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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或许人生的剧本都是早已写好的,只是那人自己不知道。否则人们怎么会说因缘,会说前定?所以那天的事情也是注定了的。

      当他们沉浸在情欲的潮汐中,以最陌生的方式接近最熟悉的彼此。那种最原始的渴求,那种新奇与热切,被突兀地一声巨响震断。

      江玥是特别容易受惊吓的,这次也不例外。随着爆破响起的是她恐惧的惊呼,她将头紧紧埋入江珺怀里,像要躲避外界的伤害。对她来说,那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而江珺也是猛然一惊,且在这一声巨响中清醒过来。这是怎样一副景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坐在他身前的她,发辫散乱,衣襟敞开。无一处不动人,是啊,他的反应说明了一切,如此明显,如此不堪。

      他几乎想给自己一记耳光。

      这不是清晨他做的一个荒诞险恶的短梦。一切都是真的发生了的。她那样的年轻,青春逼人,不知道自己的美具有多大的诱惑。他要做什么呢,从此据为己有吗?

      江珺抬起手,苦涩地抹了抹面孔,先前的燥热已经冷却下来。

      他眼望地面,不动声色地说:“把衣服穿好,我在外面等你。”

      江玥为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茫然无措。太突然了,所有的事都来得太突然了。

      他莫测难明的神色,让她惶恐不已。他们已经到了这局面,接下来会怎样?他要怎么做,他会怎么做?她要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是表白自己的心迹?还是听凭发落?她心虚万分,说到底,是她不磊落,引诱了他。

      江玥动作麻木地整理衣衫,跨出帐门。

      帐外,江珺面朝着海,背身长立。夜色中,他的背影有着无尽的萧索。

      爆破声仍此起彼伏地轰鸣,仿佛不把天地掀翻誓不罢休。

      原来那不过是齐大的学生结束了表演,在放焰火。一束烟火冲上高空,分成簌簌燃烧的花朵坠落下来,美丽耀眼,然而转瞬即逝。

      太过激烈的东西都不长久。

      他们的这场肉身欢愉就在这不绝于耳的轰鸣声与刺目的亮光里宣告终结。

      他在想什么?她的大脑是一片混沌。对已经发生的和即将要发生的,她都没有能力思考。

      他们一路往回走,两人都默不作声。

      “先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说。”他送她到房门前,只留下一句我们明天再说。

      门关上了。他就这样走掉,片刻没有停留。

      她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听不到没有一丝的迟疑。

      江玥反身趴在门后,她多想冲哪儿喊上一声,是死是活,有个痛快。然而她始终讷讷无言,任凭他发落。

      她一早就知道,根深蒂固地知道,他们之间全无平等可言。他年纪比她大,阅历比她多,比她智慧,也比她世故,他有无限的力量,比她坚定,比她狠得下心……更何况,她的一切全由他赐予。想到这一节,她便觉自己身量矮下来,整个人都缩小了,被打回了原形。

      因着他的纵容,她就忘了自己的真面目。真不应该!无论他对她有多纵容,生杀予夺权力总在他手中,而自己始终是卑微的。

      事情是一件接一件发生,不给她任何喘息回旋的余地。

      江玥在窗台前坐了一整夜,她等着天亮,又怕天亮。然而眼看天空从深蓝一点点变浅,泛紫,再转成金红,直到霞光洒满澄净的松绿石色的海面。

      第二天已经来了,还是来了。他会对她说什么?

      七点刚过,她的房门就被敲响,她几乎是飞身去开。

      他站在门口并不进来,说:“我马上要赶去雅加达,我们有艘船在那儿出事了。我让小王来接你回家,应该很快就到了。”

      她微张着嘴,但静默着,点了点头。

      “这次怕是要耗上不少天,也许不能送你去学校了。要是我赶不及回来,小王会给你安排的。”

      “哦,”她点头应道,将心上的失望从面上掩去。

      “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我们电话里联系。”话说完,他才肯好好地望她一眼,伸出手将她垂在脸颊边的头发,拨到耳后。

      江玥注视他的眼,希冀能从他眼神里,看出他内心的一丝情绪。

      然而江珺不给她机会。他拍拍她的手臂,便步履匆匆地进了电梯。

      江玥呆呆立于原地。倘若真如人们所说,情场如战场,那她丝毫不是他对手。甚至他是不屑应付她的。她想着他的平静,想着他对她说话时,那一如往常的语气。江玥几乎要怀疑,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只不过是臆想出来的幻境。

      她举手抚过自己的嘴唇,证明昨夜的情迷真实存在过。太悲哀了,她而今能做的竟只是说服自己,她曾令他意乱情迷。

      的确没过多久,王浩就来了。江玥才洗过脸,但王浩还是看出了什么,取笑道:“是舍不得他走呢?还是嫌没玩够?”

