫毛掉下来了吗?”
他笑了笑,依然很勉强,不过好歹还算有所回应。
“你还是笑一笑比较好,会更帅气。”
“你就少来这一套吧。”
他断然地否定了我的恭维,有那么短暂的一会,我们好像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说说笑笑的,很开心。
“米歇尔……你能不能最后听我一句话?”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准备离开了。
“什么?”
“嗯,我希望你能打心眼里相信,”他想了想,继续说,“你不是物件,更不是谁的拖累,你是人。我希望你将来,不管做出任何决定,都站在一个让你自己有尊严的立场上,即使你面对的是L,可以吗?”
“因为我面对的是L,他一定会让我选择有尊严的选项的。”
我决然地说。
杰邦尼深深地注视着我,就好像最后一次一样,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单人病房,或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之后的日子居然出奇的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连我自己都相信了,我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然内心深处我知道这种平静,已经是最后阶段了,就好像回光返照。
不过在该来的来到之前,我一定要好好过完我的生活。
包括珍惜和内特在一起的日子。
第二次看到内特,他已经完全脱离了无菌环境,我甚至得到许可,可以抱着他。
他像羽毛一样轻,轻得让人心疼,我不再觉得有隔膜,他是我的孩子,谁都没法否认这点。
那天是十一月份的第一天,这个国家最低温度也不过零下十一二度,但是窗外的景色已然萧瑟,我抱着内特,看着窗外,忽然想给他唱首歌。
我以前经常看到母亲抱着孩子,轻轻为孩子唱歌,那声音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也是我听过最动听的,我不知道该给内特唱首什么,最好是舒缓悠扬一点的。
看着窗外的压抑的冬景,我想到的第一个,居然是一首很老的歌。
我试着清了清嗓子,想到自己根深蒂固的美国口音被潜移默化改成了英音,连当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心爱的二外都已经生疏,如果要是把母语忘了,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我试着开了个头,还好,母语是骨子里的语言,开头滞涩了一点,很快就变得流畅了。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岗上,北国的春天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我轻轻唱着,用我最好的声音,同时轻轻摇晃着孩子,这样萧瑟的冬天,如果能有春天松动的迹象,该有多好,北国的春天……
我有点走神,然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应和着我的旋律,但那语言,却有些陌生。
“季節が都会ではわからないだろうと、
届いたおふくろの小さな包み。”
我回头,看到龙崎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病房,他接着我的歌唱了下去,旋律很准,我从未听过他唱过歌,然后才反应过来——《北国之春》这首歌本来原文就是日文。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あの故郷へ帰ろうかな、帰ろうかな。”
在这间小小的病室里,两种语言,同一旋律,形成了奇异而和谐的和声。
“你会说日语?”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太妥当,龙崎会很多东西,这很正常。
“是的,我的母亲算是半个日本人。”
他这次没有过滤对话里的信息量。
“原来是这样。”
我有点恍然,甚至都没意识到他应该没见过他母亲。
“继续唱吧。”他鼓励道,“你唱得很好听。”
我定了定神,用中文继续唱第二段:
“残雪消融,溪流淙淙,独木桥自横,嫩芽初上落叶松,北国的春天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唱到“虽然我们已内心相爱,至今尚未吐真情”的时候,我有点唱不下去,不确定龙崎是不是也懂中文。
不过没关系,何止吐真情,我早已经厚颜无耻地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不是吗?
“分别已经五年整,我的姑娘可安宁。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我唱完了第二小节,看着龙崎。
“很不错。”他说。
“你也会唱这首歌?”
“是的,”他肯首道,“但是只会原文。”
“这可是首老歌了……”
我曾经非常喜欢的一首歌,不管是旋律,还是歌词。
“的确很老了,很怀念呢。”
“你是怎么知道这首歌的呢?”
我想,他应该没有时间去听唱片,更别提温习什么老歌了。
“1977年,井出博正为千昌夫写了这首歌,1978年,风靡日本全国,传到了世界。”他平铺直叙地回忆道,“1979年,我在日本出生。”
七零后,我静静听着他说话,心里呆呆地想。
“后来在调查自己的身世的时候,发现了一盘磁带,是属于我母亲的遗物。”他依然平平淡淡地说,“在那个时候应该很流行,我找到了索尼公司在那一年出品的卡带随身听,仔细听了听,《北国の春》就在那里面。”
我依然呆呆的,想着他调查自己身世的事情。
大概谁都会好奇的吧?更何况还有超一流的调查能力和条件。
他会难过吗?听到这样一首歌,想起母亲。
“你是来看内特的吗?”
“嗯,”他伸出了食指,在婴儿的鼻尖上刮了刮,“也是来道别的。”
“你要走了吗?”
痛苦攫住了我的心,让我从呆滞的状态清醒了过来。
“是的,渡会留下来,有什么事情可以跟他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和内特一模一样的眼睛,但是内容要多得多。
“好的,平安。”
“谢谢。”
他轻声说,轻得就像一声叹息。
我目送他佝偻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低头发现,内特已经静静睡着了。
我突然想,把那首歌唱完,还剩一个第三小节,总好像有什么没完成一样,让我有些不安。
“棣棠丛丛,朝雾蒙蒙,水车小屋静,传来阵阵儿歌声,北国的春天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
我完全唱不下去了,泣不成声,眼泪一颗一颗,大大的,无声地落下来,沾湿了孩子的襁褓。
“以后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声音隔着遥远的时空,伴着摔门的巨响,一遍遍啃噬着我的心。
“走了你就别回来!就你这性格,我们早看出来了,不得好死!”
来自最亲的人的最恶毒的诅咒,为我送行,送我远渡重洋。
“不好,他们思念你。”
龙崎黑色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声音中有我当时没听出来的一丝忧伤。
“做做样子罢了。”
一个女孩的声音,固执地否认着。我记起来那似乎是我的声音。
最后是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我不知道那是谁发出来的。
*碎碎念:
あの故郷へ帰ろうかな、帰ろうかな。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北国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