      江玥不做声,何时她才能练得他那样好的涵养功夫,天大的事,都能一笑化去。

      她低头整理行囊,又到江珺房里,收起他换下的灰色马球衫和沙滩裤。她叠着他的衣服,心想,他是多么习惯有她在。

      退房时,江玥和王浩说,她要去一处地方。凭着记忆,她寻到了昨晚扎帐篷的那片沙滩。帐篷还在,她站着,看看脚下的沙,看看面前退潮的海,手伸到帐布上摸一摸。王浩追来了,她便同他一起,动手拆了帐篷,提去还给店里。

      艳阳高照,海岛宁静如常。她在此地度过的所有时光,都有若一夜雷雨,天明即逝去。留下的唯一的踪迹,只有她跌宕的心绪。

      跟着王浩来到停车场,已经不见昨天他们开来的敞篷跑车。江珺已经走了。

      江玥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分别。她不是不懊恼自己的莽撞,有些事情藏在心里就好,做了出来就再无可挽回。她没有资本去赌,更输不起。

      回到齐宁,江玥便不再出门。镇日一人在屋里踱来踱去,从厨房到露台,从客厅到书房,这个住了近十一年的地方,从未让她感觉如此地空旷。

      其实,她知道,并不是地方大了,而是她的心空了,飘来荡去不得安稳。

      她觉得寂寞,无边无垠的寂寞。她想他,但不能打电话给他。

      此次他去雅加达处理的事件,情况严重。恒洲的一艘散装货轮走货到印尼,眼看就要到港,却在爪哇海域碰上了风暴。船只失事、船员失踪。虽然都是投了保的,但江珺要忙着与各方交涉,身上负担必定不轻。

      而且,她也不敢打电话给他。她能说什么,难道去问:“你要我还是不要我?”她断断没有这个胆量。所以她只能等着。她早就算过时差,雅加达比北京时间只晚一个钟头。

      八月二十日,江玥靠着摇椅,眼睁睁看着,露台外暮色四合而起。唱机里,一支曲子也已奏到尽头。她只好站起身,走去厨房,煮冰箱里找出的冷冻水饺,填一填饿久了的肚子。胡乱吃完,便守在电话机前。只是电话始终没有动静。

      江玥于坐立难安里,明白了什么叫“思君令人老”。一分钟的时间,像一生那么长。

      这样下去不行,她得找点事做。江玥晃到书房,在书桌前坐下,铺纸蘸墨,用唐人写经的小楷笔法抄《古诗源》,像中世纪的修道士抄写经文那样,试图让自己定下心来。

      这一天她总是想起他,“明明上天,灿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连年代那么久远的古诗源也来提醒她。她一遍遍地回想,昨夜星空下,他的吻与怀抱。

      十一点时,寂静了一日的电话铃总算响起。

      江玥有一瞬的踌躇和胆怯。然而当话筒放到耳边,沙沙的电流声里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她便觉得一整日的焦心等待都是值得的。

      江珺与她简要地说了说事故的情形与进展。货算全毁了,不过失踪的船员已经找到,送去了医院,万幸都还活着,没有生命危险。她抱着电话宽慰他,别着急,这样已是最好结果。他说是啊,接下来的事情虽然杂多,但按程序走就行了。他长叹一声气,听得出很疲惫。

      她的心为他的叹息声拽得紧紧,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果然,他说:“玥玥,昨晚的事,是我做的过分了,对不起。”

      江玥连忙分辩:“不、不,我是情愿的呀,你知道,是我主动……”

      他一下堵住她,说:“玥玥,你不该那么做——”他停顿着,像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隔了好一会儿,才接道:“你不该试探我。”

      江玥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他不质问她,而要用这样低徊的语气,仿佛她已令他痛心疾首,失望至极。

      他不受控制地感喟:“你那时候来,才七岁。我们一起生活,一年年,你长大,我变老,可是我们一直很好,我都没想到会这样好。——为什么现在你要毁掉它?”

      “不,你怎能这样责怪我!这世上如果有什么是我珍视的,那么也只有和你的关系。”她说着,快要掉下眼泪来。

      “我做错了什么?”她喃喃道:“我只是……我也只是想爱你而已。我没有什么能给你,只有我自己……我只是想把自己给你而已。”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而后响起的是他万般无奈的叹息:“玥玥,你才十八岁,你的人生才开始,有无数种可能性摆在你面前,太多太多的选择了。将来有一日,你必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我不会后悔。”

      江珺不以为然地笑:“每个人年轻时都这么说。但是,现实总会来纠正你,悄无声息地篡改你曾经的想象、计划甚至热情。等你察觉,已是面目全非。相信我,玥玥。真是这样的。”

      “好,就算是这样。”她执迷不悟,一再地说:“可我爱你……”

      他渐渐有些焦躁起来,“我应该怎样告诉你呢,玥玥?你年纪这样小,你可知道这世上并没有爱情这回事?什么永恒的爱情,那更是没有的。都不过是虚构出来,骗人的谎言,迷惑人的观念。”

      他稍停一停,继以嘲讽的口吻说续道:“好吧,我承认有所谓的激情,可是激情,呵,多么短暂不可靠,一簇小火苗,烧三五个月,一切也就完了。要是能燃上一两年,还不灭,简直可说是奇迹了。你要听实话,这就是我的实话。”

      “可是,我爱你,我知道,一直爱你,我会永远爱你!这是真的呀,你为什么不相信?”她以后的一生里再没向人说过这样多的爱。

      江珺却只淡淡回道:“你看,我们对爱情的理解完全不一样。”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有过信义情爱,然而遍历叵测变幻,心已变硬,情已冷却。恣意昂扬的姿态早已不属于他。十数年的商场翻滚,他一次次于险恶全身而退,靠的能又什么,无非是冷酷与远虑。

      他的这些心路曲折,江玥是不懂的。

      所以此时,她是气极了,气到近乎绝望,“你还是把我当作小孩子吗?我不是了。”

      “我知道。即使是在孩子的时候,你也一直是最懂事的孩子。”他又叹口气,轻轻笑道:“呵,有时候,我也会希望你不要长大,我仍有能力安慰你,保护你,我仍是无所不能。但事实是,你长大了,我不再有全然的能力照顾你,而你也不再需要我。”

      她淌着泪,在电话这面使劲地摇着头,“不,我需要你的,我怎么可能会不需要你?”

      他低声地笑了笑,笑里颇有几分伤感:“玥玥,你漂亮,聪明,谁会不喜欢你?你要上大学了,在大学里你会遇到许许多多的男孩子。听我的,这些优秀的、与你年纪相当的男孩子,他们才是你尝试爱情的对象。而我……玥玥,我们是家人,永远的——只有家人才可以永远。我不想失去你,永远不想!——我从来没和什么人说过永远,只对你说这么一次。希望你能明白我。”

      这一通电话,江珺讲得异常艰难,比与任何刁钻的客户谈判还要难。他要搜寻合适的词语,来面对她,不令她误会,不令她受伤;而且更难的是,他还要面对自己的内心,要有多少勇气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那一簇簇不为人知的暗礁。

      话到此处,两人都是筋疲力尽的感觉。

      长长的一阵沉默后,江珺再开口:“小月亮——”

      “嗯。”她应一声。

      他说:“很晚了,睡吧。”

      江玥把听筒捧在胸前,良久,才搁下来。搁下的那刻,她就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噗噗地往外漏气,眨眼间就瘪了下来,整个身体瘫软在靠椅上。

      原本对他们的关系,她也是想不出一个结果。她没有目的,甚至没想要得到什么。她想做他的情人吗?她想过也没想过。她想要的是——我爱你,请你接受我的爱,如果你也爱我,那生命就完满了。这个十八岁女孩的爱情,是飞蛾扑火式的,她匍匐在她所爱的人身前,要将自己献上。

      可他偏偏不接受。

      一阵晚风吹来,吹起透明的轻纱帘子。大落地窗外的夜空上,月亮高高悬着,又大又白。明明是夏夜的月光,看着却是那样冰凉,那凉意直渗到人心底。对它来说,人世间一点男女情爱算什么,它只管自己一夕如环,夕夕成玦。

      这一天,是农历七月廿一。月亮圆满的弧线已亏缺了一边。在江玥看来,那正映照着自己命运的盛极始衰。十八岁的她以为,人生若是一条抛物线,她已过了最高点,往后便是一道无尽下沉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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